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5章



  那天一大早,一名赤卫军为她带来了沃洛佳的一张纸条。

  「吾妻华休,同志如晤,我已不关心针对我的案件,让他们毁了我罢。只是一想到我将失去妳,我就濒临疯狂,没有妳我如何能活,华休,妳一定知道这一点。如果妳不再爱我,就不要为我做任何努力,让他们朝着我开枪。属于妳的,只有妳的,沃洛佳。」

  在斜对角的另一边:「我只爱妳,不管妳信不信我,我坚持着这份爱,直到死亡降临。」

  角落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因为妳的过去而责备妳,请试着理解并原谅我,我全心全意地属于妳。」

  华休的心雀跃不已,一遍一遍地读着这张纸条,是啊!他从来没有计较过她是不是处女而怪罪她。

  毕竟男人本来就这样,是那个贱女人先扑向他臂膀的,他还能怎样?坐怀不乱、像个僧侣吗?她又读了一遍纸条,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在口袋里。现在,立刻行动起来,让沃洛佳摆脱困境。

  她四处奔忙,丝毫不觉得倦怠,反倒是越挫越勇,与官僚主义和冷漠的人们争执个半天;中间一度打算放弃,失去了希望,却又再度激发起洪荒力量,拿出勇气开始新的拼搏。她绝不让错的人得胜,她不让诽谤者有任何机会就此击败了沃洛佳。

  她的重点要求有了转机——托波尔科夫同志亲自处理来这件事。经过几番调查,他做出了以下决定:「由于这些指控缺乏依据,此案应予撤销,后续将逮捕兹维里多夫和马里琴科。」

  次日早晨的华休无法下床了,她身子受冷染上斑疹伤寒,当天的傍晚,她病情已极严重,连回来的沃洛佳、甚至是任何人,都认不出来。

  华休只依稀记得自己的病,像一场沉闷的梦境。当她恢复知觉时,已经是晚上了。她环顾四周,房间好陌生,桌上放着药瓶,床边坐着一个戴着白色围巾的护士,她身材瘦削,颇有年纪,脸上表情严肃。当华休看到一名护士坐在那里,又围着白色的头巾,忽然让她无名恼火与不安。她也想不透是为什么。

  「要喝点什么吗?」护士靠过来,将杯子举到她唇边。

  华休喝了两口,又没了意识。隐隐约约,像在梦中。她感觉到沃洛佳俯在她身上,帮她调整枕头。

  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接着的梦境如真似假,她梦见房间出现两个影子;不,不是影子——是两个女人,可并非真实的女人,一个白色,另一个灰色——她们把手臂缠绕在一起,旋转,扭动,但不是在跳舞蹈,而是斗争,华休忽然明白,生与死已降临到身边,正在为她而战,哪边、会赢?

  华休吓坏了,她吓得尖叫起来,却发不出声音,这让她更加害怕。她心脏狂跳,彷如即将破裂。砰,砰,砰。街上发生枪击事件。

  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孤单一人,夜灯洒下昏黄的弱光,是晚上。她好像听见老鼠的抓挠声,是老鼠在地板下滚动,东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现在华休被一种新的恐惧所撕裂,她觉得老鼠正爬上她的床,爬到她身上,赶也赶不走。

  她开始有气无力地哭喊:「沃洛佳,沃洛佳,沃洛佳。」

  「华休,亲爱的小甜心,怎么了?」

  沃洛佳俯向了她身上,焦急注视着她的眼睛。

  「沃洛佳你还活着?这是真的吗?」她无力的手抚摸着沃洛佳的头。

  「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最亲爱的,妳怎么哭了?我的瓦休可怎么了?做梦了吗?又失去了神智?」

  他温柔地吻着她的手,抚摸她濡湿的短发。

  「不不,我没做梦,是那些老鼠抓得很厉害……」惨笑的她虚弱地辩解。

  「有老鼠?」沃洛佳笑了:「我的瓦休可怎么变这么英勇,连老鼠都怕了!我跟护士说妳不应该一个人,还好我现在才回家。」

  华休很想问他去哪了,但她太虚弱了,说不出话。虚弱的身体带来了一种困倦,但感受也是美好的,最美妙的是他此刻就坐在她身边,她无力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她微笑的嘴唇低语着:「他还活着。」

