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加〕莱博维奇《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1992)
第二版序言
本书第一次出版的时候,有人评论说,现在出版一本关于马克思的著作,可能是最不合时宜的。这是因为,资本主义正享受着它的狂欢节(关于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意见),而它公认的对立物——“现存的社会主义”(Actually Existing Socialism,简称AES),却在阵阵悲伤的挽歌中节节衰退。
在右派人士看来,上述两个方面的现象足以证明马克思主义的错误。许多人奇怪地问我,你怎么还在讨论马克思?你还在教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吗?(当然,在这些冷嘲热讽之中,有一点或许是马克思应该感激的,比如说,那些形形色色的保守派人士,他们引经据典想要宣告资本主义的胜利以及现存社会主义的失败,结果得出的结论却证实了马克思的正确性。)有些左派人士则简单地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还没有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这样的历史阶段是不能抗拒的。因此,在一些人看来,野蛮的唯一替代品是带着人道主义面具的野蛮,而不是社会主义。
也有些左派人士认为,我们并没有看到“工人阶级起义”的现象,这证明马克思的理论全盘皆错了,他把工人阶段作为社会变迁的特定阶段,这一点犯了阶级简化主义(reductionism)和本质主义(essentialism)的错误。在这些“后马克思主义者”(Post-Marxists)看来,现代民主斗争的多样性正好是对马克思理论的一种事实上的反驳。他们提出了政治和社会关系的异质性、斗争的平等和自治性,以及有关竞争市场的论述。
这种现象实际上是马克思主义的倒退,《超越〈资本论〉》一书则是对这种倒退的挑战。本书认为,在健康、生存条件、环境质量、妇女权利、政府社会服务、高等教育收费、高等教育条件、民主权利等方面,工人阶级都在进行着斗争,如果“后马克思主义者”想把这些斗争和工人阶级分离开来,他们就首先要在理论上证明工人与资本不是片面对立的。只有把工人的需要限制在工资、工作时间和工作条件上,“后马克思主义者”才能从理论上把新社会运动作为批判阶级分析的基础。实际上,他们宣扬的是抽象无产阶级(Abstract Proletarian)的陈词滥调,而没有把工人看作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具有社会属性的充分发展的人。
然而,这种陈词滥调并不是“后马克思主义者”的发明。《超越〈资本论〉》认为,“抽象无产阶级”的概念是对马克思主义片面理解的产物,它扭曲了马克思对工人的定义。造成这种片面理解的根源在于,他们没有认识到马克思的《资本论》并不是对资本主义的完整分析,相反,马克思只是以此向工人揭示并解释资本的本质。
在片面的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资本论》揭示了资本主义走向灭亡的原因。历史的前进总是由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的。这个世界是由物质、非人类力量、各种主体(假如所有主体都存在的话)共同组成的,而不是只由那些活着并为生活进行斗争的人组成的。在这样的世界中,“抽象无产阶级”最终提出了他们的目标,打破生产力的枷锁,冲破资本家的束缚。如果这样的事实还不能支持《资本论》,那么这些事实一定是很糟糕的。正如马克思对其追随者所讲的(见第2章),当出发点是“想用简单的形式进行抽象,直接从一般规律中得出不可否认的经验现象”时,一定会导致对一个理论的片面理解。
但是,这并不是对马克思理论进行瓦解的唯一情况。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马克思主义都试图摆脱那种所谓神圣教科书的内在片面性。它采取的做法就是折衷(eclecticism)。在实践中,马克思主义尽力超越无产阶级的狭隘的经济诉求;在理论上,它用方法论的折衷主义(eclecticism)来修正实践背后的教义。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现代化”都成了一种口号,成了最新的时尚。当然,折衷主义来得比什么都方便。
然而,这种通过诡辩获得的自由不是绝对的,也并非毫无代价。因为教科书上的片面性并没有被折衷者改变。只言片语的解读难免被指责,而且也难免出现替代性的教科书。因此,在新的事件和具体的教科书教义之间,不是两者互不相干,怎么着都可以,而是事实可能随时都攻击理论;也不是各自发展,而是相互交融,有时甚至是或多或少暴力式的交融。总之,这就是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和时髦主义(faddism)之间无休止争论的肥沃土壤。
作为一种理论,马克思主义是否已经无懈可击?一些新的理论组合是否也可以称作马克思主义?折衷主义究竟拯救了什么?这一点并不是不证自明的。根据正统派的根本观点,折衷主义和调和主义的结合对具有完整概念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构成了威胁。也就是说,《资本论》的“抽象无产阶级”传播者和反对折衷的人都没有跨越横在《资本论》的纯理论和资本主义现实之间的沟壑。他们都是片面马克思主义的一种形式,从不同侧面瓦解了马克思理论。这也是由于,一方面,马克思未能在《资本论》中完整地阐述他的认识论;另一方面,人们想找到替代性的教条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方法。
