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我的生活:托洛茨基自传》(崔继新译本) 第四十一章 列宁逝世与权力转移 人们曾不止一次地问我,甚至现在还有人问:您怎么会把权力给丢了!在这个问题的后面往往隐藏着相当天真的想法,就像随手丢失某一个具体东西那样,也就是认为丢掉权力跟丢掉手表或笔记本是一样的。事实上,一些领导革命夺取了政权的革命者在一定阶段上开始“和平地”或者灾难性地失去权力,这事件本身就标志着,在革命的领导集团内的某种思想和情绪的影响在衰退,或者是群众中的革命情绪在衰退,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走出地下状态的党的领导干部在革命形势的鼓舞下意气风发。在革命第一阶段领袖们更明显、更确切地表现了这种情绪,并成功地把这些情绪应用到实践中。正是这一点使他们成为党的领袖,通过党成为工人阶级的领袖,并通过工人阶级成为国家的领袖。由此,特定的人物把政权集中到自己的手中。但是,革命第一阶段的思想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对党内直接支配国家的那一层意识的控制。于是,在国家内部就开始出现了可以统称为反动的一些过程。这些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波及工人阶级以及工人中的党员。在组成政权机构的那个领导层出现了自己特定的目的,他们力图使革命服从于这一目的。于是,在那些能够超然于机关之上、反映了阶级历史路线高瞻远瞩的领袖们和这一庞大臃肿、成分复杂、容易吸引普通党员的机构之间开始出现裂痕。起初,这些裂痕的性质在心理方面大于政治方面。昨天的一切还是那么的清晰,十月革命的口号还没有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第一阶段领袖的个人威望还是那么高。然而,另外一种心理已经在传统形式的掩盖下悄悄地形成了。国际革命前景黯淡,人们被日常工作彻底淹没了。本应该为旧目的服务的新方法却产生了新的目的,首先是产生了新的心理,临时局面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变成了终点站。于是造就了新的一类人。 革命者终究还是用和别人一样的社会材料塑造而成的。但是他们应该具备某些鲜明的个性特征,使历史过程能够把他们同其他人区别开来,并使他们成为一个特殊的团体。他们彼此之间的交往、共同开展的理论工作、在同一面旗帜下进行的斗争、集体纪律的约束、在战火中经受的锻炼,使他们逐渐形成了革命的一种类型。因此,完全可以说,布尔什维克的心理类型与孟什维克的心理类型是对立的。一个有经验的人,单凭外表就可以区分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而且很少失误。 但这并不意味着布尔什维克中的所有人永远都是布尔什维克。使一定的世界观渗人体内并成为自身不分割的一部分,使自己各方面的意识都服从于它,并使自己的感情世界和它保持一致,这样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而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能达到。这一点在工人群众中为阶级本能所取代,在危机时期这种本能变得极其敏感。不过在党和国家里也有一大批革命者,他们大部分虽然也是出身于劳动群众,但早已脱离了群众,而且他们的地位已使他们和群众对立起来,他们的阶级本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缺乏理论上的坚定性,他们的理论视野不足以使他们把握整个过程,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不少未设防的区域,一旦形势有所变化,异己或敌对的思想影响就会通过这些区域乘虚而人。在地下斗争、起义和国内战争时期,这些人只不过是党的普通一兵。那时,在他们的意识里几乎只有一根弦,而这根弦的基调完全是由党来确定的。紧张时期一旦过去,当革命的游牧生活变成定居生活之后,那些自负的官吏身上的庸俗特征、趣味和好恶又会在他们身上复苏、活跃甚至发展起来。 一些值得警惕的见解会时不时地从加里宁、伏罗希洛夫、斯大林、李可夫等人的口中冒出来。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禁不住问自己。