  「当然,我还活着——」弗拉基米尔笑道,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华休睁开了眼睛:「我的头发怎么了?他们替我剪的吗?」

  「没什么,别担心了,现在妳成为了真正的瓦休可星人,一个真正的女子汉。」

  华休笑了。她好开心。

  沃洛佳没有离开她,当她打瞌睡时,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睡着。

  「睡吧,华休,睡吧。不准用妳的大眼睛看我,等到康复了,妳有的是时间来看我,如果妳现在不睡觉又会生病,医生会骂我的,他会说我是一个不及格的护士。」

  「你不会离开吧?」

  「我还要去哪里?我每晚都睡这,在旁边地板上,只有能见到你,才不那么担心。白天的我努力工作。」

  「在哪的?在军需处吗?」

  「是的,的确,一切又都好起来了,那些盗贼已经被逮捕了,但先别说话,妳这不可思议的瓦休可星人。睡觉吧,再不睡我真要走了。」

  她的手指无助地握紧了他的手,但十分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沃洛佳坐在她身边,如此焦急而温柔地看着她,睡着真是太美妙、太甜蜜了。

  「我的宝贝……」

  「快睡,妳这坏孩子。」

  「我睡了,但我爱你。」

  沃洛佳俯向她身子,深情又温柔地吻着她的眼睑。

  华休高兴得要哭出来,世上再没比这更大的幸福了,就算死在当下都沒関系。

※     ※     ※


  对于当时自己内心的感受,华休回想起来也很讶异,真的不再有吗?她的内心有种声音,说她再也不会有更大的幸福时,可她对内心的理解是对的吗?

  现在,那种快乐、那份幸福已不复存在。她要去找他,去找她心爱的人,他曾经请求过她,一直等着她,还派了一名同志去催促她早点启程,并寄了旅费跟一件衣料给她,那么他必定很爱她的。只是,为什么她再也不会如此快乐呢? 华休非常希望能相信自己的幸福,然而心里始终充满了疑惑,她没有真正的信仰。

  华休沉浸在深深的寂寥中,再度陷入回忆。那次他们分开得太突然了,前线战事吃紧,当弗拉基米尔离开时,华休还虚弱得几乎不能走动,他们就这样在感情最要好的时刻分开了。没人再提到护士,华休渐渐还是明白了,那护士对他就像一杯威士忌而已,喝完之后很快就忘记了。

  华休回到家后,立即投入工作。

  那时她相信一切都如常,一切都好起来了。现在华休想起来,即使在那时,她的心里某处也有疙瘩,不知名的情绪涌现而出,是对红唇护士的怨恨,还是怀疑?然而华休爱沃洛佳。

  他们共同的恐惧,和她的疾病,使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以前也曾相爱过,但并未感到两人如此亲近。如今共同经历了磨难之后,他们的心更加团结了;尽管如此,华休却再也无法从明媚的春日早晨找到爱的快乐。天色变得更加阴沉,乌云密布,但它却变得更深、更强。

  再说了,此时怎么还有爱和欢乐的心情呢?

  有前线战事、有分裂与阴谋、还有党的动员,他们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忙得不可开交,华休在苏维埃住房局工作,负责照顾难民,正是在那里,她萌生了组织小区住房的想法,以符合她的观点,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言语和行动上为她提供了协助,华休也全心投入工作。

  她就这样生活了几个月,时常想起弗拉基米尔,心里一直有他,但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念他,他也有他的工作。一切似乎都进展顺利,他不再树大招风,并且与「执行官」相处得很融洽。

  当弗拉基米尔突然出现在华休的阁楼里,很出乎意料,害她大吃一惊。在某次撤退时发生的战斗中他受伤了,没什么危险,但他需要休息,所以他获准休假,回来与妻子同住。

  华休很高兴,但又忍不住想:为什么是现在?如果是两个月前,或是一个月后,会比较好。华休当时非常担心,也被工作重担压着,其时国会正在开会,房屋局正在改组,她正在为她的小区住房而战,难以判断工作何时完成,几乎都要分身乏术了。现在沃洛佳受伤在家,需要护理,她该如何应对呢?

