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伊文思与纪录电影(1999)

伊文思的中国情

司徒慧敏




  去年五月,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为了看望尤里斯·伊文思和玛瑟琳·罗丽丹,我再度访问历史名城巴黎。我和那个美丽的城市,那里许多我的朋友阔别了将近二十年。此次再度访问,飞机在一个我不熟识的戴高乐国际机场着陆,而不是以前那个奥里机场。时间的灰尘改变了巴黎的颜色,但是我走经蜿蜒曲折的塞纳河和宽阔的香榭丽舍林荫道,一切在我眼里并不陌生。甚至我可以向朋友们指出,哪一所房子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我来到巴黎之前,去年3月下旬的一天深夜,也可以说是第二天凌晨了,我在北京家里接到伊文思的夫人兼助手玛瑟琳·罗丽丹从巴黎挂来的电话。她说伊文思半月前突然患病,紧急送进医院,一周来感到非常难受,完全不能进食,连喝一点汤水也要吐出来。看来病情很严重,所以她不得不把情况告诉我。开始,伊文思是不肯让她告诉我们的。他说相隔万里之外,告诉朋友们只能使他们担忧。但是,玛瑟琳看到情况如此危急,她只好挂电话给我,并且要我转告北京的朋友们。
  我和玛瑟琳通电话的当天,就把伊文思的病情转告廖承志、王炳南和夏衍同志以及其他电影界的朋友们。也是在那个上午,承志和炳南、夏衍同志商量,让我尽快赶到巴黎去慰问伊文思,同时按照伊文思的要求,请上海的李开沪医师前往为伊文思诊治。李开沪医师是上海华东医院医师,1973-1974年间,伊文思摄制纪录片《愚公移山》的时候,曾患严重的肺气肿和气喘病在上海住院治疗。1980年,在上海时又一度患病,得到李开沪医师的治疗护理,几次都在十分危急中被抢救过来,恢复了健康。去年,当他感到病情严重的时候,他又想到他的中国朋友。虽然在巴黎,有他自己信赖的马松医师和另外一位埃璜教授为他治疗,可是他还是十分信赖中国的医生。这说明伊文思与中国人民的友谊是极其深厚的。
  我和李开沪医生就是怀着这样深厚诚笃的友谊,到了巴黎。伊文思的病情,在李开沪医生协同马松医生和埃璜教授悉心治疗之下,很快出现转机。当伊文思恢复健康以后,热情地对我说:医药固然是治病的条件,中国朋友的深情厚谊才是恢复我的健康的最珍贵、最有效的良药。
  伊文思就是这样与中国朋友互相信赖,互相爱护的。数十年来,伊文思也是始终那样关心中国的朋友和发展中的中国。他在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1938年)来到中国。他在香港会见了宋庆龄和廖承志同志,其后不久到了武汉,受到周恩来、叶剑英等同志的接见,并且结识了许多文艺界、电影界的朋友。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拦,使他不能到达延安。但是,他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的战斗武器——一台电影摄影机委托周恩来同志转送到延安。这也是延安电影团建团的第一台摄影机。他在中国期间,还摄制了中国人民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影片《四万万人民》,与当时的美国名导演弗兰克·卡普拉,名演员弗雷德里克·马奇合作完成长纪录片《中国的抗战》,并采用美国摄影师在八路军活动地区拍摄的游击战素材,剪辑成短纪录片《中国的还击》。新中国建国初期,在斯德哥尔摩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上,他向廖承志同志建议拍摄故事片《白求恩大夫》,这部影片由于当时的条件,拖延到1958年他来中国访问时,再与廖承志同志商量,着手筹备,几经反复,到1964年才告完成。其间伊文思做了大量的促进工作,也提供了他作为白求恩的老战友,1936年,在马德里参加西班牙人民反佛朗哥法西斯独裁政权的战斗事迹。
  伊文思把中国电影事业、电影艺术工作中的每一步成功和每一点失误,都当作自己的成功与失误一样关切。他多次去电影学院讲学,在电影制片厂进行具体指导。他还多次向中国电影工作者介绍西欧、拉美和亚非地区的电影发展情况和他们的经验。他对中国电影事业,远不仅是1938年送给周恩来同志一部手提式的电影摄影机,伊文思对中国电影更大、更重要的贡献就是他为我们培育青年队伍,热心地把他的知识与经验传授给中国的青年人,帮助我们打开电影的国际宣传道路,提供宝贵的实践经验。
  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还体现在对待我们之间的不同意见和不同看法的态度上:以诚相见,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正如他自己在文章中指出过的,他和中国朋友之间,对有些问题,确曾有过分歧。比如1958年,他对于当时有同志要求他在他的纪录片《早春》中,加上郑州、徐水等地的人民公社化运动,还要他拍摄大炼钢铁。尽管他自己曾经参观过人民公社的雏型,可是他经过冷静、郑重的思考以后,坦率地说,当时拍摄这样的素材还不够成熟。他说,当时人民群众的热烈情绪是令人鼓舞的,可是人民公社毕竟还不是一个已经成熟的完美经验。作为文艺作品,作为纪录电影的描写,也只能表现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那种“早春气氛”。所以,那一年他在中国大地上走南闯北,到过内蒙古白雪皑皑、风沙满天的沙漠之野,也看到了江南水乡的早春,冰雪覆盖下的温暖的潜流。他拍摄了负担繁重的骆驼队与满载的火车并驾齐驱,也拍摄了人们用原始工具开通人造运河。有些看过这部未完成的样片的人,就议论伊文思只爱表现中国的落后面,而他自己解释说,当时中国的科学技术水平还有落后的地方,但人们还是实事求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一方面力求改进工具和工作方法,另一方面对于那些还没有改进好的和已经改进的,成熟的与不成熟的技术都用上了。那个时期,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的特点就在于这些地方。这种精神和方法都是值得人们称赞的。这就是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的早春时节,而山花烂漫、成果丰硕的日子还有待来日。所以,他的影片名字叫做《早春》。


