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伊格尔顿《现代马克思主义的打造者》(1976)

葛兰西

(ANTONIO GRAMSCI)

素侠云雪 译


崭露头角
失败
行动
世界观
弃权主义
表述
阵地战
没有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之分
资产阶级社会
不均衡发展
对立面


  紧随第一次帝国主义世界大战而来的,是席卷欧洲的革命挫败。
  1920年前后,我们可看到:柏林的斯巴达克同盟起义和维也纳的总罢工被镇压,慕尼黑和布达佩斯的苏维埃被颠覆,还有全意大利工人占厂运动的失败。

崭露头角


  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一个撒丁尼亚的下级公务员之子,毫无疑问是意大利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就是在末尾这一波斗争中崭露头角的。作为意大利社会党的左翼成员,1919年,葛兰西取得其报刊《新秩序报》(L'Odine Nuovo)的控制权,并通过其页面在都灵促成了民主工厂委员会的组建。在六个月里,都灵的十五万名工人组织在委员会中,在葛兰西看来,工厂委员会的目标是准备工人阶级的革命起义。
  1920年,米兰阿尔法·罗密欧(Alfa Romeo)工厂资方的闭厂引发了一场波及意大利大部分重工业的占厂运动。
  全意大利的工厂委员会监督生产并组织赤卫队,将都灵的工人武装起来,并与保安部队发生冲突。
  面对革命权力的问题,消极躺平的社会党,不出所料地投靠了资产阶级政府,放弃了正处于斗争高潮的无产阶级,并给它带来了灾难性的失败。

失败


  正是这一场惨败与挥之不去的工人阶级战斗性幽灵的结合,将意大利历史直接引向了法西斯主义道路。
  在列宁的敦促下,为了清除意大利社会党中的改良主义者,葛兰西和他在《新秩序报》周围的同志于1921年召开了一次党代会,最终成立了由极左宗派主义者博尔迪加(Bordiga)领导的意大利共产党(PCI)。
  博尔迪加的《罗马论纲》(Theses of Rome)(1922年)教条地拒绝与意大利其它政党结盟。葛兰西在1924年之前也一直反对联合战线政策。
  1922年,法西斯夺取政权,逮捕了大多数意大利共产党的领导人;葛兰西逃过了逮捕,只是因他当时作为第三国际的执行委员而身在莫斯科。
  经过意大利共产党内部的激烈斗争,葛兰西取代了被囚禁的博尔迪加,成为该组织的领导人;1924年,他当选为众议院议员。
  两年后,在一次刺杀墨索里尼未遂事件后,法西斯分子炮制了“特别措施”,他被捕并被判处二十年监禁。
  从1928年到1937年因病去世,葛兰西在狱中写下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代表作——后来以《狱中札记》(Prison Notebooks)闻名——三十三篇费尽心血的手稿,为躲避法西斯的书稿审查,这些手稿是用隐晦难懂的方式撰写,后来由他的朋友偷偷带出监狱。
  早期葛兰西的马克思主义,部分是由意大利“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安东尼奥·拉布里奥拉、乔瓦尼·詹蒂莱(Antonio Labriora Giovanni Gentile,后来成为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家)和唯心主义艺术评论家贝尔纳代特·克罗齐(Bernadet to Croce)(他有五年时间完全效忠于马克思主义)所形成的,部分是对这种马克思主义的逆反。

行动


  葛兰西从黑格尔强调的“意志”、“意识”和“行动”(后来在詹蒂莱手中堕落为纯粹的无意识行动主义的法西斯主义崇拜)出发,学会了反对第二国际“正统”的实证主义和决定论,坚持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以及无产阶级在创造历史中的积极干预作用。
  他欢迎布尔什维克革命,认为这是一场反对《资本论》(注意,是《资本论》一书,而不是资本体系)的革命,是对被他误读为是马克思文本中的实证主义和决定论所作出的自觉政治斗争的证明。
  这种唯心主义的痕迹在成熟的葛兰西身上依然存在:可以说,在他的著作中,“唯物主义”从属于“历史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地位次于革命工人阶级的具体历史意识。

