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根据这个定义,作为启蒙思想的批判继承者的马恩并不是彻底的浪漫主义者。但是,浪漫主义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由政治思想家、经济思想家、人类学家、社会主义者发展起来的批判)是他们极为重要的思想源泉,而这个源泉却一直被研究者忽视。几个重要文本体现出马恩对待我们所谓的浪漫主义世界观的总体态度。
在《共产党宣言》(1848)中,马恩谈到“封建社会主义”(很可能是指“青年英格兰”运动〔迪斯雷利(Disraeli)、卡莱尔〕和某些法国正统派),视之为混融了“过去的余音”和“未来的恫吓”[4]的潮流;尽管这些思想家“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进程",但他们的功绩在于“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判刺中资产阶级的心”。在马恩看来更重要的是西斯蒙第(Sismondi,19世纪可被冠以浪漫主义之名的经济学家中最杰出的一位)的“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他们指出西斯蒙第的贡献:“他以最敏锐的洞察力分析了现代生产关系固有的矛盾,他揭穿了经济学家虚伪的粉饰。”[5]
马克思与浪漫主义有关的最重要文本之一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Grundrisse de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honomie,1857—1858)中的一段:“变化发生前的时期,个人具有更大的丰富性,原因恰恰在于他的物质条件那时尚不丰富,尚未如其他社会力量和关系那样独立于他、与他对立。重回往昔的丰富与停留于今日的匮乏,两种愿望同样可笑。资产阶级的构想从未能超出与浪漫主义立场的对立(Über den Gegensatz gegen jene romantische Ansicht ist die bürgerliche nie Heraus—gekommen),因而,后者将如同它的合理反题(berechtigeter Gegen—satz)一般,伴随它直到资产阶级幸福的末日。”[6]这段话有多个方面值得注意:首先,它重拾浪漫主义关于前资本主义时期的“丰富性”的看法;再者,它区分了浪漫主义对回归过去的憧憬和资产阶级对当下的项扬;最后,它认为浪漫主义对资产阶级世界的批判是合理的,并且如同后者的反面伴其始终,只要资本主义社会存在,浪漫主义对它的批判就不会消失。《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编辑们认为,这段文字所指的浪漫主义者是保守经济学家亚当·穆勒(Adam Miuller)以及我们下文要谈的托马斯·卡莱尔。
马恩在青年时期表现出对浪漫主义的肯定和兴趣,那是他们与这种文化感受性最为亲近的时期(下文稍后将谈到这个问题)。我们对这份兴趣不该小觑,因为马恩晚期的著作表现出对毛勒(Geong Ludwig Mautrer).尼布尔(Nicbuhr)、摩尔根、巴霍芬的“原始”部落研究的高度关注,这几位都是深受浪漫主义影响的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这份兴趣的直接原因是政治的,马克思在1868年3月25日写给恩格斯的一封关于德国历史学家格奥尔格·路德维希·毛勒(Georg Ludwig Maurer)的信中表明了这一点,这封信体现出马克思对浪漫主义既亲近又疏远的态度,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献:“对法国大革命及与之相关的启蒙意识形态的第一反应,自然是用中世纪的、浪漫主义的眼光看待一切,甚至像格林这样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眼光。第二个反应对应于社会主义的方向〔……〕,即越过中世纪去关注每个民族的原始时代,于是惊讶地在最古老的东西中找到了最现代的东西,甚至发现了连蒲鲁东都会害怕的平等派。”[7]马克思似乎没有考虑到的是,浪漫主义并不必然与“中世纪的眼光”相关:以一个平均主义的“原始”过去为参照,这是浪漫主义批评人类文明时采取的方法之一,从卢梭及其(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Discours sur les origines de l’inégalité)到我们于此谈到的人类学家都采取过这种方法。
马克思在这封信里提到的痴迷于中世纪的浪漫主义作家是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他与弟弟威廉(Wilhelm Grimm)以及阿尔尼姆(Arnim)和布伦塔诺(Brentano)合作出版了著名的日耳曼民间故事集。但格林也是一位法律语言学家和法律史学家,很可能出于这个原因,马克思在这封给恩格斯的信中再一次提到他:“此外,甚至格林等人已在凯撒那里发现,日耳曼人总是按血族共同体集体定居,而不是单独定居的:‘他们是按氏族和亲属关系一起居住的’”[8]。换言之:格林本应当代表浪漫主义对中世纪的想象,但马克思在他身上发现的却是与毛勒一样对凯撒描述的古日耳曼“原始”共同体的兴趣。