  重重的烦恼令她怎样都无法快乐起来,然而,弗拉基米尔却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他给她带来了一双鞋子,兑现了她第一天到他家时许下的诺言:「穿上吧,华休,我想看看妳的小脚脚穿上它们是什么样子。」

  华瑟莉萨哪有这种美国时间,住房局正在召开会议,但她又不想伤害弗拉基米尔。

  她穿上这双鞋子,好像还是初次认真观察自己的脚,这双脚真的好像洋娃娃。

  她高兴地看着沃洛佳,高兴到都忘了感谢他。

  「我非常想来接妳,瓦休可可,但因为手现在的状况所以就没办法。我爱妳的小脚脚,爱妳的棕色眼睛。」

  弗拉基米尔感到满足、兴奋和快乐,他一边说话一边开玩笑。

  但本来早就该出席会议的华休,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看了一眼梳妆镜旁的闹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正在会议上等她。他们会生气的,她居然让大家等她,主席是不能迟到的。

  华瑟莉萨很晚才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她累了,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她很担心。

  爬上阁楼的楼梯,她想,毕竟沃洛佳在那里真是太好了。我会和他谈谈我的烦恼。

  但当她走进房间时,沃洛佳并不在那里。他会在哪里?他的帽子在那儿,外套挂在适当位置上,看起来出去一段时间了。她把房间打扫干净,将茶壶放在瓦斯炉上,但沃洛佳还是没回来,究竟在哪里?她无奈走到大厅里等待着,找不到他令华休变得忧心忡忡。

  她再次走进大厅,弗拉基米尔正从费多谢耶夫家的公寓走出来,他们有说有笑,像最好的朋友一样分别。沃洛佳为什么去找他们?他明知道他们的口是心非。

  「妳终于回来了,华休,住妳这间牢笼真是让我一整个沮丧,我都快要上吊自杀了,这孤独寂寞的日子,我很高兴见到费多谢耶夫同志,他就把我带过去他们那边。」

  「别跟他们有任何瓜葛,沃洛佳,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心计深沈的。」

  「妳不会让我在牢笼里无聊死吧?妳一整天都在的话,我就不去费多谢耶夫家了。」

  「但我还有工作要做,我很高兴早点回家见你,但我不可能整天都在。」

  「当然,妳很忙,但那时妳得了斑疹伤寒,我不就在晚上坐在妳身边?白天我也常常去照顾妳。华休,我其实是请病假才来的,还有点发烧。」

  华休听出了他话中的责备,他因她整天不在而感到生气,但她能做什么呢?她的部门要重组,国会即将要召开。

  「我回来这里大概没有令妳多开心——」弗拉基米尔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你怎么能这样子讲?我有不开心吗?你是我最亲爱的爱人。」

  她扑进他的怀里,燃油座差点被打翻。

  「我差点以为妳已经不再爱我了,想说妳是不是有了别人,妳显得那么冷漠又不关心。你连眼神都变了,一点也不温柔。」

  「我很累,沃洛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你是我不知疲倦的小野ㄚ头......」弗拉基米尔将华瑟莉萨紧搂着,亲吻她。

※     ※     ※


  就这样,他们一起住在阁楼的「牢笼」里。一开始他们还可以,尽管华休发现很难同时投入工作和男人身上,但她仍然很高兴。

  总是有人能与她聊,为她提供建议,在她失望时同情她,帮助她规划未来。

  但家事服务成了大麻烦。弗拉基米尔已经习惯了前线的美食,但是华休的平日家务?晚餐她只从公共厨房带回来些能吃的,茶里没有加精致糖,她啃着冰糖喝下就是。最初的几天,他们依靠弗拉基米尔带来的杂货。