《超越〈资本论〉》可以看成是对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呼唤。通过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方法,并进行切实的运用,本书探讨了马克思未完成的著作(尤其是那本他计划写的关于雇佣劳动的书)中所涉及的对象,集中讨论了《资本论》中缺乏的关于工人的内容。在深入研究了那本未完成之书的寓意之后,《超越〈资本论〉》重新将人(和阶级斗争)作为马克思主义分析的核心。它不仅挑战了片面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elconomic determinism)和简化论(reductionism),同时也向“后马克思主义者”的调和观点提出了挑战。马克思关于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概念是它的核心,其次是对联合生产者(这里隐含了一个可选择的社会景象)的关注——我们知道,“后马克思主义者”与许多空洞的抽象理论家一样,把人类只看作消费者(当然,是有着异质性需要的消费者)。
然而,《资本论》中的确并没有谈到阶级斗争,或者说没有谈到工人的阶级斗争。因为《资本论》的实质是谈资本,这才是目标,《资本论》也努力实现了这个目标。它的主题既不是工人(只是提到了资本对工人的影响),也不是工人的目标(只是提到了它们与资本的目标不同),更不是工人的阶级斗争(只是提到了工人受到资本侵犯时的反抗)。即使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偶尔谈到工人,这些也是悬而未决的,并没有像对资本的讨论那样提出合乎逻辑的证明材料。我认为,这就导致《资本论》遗漏了资本主义中的某些重要问题,或者对某些问题没有进行充分阐述。因此,认为“一切都在《资本论》中”的人应该对片面马克思主义的存在负责。
在第一版的序言中,我曾经提到这本书的写作花了很长时间井且还处于不断完善中。十一年以后才完成了第二版,这便是理论不断发展的证明。在第二版的写作中,我把第一版看作最初的草稿,对原稿中的每个章节都作了修改。有些改动较小,仅仅更新了材料并强调了早期的观点(例如,写上了马克思《1861—1863经济学手稿》的出版)。然而,这一版也反映了我对某些问题进行思考的最新研究成果。
其中一个最大的改变是将结论那章(“超越政治经济学")分成两个独立的章节(“从政治经济学到阶级斗争”和“从资本到结合总体工人”),这样我就可以分别对“工人国家”和“结合总体工人”的概念进行专门的扩展。我一直致力于对这两个领域进行研究,我近期的论文和一本正在写的关于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书都以此为研究对象。这一细节在刚筹备再版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另外,这次修订还增加了两章新的内容。新版的第6章(“工资”)通过放松《资本论》中关于工人获得的是“一定数量的生活资料”的假设,详细地考察了工资理论。考察表明,工人间的分裂程度(这一变量是在第一版中提出的)起着更加重要的作用。
最后,本版中第1章的内容是全新的(“为什么要研究马克思主义——一个关于资本的故事”)。近期在写关于马克思的内容时我一直想把经济学家关于资本主义的观点做个总结,在我看来,《超越〈资本论〉》中缺少专门介绍马克思对资本的分析内容。起初,这部分并没有作为本书的第1章,因为我想把本书作为《资本论》的一个补充,但是,这个新的开头提出了我后来要回答的许多问题。现在,我已经很难想象不把这一章作为开头的情形了。
我非常感谢那些从第一版开始就一直鼓励我的人,尤其感谢的是Gibin Hong,韩语版的译者;Jesus Garcia Brigos和Eronesto Molina(她告诉我Che会喜欢这本书)。我非常感谢从众多读者中获得的对一版内容的批评意见,有些反馈使我避免了严重的错误。在此感谢读者Greg Albo,Jim Devine,Alfredo Saad- Filho,Sam Gindin,Marta Harnecker,Leo Panitch,Sid Shniad和Tony Smith。
本版的序言是最后写的。此时,资本主义的胜利已经不再像第一版时那样看起来无懈可击,已经出现了许多反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形式的强烈的反抗运动,新的国际联合也在不断发展壮大。进一步说,资本正在经历着一个内在的危机,某些资本和地区正在承受着全球生产过剩的压力,虽然我们还没有看清危机的严重程度。
如果要从这本书中总结出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经济危机并不能使资本主义走向灭亡。一旦我们对工人予以考察,就会发现,工人自身被生产出来(工人生产自身)的条件正是资本主义持续存在的原因。《超越〈资本论〉》强调工人依赖于资本的方式。在现存的关系中,在正常的环境下,这一方式不断地被再生产出来。因此,本书指出,至关重要的不仅仅是破解资本的秘密(这是马克思所致力于的研究),还包括斗争,能动地改变世界的工人自身就是通过斗争生产出来的。
通过革命实践超越资本,关于这里的核心观点,我想引用乔治·山蒂(George Sand)的一段话来说明。这一段话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也引用过(当资本显现出毁灭人类和自然的趋势时,这一陈述变得格外有意义)。直到“只有在没有阶级和阶级对抗的情况下……社会科学的结论总是:‘不是战斗,就是死亡;不是血战,就是毁灭。间题的提法必然如此。’”。[1]
迈克尔·A·莱博维奇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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