  在十年浩劫中,伊文思为他的中国朋友万分焦虑。因为那个时候,他的中国朋友的名字一个个从新闻中消失了。1967年和1968年,他两次到亚洲地区拍摄影片和访问,途经北京,他有意花一两天的时间漫步北京街头,观察红卫兵的活动。他对红卫兵已经不感兴趣,他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能在街上遇到那些名字早已消失了的朋友,尽管他听到有外国记者从首都街头大字报上,看到这些人是“走资派”、“叛徒”、“特务”,可是他自己坚决不信。他当时想,这些人很可能被限制不许坐汽车了,这样就有可能在大街上遇到。至于他那些朋友,当他漫步在北京街头的时候,已经被“群众专政”关押在机关里,甚至被投入监狱。这一点他是想象不到的。
  伊文思与江青一伙有一些瓜葛,使他永世难忘周恩来总理对他的爱护。这个插曲的开始是1972年,那时我还在“五七”干校被“群众专政”。有一天,我读报获悉伊文思接受周恩来总理的邀请前来北京,有些报道说他和玛瑟琳受到总理的接见之后,紧接着在一两天之内,又受到江青的接见。其后,他在总理的鼓励下,要在中国拍摄纪录片《愚公移山》,从总理和江青先后接见,到他摄制《愚公移山》这一段时间中有一个隐秘的故事,其情节只有伊文思和江青心中有数,伊文思猜测总理也可能看穿了。这个故事直到三年后,我回到城里,在一个朋友安排下,我会见了伊文思和玛瑟琳,他们才原原本本悄悄地告诉了我。他说,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江青安排一台所谓样板戏芭蕾舞演出,邀请伊文思观看,在整个看演出的过程中,江青坐在伊文思和玛瑟琳中间,翻译坐在他们后排的座位上,江青一面看演出,一面跟他们讲话。话特别多,讲得很快,连翻译都来不及翻。她从舞台上的演出谈到她自己下了多少功夫指导,谈她自己领导样板戏的经验。这当然只是一个开头,仅占她整个讲话时间百分之几,而后来更多的还是谈她的个人奋斗、身世和各种遭遇。伊文思说,他和玛瑟琳根本没有插话或者提问的余地。他们坐在江青旁边很尴尬,既然主人热心地讲,又不能不听,从礼貌上讲还得点头,有时江青讲到得意时,停下来盯住他,准备听他称赞几句。伊文思说他不曾这样做,因为他怕越称赞她就越来劲儿,何况是不是值得称赞,他还有所怀疑。与此同时,他和玛瑟琳还要分神去欣赏舞台上的表演,否则人家会认为他们对表演者不尊重。