这些都是从哪根管子里冒出来的呢?当我去参加什么会议的时候,经常会见到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他们一见到我,立刻就不说话了。在他们的话里没有任何反对我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违背党的原则的言论,但精神上却充斥着自我陶醉、志得意满的陈腐之气,人们产生了要互相交流这些新思想的情绪,顺便说一下,小市民的造谣生事在其中占了不小的比例。从前,他们不仅在列宁和我面前为此感到难为情,就是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如果有谁,譬如说斯大林流露出庸俗之气,列宁头也不抬,只用眼睛的余光向两旁扫上一眼,似乎是在验证,是否还有人发觉这种难以容忍的言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仅凭匆匆一瞥或某种语调,我们就可以毫无疑问地发现,我们对这种情况的心理评价是完全一致的。 我之所以没有参加这种在新领导阶层中逐渐成风的娱乐消遣活动,绝不是由于精神上的原则,而是因为实在是不愿意体会这种极端的无聊。他们互相到对方家中做客,乐此不疲地观看芭蕾舞,聚在一起饮酒时对不在场者说三道四,这类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感兴趣。这些新贵们感觉到我看不惯这种生活方式,因此都没有试图吸引我去参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一出现,那些正在交谈的人们就立刻闭上嘴巴,带着几分羞愧和几分对我的仇恨散开了。大概这也标志着我开始丧失权力了吧。 我在这里只讨论事情的心理方面,而不涉及社会根源,也就是革命的社会结构变化。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当然是这些变化,但我们直接感觉到的却是它们的心理反映。内部事件的发展相对比较缓慢,这使得上层蜕变的化学反应过程表现得不是那么剧烈,在广大群众面前几乎没有留下展示两种不可调和的立场的余地。此外,还应当再补充一点,即新情绪长期披着传统形式的外衣,而且至今仍然如此。这就难以确定蜕变的过程到底已经走了有多远。18世纪末的热月政变,阴谋是由其先前的革命进程酝酿的,它骤然爆发,并且采取了流血的方式。而我们的热月政变,具有缓慢持续的性质,至少在一定的时间内诽谤诬蔑代替了断头台。有组织地系统地编造历史的活动成了使党在思想上改头换面的一件利器。列宁的病以及对于等待他重返领导岗位,使得不确定的临时局面持续了两年之久。如果革命的发展处于上升阶段的话,拖延将有利于反对派。但当时国际范围内的革命正在遭受接二连三的失败,而拖延只能对民族改良主义有利,这自然巩固了斯大林官僚主义,而不利于我和我的政治上的朋友们。 对不断革命论的彻头彻尾地市侩的、不学无术的或者干脆是愚蠢的中伤,就是源自这种心理。一个自以为是的官吏在酒后或者是看完芭蕾舞回家的路上,对另外一个同样自以为是的官吏针对我造谣说:“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不断革命。”对我的不合群、个人主义和贵族习气的指责都与此紧密相关。“不能时时处处都为革命,我们也应该为自己想想。”这种情绪可以直接翻译成:“打倒不断革命!”在这些人那里,反对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的严格要求和革命在政治上的严格要求逐渐采取了反“托洛茨基主义”的斗争形式。在这一旗号下,布尔什维克内部庸俗化得以解放。这就是我丧失权力的原因,也决定了我丧失权力的形式。 我已经讲过,临终前,列宁着手向斯大林及其盟友捷尔任斯基和奥尔忠尼启则发起了攻击。原先列宁很器重捷尔任斯基,自从捷尔任斯基了解到,列宁不认为他适合领导经济工作那时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冷淡了。说实话,这也把捷尔任斯基推向了斯大林那一边。现在列宁认为,有必要把捷尔任斯基作为斯大林的左膀右臂予以打击。至于说奥尔忠尼启则,由于他身上表现出了总督的品性,列宁想把他开除出党。列宁在一封写给姆季瓦尼的短信中,表示完全支持格鲁尼亚的布尔什维克反对斯大林、捷尔任斯基和奥尔忠尼启则。这四个人的命运最鲜明地暴露了斯大林集团在党内发动的政变。列宁逝世后,捷尔任斯基被任命为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的首脑,也就是全国工业经济的首脑。