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凡西 -> 《电影漫谈》(1956)

一个例



  美好而不正确,或部分与表面似乎美好,但总的印象却恶劣不堪的,例子太多,以致毋须举例了。

  这里想谈的是另一种情形的例子,即表面或逐量看起来仿佛说不上美好,但整个故事的开展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一种紧扣人心的滋味,以致对观众发生了十全十美的印象。此类影片不太多,但亦非没有。这里我们提取读者们相当熟悉的一张片子,作为我们某些议论的例解。请谈谈《单车窃贼》。

  《单车窃贼》和所有战后意大利现实主义派的电影一样,在技术上是粗糙简陋的。所以从声光摄影方面批评,别说它赶不上好莱坞的东西,甚且还没有香港拍制较佳作品的水准。你想想,开场时,罗马郊外工厂区的外景,画面上好像落雨似的白茫茫一片,看了会叫人想起一些最撒烂污的粤语片。这个缺点并非有意做成,而是意大利那些制片人手中所拥有的资财太可怜之故,所以不在我们研究之内。我们要研究的乃是这些导演们,尤其是其中的德·西卡与罗西里尼,如何在其他方面补偿了这些缺点,发挥出“化臭为神奇”的作用。

  《单车窃贼》的背境是举世闻名的罗马。你们知道,那里有着数不清的名胜古迹,有着最瑰奇巍峨的建筑,有着为全世界人们憧憬的风情景物。所以一般的电影制作者,凡以罗马为故事发生地的,鲜有不大量将此种美景摄入镜头,借以增加影片色彩的。可是《单车窃贼》的导演德·西卡却未曾这样做。一些现成凑手的足以为影片生色,足以弥补技术上简陋的美景,德·西卡却有意地弃置不用,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单车窃贼》的导演既没有可能,又没有意图使他的影片弄得“美好”,按说,这影片的最后面目应该是丑陋的了。然而不然,看完了这部电影,只要不存偏见,有过多少人生经验,对电影已有了若干欣赏能力的人,几乎没有不留下最美好的记忆的。那是什么缘故呢?一句话,那是因为情理美,或者,人情美吧了。

  影片的故事,看过的朋友多半还记得,我们用不着在此重复。现在且让我们来做个假定吧,假定故事的情节不像影片中所表现,而是照它们的反面发展,结果该是怎么样?譬如说,它的主人公不是失业工人;而是一位投机富商。它叙述的如果不是第二次大战以后意大利悲惨的现实,不是为千百万意大利人以及全世界无量数人所共同经历的那种痛苦;而是“四大理想或几大目标实现后的美好生活”。它指给我们看的如果不是郊区贫民窟里的可怜虫,他们扎在挨饿线上,在公共水龙头上取水,煮着腐烂的马铃薯,把单车和床单都送进了当铺的;而是住在喷泉别墅里发了战争财的老爷太太,他们坐在阳台上饮茶,在草坪上打高尔夫,用昂贵的食品喂他们心爱的狗,用时式的汽车载这些狗去兜风,而此时被人偷去了的仅仅是弃置在工人房里的单车;又如果,影片的主人公于失去了单车之后,向主管的公署去报案,结果倘然不是敷衍了事,而是即刻替他找了回来;如果寻找单车的经过不是像戏中所做的:巡游黑市市场,穿越了以救济物换人祈祷的收容所,闯进了“消了毒”的国家妓院,其间父子俩变成了落汤鸡,在焦急中二人吵了嘴,孩子受了委屈,做老子的又内疚起来,赌气跑进较好的菜馆用全部资产“猛撮”一顿……总之,如果不是实地描写一个穷人遭了劫所能遇到的种种,所能感觉的种种,并由此种种反映了当时当地的一切形象,而是相反,这个编导者倘然凭着空想,或者更坏的,他有意地把寻车的经历演成为我们习见的“警匪斗智”,做出了一连串惊险打斗与狭路巧避的场面;最后,戏的结局,如果不是失车者终于找不到车,在疲劳怨愤之余动了侥幸之心,企图偷回一架,如果不是偷车不成,反受屈辱,终于在孩子哀愁的同情眼光中沉低了头,无望地拖着沉重的步子,于暮色苍茫中走回家去,而是在侦探们英勇帮助之下,人赃并获,偷车者得了惩罚,失车者喜出望外,他把孩子又搁在车子上,吹着口哨,飘飘然踏回家去……

  亲爱的读者们,请你们把这两种情节:实际演出的与想象演出的,比较一下吧。这将是多么不同的两部戏,会造成多么不同的印象,具有多么不同的艺术价值呢?

  我们想象的情节(这自然不是构成完整故事的,它们只是随便提出来的一些相反处理法。不过此类处理并非架空的,你们在一般影片中时常可以见到),在表面上一定比现有的视频“美”些,因为其中可以包含罗马最豪华的街道,最出名的雕塑,最秀丽的建筑,最优雅的礼貌,最漂亮的姑娘;此外,倘若我们把这些任意假设的反面情节拼凑起来,就“戏剧性”说,甚至也可以比原影片紧张与热闹些的,因为其中能够大量演出打斗、“侠义”、惊险,或者还能放进“香艳”去。可是,你别尽是看呀,你将二者当成两盘菜,放进嘴里去辨一辨味,你的舌头立刻会告诉你;颜色略差的却是雋味,鲜艳夺目的则是腐臭的制品呢。

  辨别电影滋味的最可靠的舌头是你心里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以人性作瞳人,以世情作神经的。因此,她的感觉用最深厚的人情作基础,而以对人世百态、社会样相的了解为作用。也因此,凡是发乎人性(或人心)深处,而又紧按着人世进展脉搏的东西,不论它是思想、制度、事物或艺术,便都是雋味,是新生,是正确,因而是美好,反之,它们便是腐臭、没落、荒谬与丑恶了。

  看《单车窃贼》,只要你不是一个太特殊的人,你总多少能够从主人公身上看到你自己:看到你的境遇,你的性格,你的爱,你的憎,你的善良,你的暂时的懦怯,你的挣扎,你有时可笑的愚蠢,你在最无告时所做的解嘲式的举动;而最可贵的,你由他那里看到了,甚至更深地认识了你本人所生息的时代,所存活着的世界。这一切是编织得如此自然而又如此具有特征,如此平易而又如此深刻,如此灰暗而又如此明朗,它如此抓住了你的全心,如此控制了你的灵魂,如此痛快地发泄了你心中的哀愁,以致银幕上的画面透过了你生理的眼,进入到你心里的眼,由此引起了共鸣,忘记了人我,忘记了一切,只觉得你的呼吸,你的脉搏,你的肌肉的紧弛,完全跟银幕上故事的节奏合一了,和谐了,融会在一起了。在此种情况中是无法不感到最高度的美的;这不是普通意义的美,而是人情美,情理美,合乎历史正义的精神美,因而是更深厚的与更真实的美。

  如果从“蒙太奇”,即从电影艺术的形式角度看,《单车窃贼》也有它不低的成就,不过在这里我们不将谈到这个问题。本文本例的目的,只是想证实一下我们以前说过的一个重要意见,即:正确与美好并非对立的两回事,乃是一物的两面。真正美好的电影一定是正确的,因为正确(亦即“入情入理”)恰恰是一个电影所以能成为美好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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