浪漫主义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给了马恩很多启发,马恩著作中的许多主题都由此生发。尤其是马恩对资产阶级粗暴的量化特征的揭露,他们指出一切质性价值(文化的、社会的或道德的)都被唯一的由金钱衡量的数量价值所消解。这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深入探讨的问题,也是《哲学的贫困》(1847)如下这个惊人段落中所谈的问题:“那时,此前〔……〕给予而非售与、获得而非购得的事物,美德、爱、观点、科学、意识等,最终都进入了商业领域。那是普遍堕落的时代,普遍唯利是图的时代〔……〕”[9]。《共产党宣言》里很著名的一段,揭露被“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淹没的社会,涉及的也是同一个问题,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现金交易关系(cash nexus),简言之,这是一个占主导地位的阶级,即资产阶级,“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10]的社会。这些批判的浪漫主义特征在于,与尚未发生社会关系腐化的前资本主义过去进行或隐或显的比较。
显然,某些源于浪漫主义的主题常常出现在马恩的著作中,包括青年时期的著作和“成熟期”的著作,尤其是;1)机器的广泛使用和劳动分工导致人类劳动状况的恶化;2)“原始”共同体的人类特质在文明进程中丧失了,这样的共同体包括从古罗马氏族到易洛魁人或被视为自由、平等共同体的俄罗斯乡间联合体。虽然这些主题只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思想的一个方面,而不构成其全貌,但浪漫主义维度仍很关键,且尚为人忽视。
马克思先在波恩(Bonn)而后在柏林完成学业(1835一1841),在此阶段,马克思与德国浪漫派关系紧密,他自己也开始创作具有浪漫主义特征的文学作品,后来,他对这些流派和自己的此类作品越来越持批判态度。1835年马克思在波恩修习了德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创始人之一施莱格尔(A.W,Schlegel)的课程,他在柏林结识了当时浪漫派的重要成员贝蒂娜·冯·阿尔尼姆(Bettina Von Arnim)[15]。马克思在学业初年创作了大量诗歌、一部戏剧的头一幕和一部讽刺小说的前几章,这些作品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特征。他的小说具有霍夫曼(E.T.A.Hoffmann)式的魔幻和离默风格,他的诗作不仅呈现出德国浪漫派的典型意象(魔琴和魔舟、海妖之歌、暗夜的幻想等[16]),也展现了一些重要的浪漫主义主题:诗人在现代大都市里体验到的非人化、当下现实中伟大力量的缺失、对真正意义上的家园(Sehnsucht)的怀念。在一首诗中,当前的资本主义世界被比作一出“猴戏”,感情和想象已被抽空,存在被简化为“数学公式”和纯肢体动作。[17]
在这些早期创作中,治愈当下之疾的唯一药方,是留在诗的世界里,与疾患保持距离。这种对介入的拒绝,是浪漫派的特征,马克思后来摒弃的也正是这种拒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由此否认曾吸引过他的浪漫主义世界观的方方面面。马克思1837年写给父亲的那封著名信件体现出浪漫主义特征在他思想中的持续性,马克思在信中告诉父亲,一个与现实相关的新观点在自己脑海中诞生,他在最近的诗作中表明了这个观点:“〔……〕惟独在最近的一些诗中,我才像突然挨了魔杖一击似的〔……〕在我面前闪现了一个犹如遥远的仙宫一样的真正诗歌的王国,而我所创作的一切全都化为乌有。”[18]年轻的马克思在这里用神奇的比喻(“魔杖”和“仙宫”)描述他向现实的回归。事实上,他在“成熟期”也不曾失去对奇幻——想象的自由游戏——的兴趣,以及对致力于:奇幻创作的浪漫主义作家的兴趣。