  「我给妳带来了一些食物:面粉、糖、香肠,因为我比较懂生活,妳就像山墙下的麻雀,在家里没有一口东西能吃。」

  然而,当他们用完沃洛佳的补给后,他们就只能依赖公共厨房了,沃洛佳不喜欢这样,他抱怨道:「为什么总是给我喂小米、小米粥?我又不是公鸡。」

  「没有什么需要拥有的,都是靠配给生活。」

  「妳在说什么!费多谢耶夫一家的财产并不比妳多,但昨天他们就为我准备了一顿真正的,美妙的晚餐——炸马铃薯、鲱鱼和洋葱。」

  「费多谢耶娃有时间做家事,可是我,你没看到我除了自己的事情之外什么都顾不上,已经搞得精疲力尽了吗?」

  「妳承担太多了,这就是麻烦所在,为什么要关心这个小区住房?费多谢耶夫他们说……」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弗拉基米尔这样敌我不分,导致她内心受伤,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么听他们的话,还加入他们又反着我,你不像一个同志了。」

  两人都大发脾气,吵得不可开交,然后又颇羞愧地和好了;然而,华休越来越担心自己无法好好照顾她的男人。他带着伤来到身边,她却只给他吃配发的粮食,上次他对她照顾得更好,还带了一双鞋给她。

  看到沃洛佳什么也没吃,她感到很难过,汤也只喝个两三匙,就将盘子一把推开。

  「我宁愿挨饿也不要喝这种洗锅水。泡些茶,试着买点面包。之后我再从前线给你送些面粉,这样你就可以还回去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必须想出办法。

  华休匆匆赶去开会,但她满脑子的决心却混入家务事,晚餐她可以给沃洛佳吃什么?

  如果她有时间的话,她会想办法,会思考,会准备一些东西。

  她很高兴在路上遇见了她的表弟,他恰好有个女儿,一个活泼能干的女孩,刚从学校毕业,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固定的职业,只是帮妈妈做家事,她的名字叫做斯泰莎。

  安排上并没有什么困难,斯泰莎会和他们一起度过一天并料理家务事,作为交换,华休则把部分工资给她的表弟。华休放下了心事,匆匆赶去开会,明天沃洛佳会吃上一顿象样的饭菜。

  事实证明,斯泰莎挺能做事,和沃洛佳相处得很好,他们一起料理家务并交换了一些物资,而沃洛佳以前从工会那里收到了一些东西。华休很满意,沃洛佳不再抱怨食物,但现在,他对她又多了一份委屈。

  「妳照顾所有人,我对妳来说毫无特别意义。」

  华休再次感到苦恼,她始终在沃洛佳和工作之间左右为难,他为何在如此烦躁的时候到来?

  她试图向弗拉基米尔解释,但他很生气,假装不懂。

  「妳怎么变得如此冷漠呢,华休,甚至都忘记要接吻了。」

  「沃洛佳,我很累,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这是她的借口。

  但沃洛佳很生气,华休意识到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她的情人在漫长的岁月后终于来看望她,而她整天都在工作,直到深夜才回来,累得精疲力尽,几乎倒在床上,怎么会想接吻!

  又是痛苦的一天。晚上时,沃洛佳开始爱抚她,可她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弗拉基米尔取笑了她,抚摸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有什么乐趣?他在笑,但她看得出他被冒犯了。她也为此感到不开心,觉得自己有错,他尽管可以怪她不再爱他了,可她从哪里获得做一切事情的能量呢?

  这天,华休比平常更早回家。

  弗拉基米尔正在为自己准备晚餐。

  「怎么了?斯泰莎在哪里?」

  「这个斯泰莎十分之恶劣,她被我撵出去了,她要是再敢出现在这里,我就把她从四层楼上扔下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做了什么?」

  「相信我的话,她确实很恶劣,我不会无缘无故把她赶走。我不必告诉你整个事情经过,这只会让妳感到更加愤怒。她是个粗俗、肮脏的生物,我不想在这里看到她的任何踪迹。」

  华休看出他对斯泰莎很生气,决定不再多问。她认为也许是她偷了什么东西,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弗拉基米尔对自己的事情非常严格,尽管他在其他方面非常自由,并且总是乐于与伙伴们分享他所拥有的东西,但他有那种占有欲的本能,谁要是未经允许就敢拿走他的东西,就永远不要期望得到他原谅。

  「我们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见鬼去吧、家!我去酒店就好了。我找到了一些朋友,我不会饿死的!」