世界观


  在这一点上,葛兰西有时会受到后来所称的“历史主义”的指责:一种理论是否有效,不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确保了对现实的客观科学认识,而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积极地阐释了一个阶级的自我意识,葛兰西称之为一个阶级的“世界观”,正如我们将要揭示的那样,这与他的核心概念“霸权”息息相关。
  然而,指责葛兰西“工厂委员会”纲领导致了唯意志论(过度依赖主体意志)或崇拜自发性,是毫无根据的:组织恰恰是他的主张的核心。
  一个事实是,葛兰西在早期尝试表达自己观点时,还未发展出任何革命领导或革命党作用的理论。

弃权主义


  博尔迪加和他的团伙将都灵实验视为“经济主义”,这种敌意建立在对群众斗争的僵化弃权主义态度之上:但葛兰西本人后来在研究中发现了工团主义的弊端,并在《狱中札记》中提到了缺失的重要因素——革命党。
  在此之前,他把党归结为一种次生代理者,为工人委员会(council)的自主发展扫清政治障碍,而现在,在他的余生里,他在列宁主义的真正发展中探索党与阶级之间必然的辩证关系。
  然而,这是对列宁主义的发展,而不是机械的重复。《狱中札记》提出的最为关键的问题之一是:无产阶级起义如何进行?在与沙俄截然不同的社会中,无产阶级起义如何获胜?
  在俄国,革命者所面对的是一个赤裸裸的专制国家,而在西方社会,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高压国家,而是一个由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机构组成的密集而复杂的结构。这些机构构成了葛兰西所说的“市民社会”:工会、学校、家庭、政党、媒体、性、宗教、法律等等。
  “在西方”,葛兰西写道,“国家只是一个正面阵地,一道前沿防线,而在它后面则是由混凝土碉堡组成的强大堡垒。”
  这个“堡垒”正是厚厚的习惯网、实践网和情境网,它不仅通过强制而且通过同意来复制资产阶级的统治,葛兰西将这种统治形式命名为霸权

表述


  事实上,他对这一概念的表述并不总是一致;有时霸权意味着“同意的统治”,属于市民社会(而强制属于国家),有时霸权意味着同意与强制的融合。
  葛兰西认为在西方,市民社会优于国家意味着同意优于强制。葛兰西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确保群众同意资产阶级统治的主要手段之一,首先是国家机器本身,即议会制度,它使群众产生自治的错觉。
  此外,葛兰西对现代阶级社会中同意机制的重要关切,有时往往会淡化压制的现实——鉴于这种社会的先进技术,这种压制事实上要优于沙皇政体。
  尽管有其局限性,葛兰西的霸权概念对革命者来说富有教益的。

阵地战


  它表明,在葛兰西所谓的“运动战”(即对国家机器的直接攻击)之前,无产阶级必须进行一场无休止的“阵地战”——在“市民社会”的各个领域暗中破坏资产阶级霸权。
  这常常被误解为要求工人阶级在实际夺取政权之前,完成文化霸权这一(不可能完成的)壮举;但葛兰西在这著名段落中谈到,无产阶级在夺取国家权力之前需要行使霸权,这实际上是以正统列宁主义的方式,指的是无产阶级对其它被压迫和被剥削阶级的霸权,无产阶级将领导这些阶级与资本主义作斗争。
  葛兰西所要求的“阵地战”本质上是一场反对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战争,这种世界观体现在整个“市民社会”中。
  每个统治阶级都会通过居于统治地位的世界观来维持自身——这种世界观是现实的变种,它将自身合法化为常识。
  在这种“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中,知识分子的作用尤为重要。
  葛兰西摒弃了将知识分子视为抽离群体的资产阶级观念:所有男女都是知识分子(不存在“纯粹”的体力劳动),但并非所有人都在社会中发挥着知识分子的作用。
  革命知识分子有两个来源:一是革命阶级的知识分子(“有机”知识分子);二是那些“传统”的知识分子,即现存社会的意识形态散播者,他们可以被争取到革命事业中来。