列宁打算将其开除出党的奥尔忠尼启则,被任命为中央监察委员会的首脑。斯大林不仅违背列宁的意愿保留了总书记的职务,而且从机关中得到了闻所未闻的全权。而曾与列宁一起反对斯大林的波·古·姆季瓦尼,现正呆在托博尔斯克监狱里。在党的所有领导机构中,自上而下地进行了类似的“改组”。此外,共产国际的各党中也无一例外地进行了这种改组。将追随者时代与列宁时代区分开的不仅是思想上的鸿沟,而且还有组织上的彻底转变。 斯大林是这次转变的主要工具。他这个人注重实际,能够忍耐,达不到目的决不善罢甘休。他的政治视野极其狭隘,理论素养低得可怜。他在自己攒的那本叫做《列宁主义基础》的小册子中,本打算为党的理论传统做出贡献,但其中却有大量的低级错误。他不懂外语,所以只能靠别人的介绍来了解其他国家的政治生活。从他的智力的特性来看,他是一个缺乏最起码的创造性想像力的顽固的经验主义者。在党的最高领导层中(在更大范围内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一直都是一个二三流的角色。但是现在,他居然在扮演主角,这一事实与其说是表明了他个人的特征,还不如说是表明了政治堕落的过渡阶段的基本特征。爱尔维修曾说过:“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伟大人物,即使没有,它也会虚构出来。”斯大林主义首先就是革命衰退阶段机械性的机构的产物。 1924年1月21日,列宁逝世。此时,死亡对他来说仅仅意味着摆脱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列宁不能不感到自己的虚弱无力的状况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特别是他神志完全清醒却不能说话。他已经不能容忍医生们了,不能忍受他们那保护人的腔调、庸俗的玩笑和虚情假意的安慰。当他还能说话的时候,他会不经意地向医生提一些验证性的问题,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找出他们话中自相矛盾的地方,由此得到进一步的解说。并且他自己也看一些医学方面的书籍,就像在其他事情上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努力先把情况搞清楚。在医生们当中列宁惟一能够忍受的,就是费奥多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格季耶。他是一名好医生,也是一个好人,身上没有丝毫的廷臣习气。真正的人类眷恋之情使格季耶同列宁和克鲁普斯卡娅联系在一起。当列宁拒绝其他的医生去看他的时候,格季耶仍然能够畅通无阻地去他那里。当时,格季耶是我的亲密朋友,而且在整个战争年代都是我的家庭的医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总能得到关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病情的更加真实、更加深思熟虑的看法,这些看法可以补充和纠正那些不痛不痒的官方报告的不足。 我曾不止一次地追问格季耶:假如列宁能够康复的话,他能否保持他的智力。格季耶的答复大概是这样的:会更容易疲劳,不可能完全像以前那样工作,但伟人毕竟是伟人。第一次和第二次中风期间的情况完全证实了他的这一判断。在政治局会议将要结束的时候,列宁看起来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他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眼里那种炯炯的光芒消失了,甚至就连那巨大的额头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双肩无力地垂下来。用“疲劳”一个词就可以形容出他的面部表情和整个体态。在这样可怕的瞬间,列宁给我的感觉是他的生命之火正在熄灭。但是只要好好地休息一夜,他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思维的力量。他在两次中风期间写的文章依然能够称得上是优秀的作品。泉眼里的水还是以前的那种水,只是越来越少了。列宁的第二次中风并没有使格季耶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但是他的估计却越来越悲观了。