  斯泰莎去住房局见华休,要求薪水。

  「斯泰莎,你和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妳做了什么?」

  「啥也没做呢。」斯泰莎将梳子更用力地推入头发,双眼中闪烁怒光:「妳的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他对我毛手毛脚,所以我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吐了不少血,想必不会再乱来了。」

  「斯泰莎,妳真傻,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只是跟妳玩玩而已。」

  华休试着保持冷静,但她的头却在晕眩。

  「那可真是好玩呢!哎呀,他都把我压到床上去了!还好我长得强壮,这是一件好事,没有男人可以违背我的意愿占有我。」

  华休试图让斯泰莎相信,这一切都是开玩笑,只是一个玩笑,而现在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真的对斯泰莎很生气,但斯泰莎看起来更加坚持,总之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也不会回来了。

  华休的心笼罩着阴郁的气氛,她没有责怪沃洛佳,甚至没有感到受伤,归根究底是她自己的错。她为什么这么冷漠?她冒犯了沃洛佳,他可能真的相信她不再爱他了,但他为什么要碰那个女孩?但这也太肮脏了,斯泰莎才刚脱离童年不久,还好她懂得坚强过生活,真是庆幸,否则万一发生什么不幸呢?这件事让华休心神不宁。她犹豫不决着不知该不该告诉弗拉基米尔她知道一切,或是保持沉默。

  但华休再也没有机会与弗拉基米尔谈了。

  一个新社团成立了,弗拉基米尔为此找寻他以前在工会的员工老友,然后一连失踪好几天,两人就没相见。那天早上,华休去住房局时,沃洛佳还在熟睡,她白天经过时发现他不在,晚上她回家时,阁楼仍然空着。

  华休很紧张,不知道自己该去睡觉,还是等他回来一起喝茶。她在燃油炉座上加热晚餐,整理早上的文件,听着大厅里的脚步声。

  不,不是弗拉基米尔。

  为了节省开支,她把灯灭了,然后拿起了文件,她查看报告,整理请愿书。有人急忙上楼梯,是他吗?

  不,那不是弗拉基米尔。

  华休会独自上床睡觉,很快就会疲惫不堪地睡去,即使在睡梦中,她也在聆听着,没有他,一切都是那么的寒冷和沈闷。

  有时他回家时会很高兴,他会叫醒华休,与她做爱,他会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一切,他心里有成千上万的计划。

  然后华休就会感到如此幸福、如此满足,所有的烦恼烟消云散。

  然而,有次弗拉基米尔似乎神志不清醒,他的脚步沉重,愁眉苦脸地环顾四周,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个情形其实是,他不但充满了自责,也责怪华瑟莉萨。什么样的生活啊!在屋顶的牢笼里!没有人伦之乐!妳雖是一个女人,但他们卻没有孩子。

  这尤其刺痛了华休,虽然她不要孩子,但为了他,她也想生一个,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她一直都未曾怀孕。当其他妇女们因生不完的孩子而惨哭,华休却似乎被剥夺了当母亲的乐趣。

  医生的诊断是「贫血」。

  为了让华休高兴起来,弗拉基米尔决定带她去看戏,他买了票。

  华休按照约定的时间回家了,弗拉基米尔正在镜子前打扮自己,穿上漂亮的衣服。看起来又像个「仕绅」了,华休笑着揶揄他,她爱她的英俊男人。

  「那妳会穿什么?」他焦急地看着她:「没有周末礼服吗?」

  华休又笑了,周末礼服到底是什么?他一定在美国学到了这些,那里的人们每天都穿着不同的衣服,但她永远穿一件干净的衬衫和沃洛佳带给她的新鞋。这就是她所有的华服。

  弗拉基米尔看上去挺生气,他皱着眉头看着她,让她感到害怕。

  「妳认为在剧场里大家只会看妳的脚吗?还是衣服就穿麻布袋可以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沃洛佳。」

  「我们怎么能不对当局深感愤怒呢!他们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像在监狱里!在这里人没有真正的娱乐,没有真正的家,没有象样的衣服!大家得住在笼子里,喝水,吃垃圾,穿粗布衣服!为什么我在美国失业的时候过得更好!」