没有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之分


  在没有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之分的革命党内部,这两类人融合为一个集团;而党如果要与夺取政权的任务不分离,就必须发展自己的“原初世界观”,为实现适应革命文化的“新的艺术、哲学、习俗、语言形式”而斗争。
  葛兰西的构想有些问题。
  一种占统治地位的或革命的“世界观”事实上既并不像他所提的那样是同质的,也不是从一个社会阶级的经验中直接产生出来的。

资产阶级社会


  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并不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而是资产阶级社会:它包含各社会阶级多种实践经验的关键面向。
  同样,革命的世界观不止是工人阶级的意识:它将其它被剥削阶级的看法和实践,及与阶级没有直接归属的要素整合起来。
  但葛兰西关于霸权的理念表明他视文化和“市民社会”领域为一个整体——在《狱中札记》中随处可见。
  那里,在具体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大成就中,他思考了资产阶级意大利的特殊历史。他认为,意大利南方农民阶级,透过乡村知识分子阶层的中介作用,与地主阶级整合一起。相反,意大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缺乏一种“民族—人民”意识,以及他们自身带有的世界主义传统,使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大众分隔开来;这亦是罗马天主教会的核心反动作用。
  自列宁和托洛茨基撰写关于沙皇俄国的作品以来,还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如此深入地研究过一个单一社会;但像列宁和托洛茨基一样,葛兰西的分析的兴趣在于得出具体的革命结论。

不均衡发展


  意大利是一个分化的社会,有着非常明显不均衡发展的资本主义,缺乏作为民族国家的历史;它从来不知道一种“全球性力量”可以将知识分子和大众联合起来。
  资产阶级没能完成民族主义革命,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受到教会的阻碍;但它的失败便是马克思主义的机会。
  葛兰西的成就是运用马克思和列宁的方法分析意大利形势的特性,而且这样做也是在拓展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
  他注意到了党和阶级的问题,各社会阶级间的关系,工人和农民的革命联盟,尤其是资产阶级国家的性质,继承和丰富了列宁的作品,不过他很少用到托洛茨基的作品。
  当他专注于文化和“市民社会”,霸权和知识分子的作用时,他将这份工作带到了新的领域,并从工人阶级的立场出发重写了意大利历史。
  他的政治失败很严重:同意大利共产党的几乎整个领导层一起,他死硬地抵制在意大利建立联合战线,从而帮助了法西斯主义的崛起。
  直到1924年,葛兰西才在这个问题上同博尔迪加路线决裂,但为时已晚:法西斯主义已经崛起,而且共产国际此时激烈反对采用联合战线策略。
  虽然他对意大利共产党视法西斯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为“双胞胎”且在二者之间没有选择余地的路线,持反对态度,但只有到被长期关押时,葛兰西才回到联合战线抵抗法西斯主义的理论问题上来。

对立面


  斯大林主义在“第三时期”采纳了这条路线,葛兰西在被囚禁的与世隔绝处境中激烈反对这一路线,他这时关于意大利局势的立场与托洛茨基实际上相同。
  1926年,葛兰西在狱中表达了意大利共产党领导层对俄国党中斯大林—布哈林多数派的支持,并赞同这样一种观点:联合反对派的派别活动是一种错误,因其使工农联盟陷于危险之中。
  与此同时,他表达了意大利党对俄国党内斗争的担忧,并明确表示反对采用“机械的和强制性的”纪律。
  到斯大林主义全面崛起之时,葛兰西已成为法西斯主义的受害者——他所支持的斯大林主义助长了法西斯主义的蓬勃发展。
  安东尼奥·葛兰西政治生涯的讽刺性是多方面的,但最讽刺的可能是他在斯大林主义手中的身后待遇。
  葛兰西将自己关于“第三时期”的看法托付给自己的兄弟来公开传播,但他的兄弟为了避免被开除的风险而保持沉默。
  《狱中札记》于1947—1949年出版,此后,意大利共产党组织的纪念活动让葛兰西成为万众敬仰的人物,而他的作品则几乎被忽视,或被操纵来支持斯大林主义政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意大利共产党几乎没有出版过他的严肃而重要的作品。
  今天,在斯大林主义之外,人们仍在全面评估他的局限性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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