列宁的病情就这样拖延了下来。既无仇恨也无遗憾的大自然的盲目性使伟大的病人陷入无力却又无助的境地。列宁不能也不应该作为残疾人活着,但是我们对他的康复仍然没有丧失希望。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不适的状况也表现出了慢性病的症状。娜·伊·谢多娃写道: 在医生的坚持下,列·达被送到了乡间。格季耶常去那里看望他,真诚地关心他,对他十分亲近。格季耶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深切地为我们感到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同情。造谣中伤使他措手不及,他茫然不解,忍耐着,受尽了煎熬。在阿尔汉格尔斯基庄园他激动地告诉我,必须把列·达送到苏呼米去。最终,我们还是决定这么做。这次旅行的路途相当遥远,要经过巴库、梯弗里斯和巴统,积雪延长了路上花费的时间。然而,行程对我们来讲倒是令人感到安慰。随着离莫斯科越来越远,我们逐渐感到摆脱了近来紧张局势的压力。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是在护送一个患重病的人。我不知道在苏呼米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在那里我们周围的人会是朋友还是敌人?
1月21日,在前往苏呼米的途中我们暂停在梯弗里斯车站。我像通常一样发着高烧,和妻子坐在我那节车厢的工作间里。我忠实的助手谢尔穆克斯敲门走了进来。他是陪我去苏呼米的。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从他进来时候的姿势、严峻的脸色以及不敢正眼看我的呆滞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一定是有灾难性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斯大林发来的密电的译文,是通知我列宁逝世的消息的。我把纸条递给早已明白了一切的妻子……很快,梯弗里斯当局也收到了同样的电报,列宁去世的噩耗迅速传开。我通过专线跟克里姆林宫联系,他们对我的询问的答复是:“葬礼在星期六举行,您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建议您继续治疗。”我别无选择。但实际上葬礼是在星期日举行的,我完全可以赶回莫斯科。不管这件事情显得是多么不可思议,但他们确实在葬礼的日期这个问题上欺骗了我。阴谋家们准确地算计到我不会想到去验证,而且在日后总能找出解释的理由。我在这里有必要提醒一下,关于列宁第一次病倒的消息是在第三天才通知我的。这是他们耍的一个手腕,目的在于赢得时间。 梯弗里斯的同志们要求我立即就列宁逝世做出反应。但是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都不能抬手握笔。莫斯科发来的寥寥数语的电文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而聚在我身边的人们等待着我的反应。他们是对的。列车在那里滞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写了几行悼念之词:“列宁不在了,再也没有列宁了”我立刻就把这几页手稿通过直达线路发了出去。 妻子写道: 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都累得筋疲力尽了。我们是第一次到苏呼米。那里遍地的含羞草和山茶花正在开放,还有高大的棕榈树。当时正是1月份,在莫斯科还是一片严寒。阿布哈兹人友好地接待了我们。疗养院的餐厅里的墙上并排挂着两张肖像:一张镶着黑框,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另一张是列·达的。我们想把列·达的那张像取下来,但又下不了决心,因为我们担心这样会让人感觉到是在示威。
