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6章



  火车预计早上到达,华瑟莉萨在黎明时第一道苍白曙光中起身,必须收拾她的东西和衣服了,准备好取悦她心爱的沃洛佳了。分开的七个月里,他们过得好艰辛。

  华瑟莉萨很幸福、欢愉、快乐,感觉空气充满春之气息。

  尼普女还躺在床上,仰躺着,凝视着手镜里面自己的倒影,但华休已经洗漱完毕,仔细梳理了卷发,穿上了格鲁莎为她做的新衣服。华瑟莉萨望向墙上的镜子,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如此美丽。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这次沃洛佳不会因为她衣衫褴褛到处乱跑而斥责她。

  车站到了。华瑟莉萨看着窗外,时间是清晨,阳光明媚。在北方那里简直没什么春天可言,但这里却显现出万物复苏的景象,树上也开满了花,奇特、非常古怪的树,叶子像黑桤木,但颜色较细腻,树枝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像丁香花但不是丁香花,它们的香水味芳甜又浓郁,从窗户涌进来。

  「那是什么树呢?」她问列车员:「我们家乡可没有。」

  「这是银合欢。」

  「银合欢?它们很漂亮。」售票员折下几根树枝送给华休。

  银合欢气味竟然是这么甜美,华休高兴得几乎要流泪了。她眼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如此之迷人,最重要的:「再过一个小时,我就会见到沃洛佳。」

  「很快就能到吗?」华休不停问列车员,火车在她看来似乎一动也不动,停在支线一会儿,最后才又继续前进。

  现在这座城市就在眼前了。大教堂,军营,郊区,车站的月台。沃洛佳在哪里?在哪里?

  华休从开着的窗户往外看,沃洛佳却从车厢另一端进来,把她搂在怀里。

  「你来了,沃洛佳,你把我吓坏了。」

  他们接吻。

  「快,把东西给我,这位是我们的秘书。伊凡·伊凡诺维奇,请帮忙提这些东西,我们要去汽车那儿。华休,我现在有几匹马,一头牛和一辆汽车,我还打算养一些小猪,我们有很多空间,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场,妳会亲自看到的。妳会像庄园里的仕女一样生活。事情进展顺利,不久前我们在莫斯科开设了分公司。」

  任弗拉基米尔滔滔不绝,也无法将他着手的事情立即跟她说明白,这些事情充满了他的思绪。华休坐在车里听着,尽管她对沃洛佳所说的话很感兴趣,但她还是想谈谈自己的事情,想了解没有她的时候他是如何过生活的。他是不是很渴望她?他等她是不是很焦急?

  他们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是一户独栋的花园住宅,守门的跑腿小伙,头戴着加隆帽,看上去是个半大的年轻人,他来接他们下车。

  「华休,现在就看看我们的房子妳满不满意,妳会否觉得它比妳屋顶的笼子更好。」

  楼梯上铺着地毯。一面镜子。接待大厅。华休摘下帽子,脱下外套,他们走进了客厅。沙发与地毯。餐厅里有个巨大的时钟。几幅镀金画框的静物画。墙上有鹿角。

  「嗯,你觉得怎么样?」弗拉基米尔脸上洋溢着骄傲的光芒。

  「我喜欢。」华休环顾四周,不确定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乎,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陌生至极。

  「我们的卧室在这边。」弗拉基米尔把门打开,两扇窗户正对花园,这立刻让华休开心起来。

  「是树!」她高兴地喊道:「是银金合欢!」

  她赶紧跑到窗边。

  「先看看房间里面吧,妳有足够的时间在花园里跑步。我给你准备的是不是很好?我自己挑选并安排一切,从我搬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等妳。」

  「谢谢,亲爱的。」华休正想转身去吻沃洛佳,但他似乎没有看到,而是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转去面对衣柜里的长镜子。

  「看看这多方便,当妳穿好衣服时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从头到脚的样子。里面有架子可以放内衣、帽子、各种小玩意……」

  「为什么,你认为我有多少帽子和装饰品?这评语一针见血啊。」华休笑了。

  但沃洛佳继续说:「你能看看床吗?是蚕丝被——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它是我的,补给品中本来没有。这里有一盏粉红色的灯,可以在晚上点亮。」

  弗拉基米尔带着华休四处参观,指出每一件小事,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是不是为我心爱的,准备好了一个舒适的小窝呢?」华休听着,为他的幸福而微笑,但仍然不太放心。她无法否认,房间很漂亮,很华丽,这地毯、窗帘、和镜子!但就是不熟悉,好像她走进的是别人家,这些东西并不是华休所需要的,也没有桌子可以让她铺书本和报纸。只有一件事让她真正高兴,她可以从面向花园的窗户看到银合欢树。

