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亚·勃洛克
勃洛克完全属于十月革命前的文学。勃洛克所有的冲动,——无论是倾向于神秘主义旋风的还是倾向于革命旋风的,——都不是在真空里,而是在旧俄罗斯贵族知识分子文化那一相当稠密的氛围中产生的。勃洛克的象征主义,就是这一他所亲近的、同时又讨厌的环境的变形。象征是现实的概括形象。勃洛克的抒情诗是浪漫的、象征的、神秘的、无定形的、非现实的,——不过它却以具有确定的形式和关系的、非常现实的日常生活为前提。只是在对生活的具体性、对个人特点、对自己姓名等的抽象的意义上说,浪漫主义的象征主义才是对日常生活的脱离;在根本上,象征主义则是一种使日常生活变形、升华的方法。勃洛克那写星星和风雪的无定形的抒情诗,反映着特定的环境和时代、以及时代的结构、时代的心理特征和节奏,脱离这一时代,他的抒情诗便像一团高悬的云了。这样的抒情诗,其存在时间不会超过它的时代和它的作者。
勃洛克属于十月革命前的文学,但他却超越了那一文学,并以《十二个》进入了十月革命的范围。由于这一点,他将在未来的俄罗斯艺术创作史中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
不能让那些渺小的诗妖和半诗妖们遮挡住勃洛克,他们喋喋不休地悼念勃洛克,却至今——噢,这些虔诚至极的笨伯们!——还弄不明白,勃洛克为什么认为马雅可夫斯基很有才华,而公然对古米廖夫[1]打呵欠。作为一个最“纯粹的”抒情诗人,勃洛克从不谈论纯艺术,也未将诗歌置于生活之上。相反,他承认“艺术、生活和政治的不可分割性及不可融合性”。1919年勃洛克为《报应》所写的序言中说:“我惯于将我当时在各个生活领域中我所能见到的事实加以比较,我相信,所有这些事实总会共同创造出一个音乐般的谐音。”这比起那种自满自足的唯美主义、亦即那种主张艺术独立于社会生活的谎言,要更为高尚、有力和深刻些。
勃洛克深知知识分子的价值,他说:“我与知识分子毕竟有着血缘上的联系,而知识分子总是不知去向。如果我没有走向革命,那自然也不值得走向战争。”勃洛克没有“走向革命”,但精神上在向革命看齐。1905年的迫近,就已向勃洛克敞开了工厂的门(1903年),并首次使他的创作超越了抒情的朦胧。第一次革命极大地刺激了他,使他摆脱了个人主义的自满自足和神秘的寂静主义。两次革命间的低潮,被勃洛克感觉为一种精神的空虚、时代的失落,——感觉为那种用浆果汁冒充鲜血的粗俗把戏。勃洛克谈到“第一次革命前几年间那真正的神秘的朦胧”,写了“随之而来的虚妄的神秘的酒醉”(《报应》)。第二次革命使他感受到了觉醒、运动、目的和意义。勃洛克不是一个革命诗人。当他在革命前的生活和艺术的死胡同中行将死去时,他伸手抓住了革命的车轮。这一接触的结果,就是长诗《十二个》,这是勃洛克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部,也是唯一一部能流传后世的作品。
用勃洛克自己的话来说,他一生中内心里都充满混乱。他关于这一点的说法也是无定形的,就像他整个世界观和抒情诗都是无定形的一样。他感觉到的混乱,就是他无力把主观与客观结合起来,就是他在酝酿并随之发生大动荡的时代表现得谨小慎微、观望和优柔寡断。如果将没落的个人主义与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个人主义加以对照,来广泛地历史地理解颓废派这个字眼,那么,勃洛克虽有其各种变化,却仍然是一个真正的颓废派。