在苏呼米,我每天都长时间地躺在阳台上,面对着大海。尽管是在1月,但是阳光却温暖明媚。在阳台和波光荡漾的大海之间高高挺立着棕榈树。持续不退的高烧和对列宁逝世的思绪搅在一起,令我头晕脑胀。我脑海里一段一段地回顾自己的生活历程,同列宁的相识、分歧、论战、靠近、合作,这些零零散散的情景异常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渐渐地整个过程就越来越清晰地勾画出来了。我更加看清了那些“学生们”的本来面目,他们是在小事上而非大事上忠于导师。伴着大海的呼吸,我全身心地坚信,历史将证明,在反对追随者们的斗争中我是正确的……1924年1月27日,在海天之间,在棕榈树的上空,笼罩着一片寂静,突然一阵隆隆的炮声划破了这片寂静。海边上传来阵阵炮声,这是苏呼米在向领袖致哀。此时列宁的葬礼正在莫斯科举行。我想到了他和他的伴侣。她陪伴他多年,并通过他接受了整个世界,而在安葬他的这一时刻,她即使身处数百万人中间也不能不感觉到孤独,因为这些人虽然同她一起悲痛,但他们的悲痛与她是不同的。我想着娜捷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克鲁普斯卡娅,想在这里向她问候,表达我对她的同情和安慰,但是我却下不了这个决心。在沉痛的事实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无力,我生怕自己说一些陈词滥调。几天之后,当我意外地收到娜捷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的信时,感激之情震撼了我的每一根神经。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列夫·达维多维奇:
在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临终前一个月所读的那本书里,我把列宁同马克思作了比较。我很清楚列宁对待马克思的态度,其中充满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激、爱戴和景仰之情。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在历史的进程中成了理论先驱和第一个实践者之间的关系,我在自己的文章中突破了传统的景仰之情。在历史的进程中,马克思和列宁的联系是那么的紧密,同时又是那么不同,对我而言,他们两个人是人类巨大精神财富的两座高峰。我十分高兴,列宁在临终之前不久认真地,可能还有些激动地,阅读了我写的那几行关于他的文字,因为在他的眼中,马克思的尺度是衡量人的个性的最高尺度。我写这封信是要告诉您,在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临终前的一个月在读您的那本著作的时候,在写到您对马克思和列宁的评价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要求我为他重读这一段,并且听得很认真,然后,他又亲自读了一遍。 我还想告诉您的是,您从西伯利亚到伦敦来我家时弗·伊对您的态度,一直到他临终时也没有改变。 列夫·达维多维奇,祝您身体健康,紧紧地拥抱您。 娜·克鲁普斯卡娅 而现在,我同样激动地阅读着克鲁普斯卡娅的来信。她选择了我与列宁联系的两个极点:1902年10月的一天,当时我刚刚从西伯利亚逃到伦敦,一大早就把列宁从他的硬板床上叫了起来;1923年12月底,那时列宁反复阅读我对他毕生事业的评价。这两点之间整整经历了两个十年的时间。最初是合作,然后是激烈的派别斗争,后来又是在更高的历史基础上的合作。按照黑格尔说法就是:正题、反题、合题。克鲁普斯卡娅也证明了,尽管我和列宁之间经历了漫长的反题时期,但列宁对我的态度仍然是“伦敦时期”的,这意味着,他对我的态度是热情支持和充满友情的,但这已经是在更高的历史基础之上了。即便是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伪造者恐怕在历史的法庭上再也不能提供出比这封短信更有力的证据了,上封信是克鲁普斯卡娅在列宁逝世后没过几天就写下的。 由于道路积雪,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延误之后报纸才来了,给我们带来了悼词、祭文和文章。朋友们在莫斯科期待着列·达的到来,他们想着他一定会中途折返回去的。谁也没有想到,斯大林会用电报切断他的归途。我记得,我们在苏呼米收到儿子的一封信。列宁的逝世令他十分震惊。他正在患感冒,发着40度的高烧,穿着单薄的上衣在圆柱大厅里走来走去,为的是向列宁的遗体告别,并焦急地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在他的信里,能够听出痛苦的疑惑和隐隐的谴责。