政治散文家托马斯·卡莱尔,是歌德的通信者之一,他的作品介乎哲学和文学之间,他是马恩最欣赏的浪漫主义作家之一。卡莱尔撰写过关于英国宪章运动的著作(1843),马克思在1845年仔细阅读过这部著作并作了批注,恩格斯在关于英国劳工阶级状况的书(1845)中大量引用了这部著作,马恩在《共产党宣言》中对“cash nexus”的批判正是吸收了这部著作的思想。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中没有提到该表述的作者,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提到他并引用了其著作。恩格斯于1844年发表了一篇文章,热情洋溢地总结和评述了《过去和现在》(Past and Present,1843),引用其中对“摩门教”(供奉金钱上帝的宗教)的猛烈抨击并深表赞同。诚然,他承认,“托马斯·卡莱尔起初也是托利党人”,保守倾向与他著作的优点并非毫无关系:“一个辉格党人永远不可能写出一本哪怕只有一半像《过去和现在》那样通达人情的书。”[24]几年后,恩格斯在1850年发表的关于卡莱尔的文章中再次谈到这个问题。他虽然严厉批评卡莱尔在1848年革命之后的反动转向,但同时仍然尊重卡莱尔此前的文章,“托马斯·卡莱尔的功绩在于:当资产阶级的观念,趣味和思想在整个英国正统著述中居于绝对统治地位的时候,他在著述中反对了资产阶级,而且他所采取的方式有时甚至具有革命性。〔……〕但是在所有这些著作里,对现代的批判和对中世纪的不寻常的非历史的颂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其实这种做法在英国的革命者,如科贝特(Cobbett)和一部分宪章主义者中也经常可以看到”[25]。这段话对于我们理解恩格斯对浪漫主义的辩证认识十分重要。一方面,他认识到浪漫主义对当下的批判与对过去的缅怀(通常是对过去的理想化)“紧密相关”;另一方面,他注意到这个批判有时可能具有真正的革命性。
[1] K. Marx,F. Engels,Sur la litterature et l'art,(éd).Jean Freville. Paris:ESI,1936.较晚近还有一部英文文集问世,即Marx and Engels on Literuture and Art,(éds),L Baxandall et S.Morawski,St.Louis et Milwaake:Telos Press,1973,其思路源泉与弗雷维尔文集颇为不同。
[2] K. Marx,F.Engels,Sur la lintèrature et l'art, Introduction,p. 10.
[3] 参见拙作《革命与忧郁:浪漫主义的反现代性》(Rivolte er milancolie;le romantisme d contrecourant de la modernitt,Paris,Payot,1992)及《欧洲》杂志的专号“革命的浪漫主义”。
[5] K. Marx.F,Engels,Manifeste du parti commaniste,Paris,Flammaricn,trad. Emile Bottigelli。revue par Gerard Raulet. pp. 103—106,et pour les notes des traducteurs.pp.174—175。(这种社会主义非常透彻地分析了现代生产关系中的矛盾。它揭穿了经济学家的虚伪的粉饰。参《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6] K.Marx,Fondement de la critique de l'icomomie politique, Paris, Anthropos, 1967,trad.Roger Dangeville,p99.我们根据德文原著纠正了译文的不准确处。(在发展的早期阶段,单个人显得比较全面,那正是因为他还设有造成自己丰富的关系,并且还没有使这种关系作为独立于他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关系同他自己相对立。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是可笑的,相信必须停留在那种完全的空虚化之中,也是可笑的,资产阶级的观点从来设有超出同这种浪漫主义观点的对立,因此这种浪漫主义观点将作为合理的对立面伴随资产阶级观点一同升入天堂。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页。)
[7] K,Marx,“Lettre d Engels du 25 mars 1868”,in Marx,Engels,Ausgewihlte Briefe, Berlin.Dietz Vering,1953.p、231.(让·弗雷维尔的译文的第126页极不完善)马克思没有用Aulldãrung(启蒙),而用较贬义的 Aufklirertum,我们将之译为“启蒙意识形态”(让·弗雷维尔译为“进步”)。(对法国革命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启蒙运动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用中世纪的,浪浸主义的眼光来看待一切,甚至像格林这样的人也不能摆脱这种看法。第二个反应是越过中世纪去看每个民族的原始时代,而这种反应是和社会主义趋向相适应的,虽然那些学者并没有想到他们和这种趋向有什么联系。于是他们在最旧的东西中惊奇地发现了最新的东西,甚至发现了连蒲鲁东看到都会害怕的平等派。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4页.)