70年代初,伊文思夫妇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看完演出以后,他们陪着江青鼓了掌,也向艺术家们祝贺演出成功,伊文思对我说,好在那一次,江青没有问他们对演出有什么意见,否则他们真的一句也讲不出来,因为当时江青那种连珠炮式的讲话,迫使他们全神贯注地听她的故事。而最令他们感到诧异的是,江青不问他们对演出有什么意见,却问他们对于她自己所讲的故事有什么意见?是不是很动人?是不是很有趣?他们能说什么呢,我想也只能礼貌地表示很有意思罢了。这件事引起伊文思许多猜测,可是当时他得不出任何答案。
  又经过两三年,美国女记者洛辛·维克特发表了文章,准确无误地回答了伊文思的疑问。维克特在江青的授意下,写了一篇专门论述江青的评传式的长文。这篇文章在江青倒台以前发表了一部分。文章用种种吹捧之词为江青粉饰。1976年10月,江青倒台以后,这位维克特夫人又把许多吹捧词句改为贬词,抢时间编成一部书,在全世界都议论江青的时候出版了,在短期内成为畅销书之一。其实在江青给维克特授意以前,她那一次陪同伊文思看样板戏的主要目的,不过是借机会要向伊文思宣扬她自己的故事,希望借伊文思在国际文艺界、电影界和电影观众中的名望,把她所说的拍成一部描述她的生平故事的影片。正直的伊文思没有理会她这种迂回的企图,而向周恩来总理提出,要把当时的中国工人、农民、士兵、店员、教授、经营管理人员,按照毛主席常常说的“为人民服务”这个主题来拍摄《愚公移山》。这点显然冒犯了江青,所以,在摄制《愚公移山》的整个过程中,江青对伊文思个人和这部影片都非常冷淡。到1975年7月间,《愚公移山》全部完成,伊文思带到北京来试映的时候,江青的爪牙们看了这部影片,认为影片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摄制的,但没有表现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就”,是因为《愚公移山》没有一点颂扬江青的功绩,便那些爪牙们大动肝火。为此,他们准备禁止这部影片上映。与伊文思合作的人事后告诉我,江青的爪牙们在看完影片以后,在北京京饭店伊文思的客房里提出种种非难,使老人通宵睡不着。伊文思早已了解到我已经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只是由于“四人帮”还在横行霸道,我还不敢去看他,他也不敢公然和我约会,怕给我带来麻烦。可是,当他自己也遭到“四人帮”无理干扰的时候,他千方百计要找我,终于通过一位久住北京的美国朋友辗转和我联系,把情况告诉了我。总理身患重病,我无法、也不愿意打扰他,就只好告诉廖承志。廖承志马上到医院向周恩来总理汇报。总理指示廖承志和王炳南两位同志负责处理。总理说,作品是伊文思的,我们相信他,他对中国人民有感情,他长期支持中国人民的革命与建设,不管他看到好的和坏的,都应当有他自己的评价,那些人无权过问。这样,才制止了“四人帮”的粗暴干涉。这件事,伊文思多次反复回忆到,谈论到。尤其令他感动的是:当时正是周恩来病重期间,距离总理逝世仅有半年。在病危中的总理,还为爱护这样一位国际进步朋友的艺术成果,进行干预,使《愚公移山》这部影片得以在中国境内乃至全世界的观众面前上映,半年以后,当伊文思在巴黎听到周恩来逝世的讯息时,他和玛瑟琳都为之痛哭失声。