以上这段话是我摘自妻子札记里的片段。中央委员会派出了由托姆斯基、伏龙芝、皮达可夫和古谢夫组成的代表团来苏呼米见我,为的是和我就军事部门人事变动的问题达成一致。事实上这纯粹是在走过场。军事部门的人事变动早就背着我做完了,现在只不过是做一做表面文章罢’厂。 军事部门内部的第一次打击落到了斯克良斯基的头上。斯大林首先把自己在察里津的失败、南方战线的崩溃和利沃夫城下的冒险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斯克良斯基的身上。造谣中伤高高地扬起它那恶毒的蛇头。为了拆斯克良斯基的台,进而反对我,在此前好几个月就把温什里希特这个傲慢自负而又平庸无能的阴谋家安插到了军事部门。斯克良斯基被免了职,接替他的职位的是伏龙芝。伏龙芝此前指挥乌克兰方面的部队,是一个重要的人物。由于过去曾经服过苦役,他在党内的威望高于年轻的斯克良斯基。此外,伏龙芝在战争期间表现出不容置疑的统帅的才能,但是作为军事部门的行政管理人员,他却远远逊色于斯克良斯基。他总是沉迷于刻板抽象的公式,并且不擅长看人,很容易受专家的影响,其中大部分是那些二流专家。 但是我想把斯克良斯基的事情讲完。他们粗暴地,也就是用纯粹斯大林式的方法,没有经过任何谈话就把他调到经济部门工作。捷尔任斯基却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一方面他摆脱了自己在国家政治保安局的副手温什里希特,另一方面工业部门得到了像斯克良斯基这样一流的行政人员。他立刻就安排斯克良斯基领导毛纺托拉斯的工作。斯克良斯基耸了耸肩就一门心思地投入到新工作中了。几个月后,他决定去美国参观学习并购置设备,临行前来向我辞行并征求意见。在国内战争的岁月里,我们携手工作,但是我们之间讨论的主要是补充连队、军队条令、尽快培训指挥员以及为兵工厂储备铜和铅、军装和伙食等问题,这类谈话要远比单纯的有关党务工作的谈话多得多。我们两人都没有时间谈军事以外的话题。在列宁病倒之后,当追随者们开始染指军事部门时,我尽量避免谈论党的话题,尤其是同军事部门的工作人员谈论。当时局势很不明朗,分歧刚刚暴露出来,在军队中形成派别蕴藏着巨大危险。后来,我就病倒了。与斯克良斯基的那次会面是在1925年的夏天,当时我已经不是军事部门的首脑了。我们的谈话涉及了许多问题,几乎是无所不谈。 斯克良斯基问我:“您告诉我,斯大林到底是什么样的斯克良斯基本人对斯大林相当了解,他之所以这样问,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对斯大林的品性的界定以及对斯大林成功的原因的看法。我陷入了沉思。 我说:“斯大林是我们党内最出色的庸才。”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这一评价的全部内涵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不仅包括心理意义,还包括社会意义。我立刻从斯克良斯基脸部表情看出自己帮他触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他说:“您知道吗,令人奇怪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庸才们在所有部门中都得到了提升,而这一切都奉斯大林为自己的领袖。怎么会这样?” “这是经历了革命头几年的社会和心理极度紧张之后的反动。获得胜利的反革命,可能也会有自己的大人物,但是在它的第一阶段,即热月政变时期,需要的是目光短浅的庸才。他们的力量正是来源于他们政治上的盲目,这就像磨坊里的马一样,它自以为是在往上走,事实上只不过是把倾斜的传动轮向下推而已。不蒙上眼睛的马是干不了这种活的。” 在这次谈话中,我第一次十分明确地,或者说是确定无疑地,触及了热月问题。我与斯克良斯基约好,等他从美国回来后再接着讨论这个问题。几个星期之后却来了电报,说斯克良斯基在美国一个湖里划船的时候淹死了。生活中的恶作剧真是没完没了啊。 斯克良斯基的骨灰盒运回了莫斯科。没有人怀疑他的骨灰会将被安放在靠近红场一侧的克里姆林宫那堵现已成为革命先贤祠的墙里。但是,中央委员会书记处决定把斯克良斯基安葬在莫斯科郊外。看来,斯克良斯基与我告别的事情已经被记录在案,并引起了他们的关注。他们把仇恨发泄到了他的骨灰上。除此之外,贬低斯克良斯基已经成了整个斗争计划的一部分,而这场斗争是直接针对领导国内战争取得胜利的人们的。我不认为,斯克良斯基活着的时候会在意自己将被安葬在何处,但是中央委员会的这一决定,却暴露出它在政治上和人格上的卑鄙下流。我强忍着厌恶的心情给莫洛托夫打了电话,但是决定并未改变。历史必将对此问题重新做出自己的判断。 