勃洛克令人不安的混乱有两个主要倾向:神秘主义的倾向和革命的倾向。混乱在这两个倾向中都未能得到彻底的解决。他的宗教是含混的、摇摆的、不要求绝对服从的,——和他的抒情诗一样。像一阵事实的陨石雨、一场事件的地质塌陷一样落到诗人身上的革命,与其说是完全否定了勃洛克,不如说是推开了、卷走了在苦闷和预感中消耗生命的革命前的勃洛克。革命用表现破坏的呼号和轰鸣的音乐压倒了那温柔的、坟子叫似的个人主义声调。这里必须作出选择。当然,闺房诗人也可以不作选择地继续他们的唧啾,再添加上一些对沉重的日常生活的怨诉。但是,受时代感染并将时代翻译为他的内心语言的勃洛克,却需要作出选择。他作出了选择,写成了《十二个》。
毫无疑问,这部长诗是勃洛克的最高成就。其基础是因垂死的过去而发出的绝望的叫喊,——不过,这绝望的叫喊上升到了对未来的希冀。严峻的事件的音乐向勃洛克暗示:你以前所写的一切都不对路;走来了别样的人们,他们有别样的心灵,他们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对于旧世界的胜利也意味着对于你、对于你的抒情诗的胜利,你的抒情诗只是旧世界濒死的呻吟……勃洛克听到了这一点,并接受了,——由于接受起来很难,他就在其革命的信仰中寻找帮助,来克服自己的缺乏信心,他想充实自己的力量,说服自己,——他便用尽可能极端的形象来表达对革命的接受,以便切断退路上所有的桥梁。勃洛克丝毫没有要给转折虔诚地包上一层糖衣的企图。相反,他用最粗俗的说法、而且仅仅用最粗俗的说法来表现转折:妓女拒绝接客,卡奇卡被赤卫队员打死,毁坏资产者的楼房……勃洛克说:我接受,并挑衅地用基督的祝福将所有这一切神圣化,——或者他也许试图拯救基督的艺术形象,用革命去支撑这一形象。
《十二个》毕竟不是一部革命的长诗。这是接受革命的个人主义艺术的天鹅之歌[2]。但这部长诗将留传下去。勃洛克那昏暗的抒情诗已成为过去,不再复返:时代完全不同了,——但《十二个》,包括其中所写的凶恶的风,宣传画,雪地上的卡奇卡,革命的脚步和像癞皮狗一样的旧世界,将留存下来。
勃洛克写了《十二个》,他在写了《十二个》之后就默不作声,不再听到音乐了,——这完全是由勃洛克的性格决定的,同时也是由他在1918年捕捉到的那不同寻常的“音乐”造成的。与过去的一切猛然的和充满热情的决裂,使诗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心力交瘁。如果抛开那些发生在他体内的摧毁性的过程不论,那么能支撑勃洛克的,也许只能是革命事件不断的发展和波及整个世界的强大的震波。但是,历史的进程并未满足这位受革命刺激的浪漫主义者的心理需要。要想在暂时的搁浅之处沉住气,就需要另一种锻炼和对革命的另一种信念,——即要理解革命有规律的节奏,而不仅仅只理解革命高涨时混乱的音乐。勃洛克完全没有这些,也不可能有。那些成为革命领导者的人们,就心理气质、甚至就生活习惯而言,都是与勃洛克格格不入的。因此,在《十二个》之后,他蜷缩了,沉默了。而那些与他一直有精神联系的智者和诗人们,——那些总是“不知去向的”人们,——都带着恶意和仇恨不再理睬他。他们不能原谅他写了“癞皮狗”。他们不再与成了叛徒的勃洛克握手,只是在他死后才“和解”,并开始证明:《十二个》中实质上并无任何出人意料的东西;这一切完全不是来自十月革命,而是来自旧的勃洛克;《十二个》的所有因素在过去都存在;请布尔什维克不要以为勃洛克是他们的人。确实,从勃洛克不同时期的创作中不难找到一些后来在《十二个》中得到进一步发展的词汇、节奏、韵律和诗节。但是,在个人主义者勃洛克那儿,也可以找到完全别样的节奏和情绪;而勃洛克本人正是在1918年在自己身上(是的,不是在马路上,而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十二个》那破碎的音乐。为此需要十月革命的马路。其他人正离开这条马路跑向国外或迁居到国内的岛屿上。这便是实质所在,这便是人们不肯原谅勃洛克的原因!
饱食的一切如此愤怒,
显要的肚皮怀念吃饱:
然而食糟已被打翻,
它们腐朽的畜栏被惊扰!