  今年,又一个新的春天到来了,3月间,伊文思给我来信,说医生诊断他的坐骨劳损得很严重,从去年末到今年初,需要扶着一枝手杖才能行动。医生建议进行手术治疗,否则病情可能更加严重,那时只能坐轮椅活动了。我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他这样一个几十年来生龙活虎般、走遍全世界的“飞翔的荷兰人”,一个意志坚强而身体又受到如此严重挫伤的人是多么难堪啊?!我把这情况告诉了所有关心他的朋友。有人认为他意志坚强,但毕竟是八十五岁高龄了,即便是心肺正常也会使人忧虑,何况他长期患肺气肿,又有气喘病,能不能经得起这么一次大手术就难说了。正在我们忧虑之时,他5月中给我来信,要我转告中国的朋友,对他的健康情况可以放心。他说马松大夫和埃璜教授已经为他做了细致的检查,认为他可以接受外科手术,并决定5月底住进医院,6月2日进行手术。
  我接到来信时,正是廖承志同志为了工作前往广州。5月最后的一两天,承志同志由广州回到北京,知道他6月2日进行手术,马上就用电话告诉我,要在他进行手术那一天,给他和玛瑟琳去一电报,告诉他朋友们都十分关心他的病情和手术经过,希望他动手术后尽快给我们来电并预祝一切顺利。果然,隔了一天,6月4日下午,我接到玛瑟琳以伊文思的名义发来电报说:手术极佳,健康良好,请转告中国朋友们。
  接到电报的当天,我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廖承志和夏衍同志以及电影界的同志们。万万想不到,在他顺利进行手术的第七天,对他最关心的一个朋友廖承志同志,突然因病与世长辞了。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不敢想象当他在巴黎从广播中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该是何等悲痛。6月14日,他就发来电报说:“为我们崇高而亲密的朋友的逝世,万分悲痛,请代为向经普椿夫人及其家属致以亲切慰问,望节哀保重。”

1979年,司徒慧教与伊文思在北京香山


  早在三、四年前,他一直都想在中国再摄制一部描写中国人民进行四化的纪录影片《新的长征》,后来,他又改名为《世界的屋脊》。去年5月,我到巴黎看望他的时候,是他大病初愈,身体还十分虚弱,可是一见到我,就谈起了工作。我在巴黎那两个星期中,不管在他家中,还是在饭馆或者公园里,我们都敞开心扉,谈友谊,谈文艺上、电影工作上的问题,谈中国和国际上发生的大事,谈他自己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每一次总是以他下一步怎么进行拍摄他的新片计划作为结束。最近,他还来过几次信和电报,说不久将前来中国筹备拍摄新片。一次电报说,“手术经过良好,健康颇佳,步行锻炼正常,8月份可来北京。”老人确实是壮心不已,为中国人民,为宣传中国的意愿是如此恳切,如此感人。他身患重病在医院休养期间,他躺在床上,还艰难地执笔写了一封答复我的慰问信说:中国朋友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是难忘的。可惜我对中国人民能做的和做过的贡献太少了。对于中国电影工作,我还要做许多事情,只要我的健康情况许可,我一定还要加倍努力。
  1978年初,我们这里有朋友建议在当年的11月18日,伊文思八十寿辰的日子,请他和玛瑟琳到北京来,共同祝贺他的寿辰和举办他从事电影工作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他表示感谢,但他不同意祝贺寿辰,他说:人生里面,比生日更重要的事情多得很呢,还有一次他对我说:他于1898年11月18日在荷兰出生时,仅仅是一个幼稚弱小的婴儿,而他生存的意义还在于以后有意义的活动。事实也是如此,在他生活的八十五年中,他经历过多少事啊。他为被压迫民族和人民的解放运动、为中国的革命和建设做了大量的电影宣传工作。人们常说,哪里有革命,哪里就有伊文思这个“飞翔的荷兰人”的足迹。
  伊文思说,人生中,比生日更重要的事情多得很,这话很有深意。我们今天来纪念他的八十五周岁寿辰,不仅是纪念那个11月18日,主要在于纪念他几十年来,为进步的人类、为进步的电影工作做出那不可磨灭的贡献。
  祝愿我们这位可敬的老人,继续健步世界影坛。与我们一道向二十一世纪迈进。

(写于1983年,为伊文思八十五寿辰而作)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