[9] K.Marx,Misère de la Philosophir,Paris;Ed.Sociales,1947,p33.(这个时期,甚至像德行、爱情、信仰、知识和良心等最后也成了买卖的对象,而在以前,这些东西是只传授不交换,只赠送不出卖,只取得不收买的。这是一个普遍贿赂,普遍买卖的时期。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79—80页.)
[10] Marx,Engels,Manifeste du purti commanisse,p.76.(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
[11] 柏拉威尔在《卡尔·马克思与世界文学》(Karl Marx and World Literature,Oxford;Oxford UP,1976)中展现了马克思的文学修养之深广,并分析了他如何在写作中应用自己的文学积累。
[12] 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卡尔·马克思的艺术哲学》的英译本序言中说,迈克海尔·里夫希兹(Mikhail Lifshitz)的研究工作〔即《卡尔·马克思的艺术哲学》(俄文版:1933年)〕的主要贡献之一是“把马克思的审美判断作为他总体理论发展的一部分”,并指出马克思“与想象作品持之以恒的对话”。(参见Mikhail Lifshitz. The Philosophy of Art of Karl Marx.trans. R B.Winn. Lendon:Pluto Press,1973,p.7.)
[13]Marx and Engels on Literature and Art,introduction,p.44.
[14] 马克思对拉马丁的抨击只是针对他所扮演的政治角色。关于马克思对这两位作家的态度,参见Prawer,Karl Marx and World Literature,pp.162—165。169.205—206,257.271,420。
[28] KMarx.《La classe moyenne anglaise》, New York Tribure,1 août 1854,in Marx.Engels,Sur lalittèrature et l'art,p 134.(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他们对资产阶级的各个阶层,从“最高尚的“食利者和认为从事任何工作都是庸俗不堪的资本家到小商贩和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都进行了剖析。狄更斯,沙克莱,白朗特女士和加斯克耳夫人把他们描绘成怎样的人呢?把他们描绘成一些骄傲自负,口是心非,横行霸道和粗鲁无知的人:而文明世界用一针见血的讽刺诗印证了这一判决。这首诗就是:”上司跟前,奴性活现;对待下属,暴君一般,”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686页.)
[29] 柏拉威尔(Karl Marx and World Literaturesp.237)指出,马恩全集(MEW)的出版人认为我们上文引用的那篇文章很可能被报社编辑作过大幅修改。但这条引文与上一条引文,即恩格斯的话之间存在表述上的相似,这说明最终的文本并未严重违背马克思(及恩格斯)的思想。
[31] Marian Comyn.“My Recollections of Karl Marx”,The Nineteenths Century and After,Vol 91.janvier 1922,pp.6—7.这篇回忆已发布于互联网(http://www.marxists.org/subject/women/suhons/comyn/marx. htm),
[32] 特里·伊格尔顿在《勃朗特姐妹:权力的神话》(Myths of Pouer:A Marxint Study of the Brontes,Londres,Macmillan,1975)中对这部小说作了精彩的马克思主义分析。
[33] 参见Prawer,Karl Marx and World Literature,p.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