  「但你不能一下子就期待一步登天,你知道的——经济大萧条。」

  「别跟我讲什么经济萧条不萧条。无论如何,我们都有什么样的当局了?他们曾经亲手拆毁了一切,然后现在如果有人想做点建设性的事情,他们就大喊:你想成为资产阶级吗?想都不要想!」

  「不是的,你根本不知道如何生活!这就是为什么一切都会分崩离兮。我确信我不是因为革命才导致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革命不适合我们!」

  「那么,为了谁呢?」

  「为所有人。」

  「包括资产阶级?」

  「别傻了!当然不是为了资产阶级!是为了工人,为了无产阶级!」

  「那你认为我们是什么?我们不是工人,不是无产阶级吗?」

  他们争着,吵着,差点就迟到了。

  他们穿越街道,步行过春天的泥泞。弗拉基米尔迈着大步默默地走在前面,华休几乎跟不上。

  「别这么跑,沃洛佳,我喘不过气来了。」

  突然他停下来等待,随后放慢了脚步,但仍然不肯说话。

  在剧院里,弗拉基米尔遇到了一些朋友,中场休息时他们一起,华休只能独自坐着。

  剧院并没有带给她任何乐趣,她为什么要浪费这个晚上?这么一来,明天必须加倍努力工作。

※     ※     ※


  大会在弗拉基米尔离开前不久开幕,他不是会议代表,但参与在这次的会议。争吵浮现台面上,形成了对抗团体,弗拉基米尔站在华休这一边,他离开了朋友,所以就全心全意地为她的团队工作,现在华休和弗拉基米尔变得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往返国会,在家里讨论他们的立场。

  她那群人把华休的房间都挤满了,他们制定了决议,弗拉基米尔在他们买的打字机上打字。每个人都在快速匆忙地工作,他们的团结就像被焊接在一起般,时而焦躁,时而争吵,但却又放怀而恣意欢笑,不须任何理由,只是因为他们的青春。他们喜欢这场战斗本身,这让他们摆脱了烦恼。

  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在场,他坐在桌边,抚摸他漂亮的灰色胡须,那双和蔼而充满活力的眼睛注视着这群年轻人。华瑟莉萨总是和他窃窃私语,他对她评语颇佳,说她高于平均,但他对弗拉基米尔似乎极为冷淡,华休看到这一幕很遗憾,为何态度如此?弗拉基米尔的态度也很冷漠。

  「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对我来说太油腻了,他闻起来有熏香的味道,什么共产主义战士都与他无关,他当个马屁精还差不多。」

  华休派被击败了,但她获得的选票,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这仍是一场胜利。

  随着大会接近尾声,弗拉基米尔离开的日期也接近了,华休再次蜡烛两头烧,她必须为他的远行提供装备,而国会仍在继续。

  但华休内心深处却很高兴,她再一次感觉到,她的男人不仅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战友,她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为她的团队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同志们不肯放他离开。

  「现在再见了,我的瓦休可,我的小麻雀将独自待在山墙下,现在没有人可供它倾诉烦恼了,但作为弥补,没有人会打扰妳的工作。」

  「你有打扰过我呀?」她拥抱他,抚摸他。

  「妳不是自己说我占据了你的时间吗?不是抱怨家事太繁琐吗?」

  「哦,别说了,没有你其实情况会更糟。」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你不只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战友。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

  他们温柔地分别了,在这当前最佳的时刻。

  送走弗拉基米尔后,她匆匆赶回国会,心想:无论在一起有多美好,妳还是一个人待着更好,爱人的存在会分散妳的思绪,让妳的工作进展缓慢。

  现在她又可以全心投入工作了。工作与休息要兼顾,当他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睡过足够的觉。

  「妳送走你丈夫了吗?」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大会上问她。

  「是的,弗拉基米尔已经走了。」

  「这对妳来说更好,他对妳只是负债而已。」

  华休很惊讶,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是怎么察觉的?

  但她没有回答,如果她承认的话,那她爱着的弗拉基米尔可能会受到名声上的损害。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