1924年秋天,我的体温再度升高—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爆发了大辩论。这一次是按照早已安排的计划自上而下发动的。在列宁格勒、莫斯科以及各省预先举行了数百次乃至数千次所谓的“辩论”秘密准备会议,也就是系统的、有计划的诬陷,但这次的矛头不是针对反对派而是针对我本人的。当这些秘密准备工作就绪之后,由《真理报》发出一个信号,反托洛茨基主义的战役就在全国各地、各种讲坛、所有报刊的每一版面和每一栏目、一切角落和缝隙同时发起了。这看起来也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吧。谣言铺天盖地而来,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广大党员群众被震动了。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对此保持沉默。揭露托洛茨基主义成了报刊和演说家们惟一的工作。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每天都在不断地翻出过去一些细枝末节的老账,断章取义地摘录列宁在20年前写的论战性文章,他们故意弄混、搞错、歪曲这些材料,而主要目的在于,把这一切都说成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列宁是应该知道的。要知道十月革命是发生在这一切之后的,要知道革命之后还有国内战争,要知道是托洛茨基与列宁一起创立了共产国际,要知道托洛茨基的肖像和列宁的肖像在各处都并排挂在一起,要知道……要知道……但是,造谣中伤却像冷的岩浆喷涌而出。它机械地压制人们的意识,而且更严重的是,还摧毁人们的意志。 本来应该用对待革命领袖的态度对待列宁,而他们却偷偷地以对待宗教等级首领的办法来对待他。他们不顾我的多次抗议,在红场上建起了有损革命形象、侮辱革命意识的陵墓。官方的关于列宁的著作电成—厂这样的陵墓。列宁的思想被断章取义地用来进行欺骗性宣传。他们用涂了防腐剂的列宁的遗体来反对活生生的列宁,也反对托洛茨基。群众被搞得晕头转向,他们被弄糊涂了,也被吓坏了。那些不学无术的拙劣之作,仗着其数量上的优势而具有了政治性。它们阻塞视听,以势压人,败坏道德。党沦落到了注定要保持沉默的地步。纯粹的机关专政制度凌驾于全党之上,换句话说,党已经不再成其为党了。 每天早上人们把报纸送到我的床前,我只匆匆浏览——下电讯的目录、文章的标题和署名。我相当清楚地了解那些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能说什么以及奉命说些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些业已被革命所淘汰了的人,其中有一些是视野狭隘的盲目迷信之徒,甘愿上当受骗;还有一些年轻的利欲熏心之徒,他们急于证明自己是不可替代的。所有这一切互相矛盾,破绽日出。尽管如此,无休无止的谣言仍在报纸上疯狂地鼓噪,它们虚张声势,以此来掩盖自己的自相矛盾和底气不足。谣言凭借数量取胜。 娜·伊·谢多娃写道: 列·达第二次发病时,正赶上对他进行极其可怕的诽谤。我们经受着这些诽谤就像生了重病一样。《真理报》显得是那么地大,看起来没完没了,它的每一行、每一个字母都在撒谎。列·达却保持沉默。但是这种沉默对他来说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整天不断有朋友们来看他,有时夜间也来。我记得有人曾问列·达有没有看当天的报纸,他回答说他根本就不看报。的确,他拿起报纸扫上一眼就扔到一边了。看来,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了解它们的内容了。他对做这些菜的大厨们太了解了,况且他们的菜每天都是一个样子。他曾说过,看那时的报纸就像“骨鲠在喉”一样。如果列·达决定还击的话,他是能够强迫自己看报的,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沉默。由于心情沉重,他的感冒总不见好。他变得更加消瘦和苍白了。在家里,我们大家说话时都尽量回避诽谤的话题。而且对于别的问题也不能谈。我还记得我每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教育人民委员会上班的,那简直就像是在队伍中穿行。不过从没有人敢攻击我或做出令人不愉快的暗示。与一小撮头头们充满敌意的沉默相对的,是大多数工作人员毫无疑问的同情。