(亚·勃洛克:《饱食者》)
《十二个》毕竟不是一部革命的长诗。因为革命的自发势力(如果只谈自发势力的话)的意义不在于给陷入绝境的个人主义以出路。革命的内在意义留在这部长诗以外的某处,——就力学的意义上讲,长诗是偏心的,——因此,勃洛克就用基督来结束长诗。但是,基督无论如何不来自革命,而只来自过去的勃洛克。
艾亨瓦尔德[3]最恶毒、也是最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十二个》的资产阶级态度,当他说勃洛克的主人公们的“行为”有“同志们”的特征时,他完全是在完成对他提出的任务:诽谤革命。一名赤卫队员由于忌妒杀害了卡奇卡……这种事是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完全可能。但是,革命法庭如果抓到这样的赤卫队员,会判他死刑。革命运用可怕的恐怖之剑,严厉地卫护其国家权力;如果恐怖手段被用于个人目的,那革命就有必然死亡的危险。在1918年初,革命就已整治了无政府主义的肆意横行,与各种起腐蚀作用的游击习气进行了无情的和成功的斗争。
“打开地窖吧,穷人们现在要进来游逛。”有过这种事。但是,在这一点上赤卫队员和暴徒之间发生过多少起流血冲突啊!在革命的旗帜上书写着“清醒”二字。革命是禁欲主义的,尤其在那最紧张的时期。因此,勃洛克所写的革命,自然不是领导革命的先锋队的所为,而是伴随革命的现象,这些现象虽然是由革命引起的,但它们就本质而言却是反对革命的。诗人似乎想说,在这一点上他也感觉到了革命,感觉到了革命的气势、可怕的心灵震撼、觉醒、胆量和冒险,他想说,甚至在这些讨厌的、无意义的、血淋淋的现象中折射出了革命的精神,而对于勃洛克来说,革命的精神就是升腾起来的基督的精神。
在关于勃洛克、关于《十二个》所写的那些东西中,楚科夫斯基先生的文章大约是最令人厌恶的了。他论勃洛克的那本书并不比其他的书更差:外表生动,却无力将思想理出个头绪,叙述中形象琐碎,有某种外省报纸的讽刺味,同时又有干瘪的学究气和建筑在表面对立的东西基础上的图式化。楚科夫斯基总能发现谁都没有发现的东西。有人不是在《十二个》中看到了一部发生在十月的那场革命的长诗吗?不,不可能。楚科夫斯基马上就将解释这一切,并借此将勃洛克与“社会舆论”完全调和起来。在《十二个》中,被颂扬的不是革命,而是俄罗斯,尽管发生了革命:“这里有固执的民族主义,它丝毫也不感到难为情,甚至在卑鄙龌龊的东西里也想发现神圣的东西,如果这卑鄙龌龊的东西就是俄罗斯的话。”[4]这么说来,尽管有了革命,或者更确切地说,尽管有了革命的龌龊,勃洛克仍然接受俄罗斯?结论正是如此。这一点至少是确定无疑的。然而,这里又发现,勃洛克一直(!)是革命的歌手,但他歌唱的“不是如今发生的这场革命,而是另一场民族的、俄罗斯的革命……”从一堆火跳进了另一堆火。这样,勃洛克在《十二个》歌唱的不是俄罗斯,尽管有了革命;他歌唱的正是革命,——但不是已发生的这场革命,而是另一场楚科夫斯基确知其地点的革命。这个有才气的后生是这么说的:“他所歌唱的革命不是周围发生的这场革命,而是另一场真正的、烈火熊熊燃烧的革命。”但是如我们刚刚听说的那样,他歌唱的是龌龊,而绝不是什么烈火;而且,他之所以歌唱这一龌龊,是因为这是俄罗斯的龌龊,而不是因为它是革命的龌龊。如今我们知道了,他完全不是容忍真正革命的龌龊,——只是因为这龌龊是俄罗斯的——而是热情洋溢地歌唱革命,歌唱另一场真正的、烈火熊熊燃烧的革命,——只是因为那一革命旨在反对现实的龌龊。
万卡[5]用他的阶级交给他用来保卫革命的那杆枪杀害了卡奇卡。我们说:这是革命中的偶发事件,但这不是革命。勃洛克以其长诗的构思在说:我也接受这一点,因为我在这里听见了事件的进展和暴风雨的音乐。阐释者楚科夫斯基来了并解释道:万卡杀害了卡奇卡,这就是革命的龌龊。勃洛克之所以接受了带有这种龌龊的俄罗斯,只因为这是俄罗斯。但与此同时,勃洛克一边颂扬万卡杀死卡奇卡,颂扬资产者的楼房被毁坏,一边歌唱革命,但这不是那场龌龊的、当今的、现实的、俄罗斯的革命,而是另一场真正的、烈火熊熊燃烧的革命。这场真正的和烈火熊熊燃烧的革命究竟何在,楚科夫斯基很快就会告诉我们的……
但是,如果对于勃洛克来说,俄罗斯本身就是革命,那么,那位将革命视为背叛的“雄辩家”意味着什么?那个走在一边的神父意味着什么?“癞皮狗一般的旧世界”意味着什么?邓尼金、米留科夫、切尔诺夫、流亡者们又意味着什么?俄罗斯分裂为两半,——这就是革命。勃洛克将一半称为癞皮狗,而用他所拥有的颂词即诗歌和基督来为另一半祝福。楚科夫斯基却用十足的误解来解释这一切。这真是一种语言的骗术,下流肮脏的思想,精神的空虚,廉价的、无用的、不知羞耻的废话!
当然,勃洛克不是我们的人。但是他冲到了我们这里。冲过来了,却受了内伤。然而,作为他的冲动的结果,出现了我们时代最重要的一部作品。长诗《十二个》将永久留传下去。
[1] 古米廖夫(1886—1921),俄国诗人,阿克梅派首领。——译者注。
[2] 据说天鹅在临死时鸣唱着飞去。“天鹅之歌”即最后的杰作。——译者注。
[3] 艾亨瓦尔德(1872—1928),俄国批评家。——译者注。
[4] 科·楚科夫斯基:《论亚历山大·勃洛克》。
[5] 应为彼得鲁哈。——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