在党内好像存在着两种生活:一种生活是内部的,是隐蔽的;另一种是外部的,是拿来做样子的。而这两种生活本身是完全矛盾的。只有少数大胆的人,敢于揭示绝大多数群众的感受和想法,而绝大多数的人,用“一致”赞同来掩盖自己的同情心。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给齐赫泽的反对列宁的信件被公布了出来。写信的事发生在1913年的三四月间,它与彼得堡一份布尔什维克的合法报纸使用我在维也纳出版的《工人真理报》的名称有关。这件事情引发了当时侨民生活中一种尖锐冲突。我写信给一度曾介于孟什维克和布尔什维克之间的齐赫泽,信中,出于一时的愤怒,我尽情发泄了对布尔什维克中央和列宁本人的不满。如果再晚两三个星期的话,毫无疑问,我自己一定会成为这封信的书报检查官,再过一两年,我干脆就会把它看做笑谈。但是这一信件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命运。它被警察厅截获了,在警察厅的档案里一直待到十月革命。十月革命后,这封信转到了党史研究院的档案中。列宁很清楚这封信,他和我一样只不过把这封信看成是“明日黄花”。在侨居国外的那些年里,大家什么样的信没有写过啊!1924年,追随者们把这封信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扔到党的头上,而此时党的成员已经有四分之三是新人了。他们选在列宁刚去世不久几个月把这封信抛出来绝非偶然。这个时机有着双重的意义:第一,列宁已经不能站起来揭穿这些老爷们的真实意图了;第二,人民群众正因为领袖的逝世而万分悲痛。对党的昨天知之甚少的群众看到托洛茨基敌视列宁的评语,一定会十分震惊。尽管评语是在12年前写的,但是断章取义的引文并没有表明事件的年代关系。追随者们利用我写给齐赫泽的信件可谓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与斯大林及其同伙们政治伪造的大手笔相比,法国反动派在德雷福斯案中伪造的证据就根本不值得一提了。造谣诽谤只有在符合某种历史要求的情况下才能成为一股力量。我心中暗想,如果造谣诽谤还能这么大行其道,这就意味着在社会关系和政治情绪中发生了变化。应当分析一下这些诽谤的内容。当时卧病在床的我有足够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对托洛茨基企图“掠夺农民”——这一反动的大地主、基督教社会主义者和法西斯分子用来反对社会主义者尤其是共产党人的公式——的指控从何而来?对马克思主义不断革命思想的恶毒攻击从何而来?许诺在本国建成自己的社会主义的民族自大狂从何而来?是哪些阶层提出这种反动庸俗的要求的?最后,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理论水平的下降和政治上的愚昧?我躺在床上翻阅自己以前写的文章,看到l909年斯托雷平反动时期正值高潮的时候写下的几行文字: 当历史发展的曲线处于上升阶段的时候,社会思维会变得更敏锐、更勇敢、更明智。它可以迅速地抓住事实,并用总结性的线索把它们联结起来……当政治曲线处于下降阶段的时候,愚昧就会在社会思维中占据统治地位,可贵的政治总结才干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愚昧会变得越来越无耻,露出它那狰狞的面目,嘲讽一切严肃总结的尝试。它一旦感觉有了用武之地,就开始施展它的伎俩。
它的最重要的伎俩之一,就是造谣诽谤。我对自己说,我们正在经历反动时期。各阶级正在发生政治上的变动,各阶级的意识也在变化着。在极度的紧张之后发生了倒退。那么,会退到什么地步呢?无论如何也不会退到起点。但是谁也不能预先指出究竟会退到什么地步,它将取决于内部力量的斗争。首先需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反动的深层次化学反应过程已经初露端倪,它们力图消除或者减弱社会意识同十月革命的思想、口号以及活着的人物之间的联系。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我们不会陷入主观主义,也不会指责或抱怨历史,毕竟它是通过复杂混乱的途径进行着自己的事情。弄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意味着已经取得了一半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