  「现在准备好洗漱,然后我们就吃点早餐。」弗拉基米尔说着,走到窗边放下百叶窗。

  「你做什么?」华休反诘道:「能看到外面的花园不是很好。」

  「但是这样不行。白天必须拉下窗帘,否则内饰会褪色。」

  灰色的色调沉了下来,像沉重的眼皮一样,遮住了透过窗户照进来的花园的绿色。房间变得灰暗、单调,甚至更陌生了。华休洗完手,在镜子前梳理卷发。

  「我之前寄给妳的布料,妳是不是有把衣服做出来了?」

  「为什么,是的……」华休期待着一句赞美的话,抬起头询问地看着沃洛佳。

  「让咱们看仔细。」他把她转了个身,从表情就看出他的不悦:「妳到底是从哪里想到要把这些东西堆在屁股上的?妳的窄版身型,正适合最新时尚呀,可是为什么妳看起来这么诡异?」

  华休一脸困惑,脸红到了发根,万分内疚。

  「为什么是诡异?格鲁莎说这现在很时尚。」

  「妳的格鲁莎对时尚了解吗?好衣料给糟蹋成这样,妳看起来像教宗的什么妻子,最好还是脱掉那件衣服,穿回妳日常的裙子,至少看起来更像妳自己,不会搞得四不像。」

  沃洛佳没发现华休的满脸失望,他走到餐厅去看看早餐做了没。

  华休心情沉重地脱下了格鲁莎的杰作,赶紧穿上她的旧裙子和系着皮带的衬衫。

  她一点也不高兴,两滴小泪洒在旧衬衫上,很快就干了,她的眼中闪烁着令人不悦的冰冷。

※     ※     ※


  吃早餐的时候,「经理的管家」玛丽亚·谢苗诺芙娜过来打照面,她是位身材健硕,外貌端庄的中年妇女。

  华休与她握手。

  「没必要。」玛丽亚·谢苗诺芙娜离开餐厅后,弗拉基米尔说:「如果妳表现得不像女主人,他们就会骑到头上来的。」

  华休惊讶地看着他:「这事情我很难想象。」

  弗拉基米尔伺候华休,但她没有胃口,心里不舒服。

  「看看啊,这桌布,是莫罗索夫亚麻布,餐巾也有同样的设计,洗它们太费钱,但我没有打算把它们扔掉。」

  「你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真都是你买的吗?」华休探寻地看着弗拉基米尔。

  「当然不喽,妳知道这些家具现在要花多少钱吗?数十亿!真以为我经理的薪水能让我买这样的奢侈品吗?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供应品。我很幸运,在可能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在一些朋友的帮助下,从当局那里获得了这样的家具。现在他们已经制止了这一切,没有人能把自己的房子布置成这样,除非他付现金。此外冬天时我自己也买了一些东西,像是带镜子的衣柜,卧室里的蚕丝被,客厅的灯……」

  弗拉基米尔高兴而满足地列举了一切。

  华休的眼神越来越冷,不再是棕色的,至极愤怒的光芒闪烁着,妖异的绿色仿佛猫眼。

  「这些精美的东西你花了多少钱?」华休的声音有些颤抖。弗拉基米尔没有注意到,还继续吃着排骨,喝着啤酒。

  「好吧,如果你算一下分期付款的总额,包括我赊账的金额,那就是……」

  为了向华休炫耀,弗拉基米尔慢慢地提及了一笔非常可观的金额。他抬起笑眼看向她的脸,似乎在说:现在妳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厉害的家伙了吗?

  「怎么了,华休,妳怎么了?」

  她跳了起来,用愤怒的绿眼睛站在他身边。

  「你哪来的钱?立刻告诉我!在哪里?」

  「怎么了,华休?冷静,妳不会相信我是用不诚实的手段得来的吧?还是妳对金钱价值一无所知?和我的工资比较一下就知道了。」

  他告诉她他每个月的提款账户和奖金的金额。

  「这就是你的工资?你的月薪?但你一个共产党员怎么敢把钱花在这样的垃圾、这样的废物?贫困加剧!苦难和饥荒充斥着四面八方!你忘记了那些失业者吗?你当经理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愤怒的绿眼睛靠近弗拉基米尔:「那么,经理先生,可以麻烦请说明一下?」

  弗拉基米尔并没有放弃,而是想说服华休讲些道理,好心一点。他嘲笑她:「你像山墙下的麻雀一样生活,不知道钱滚钱能滚多少钱,其他人的收入甚至更高,生活也截然不同,他们的外表更是非常优雅。」

  但华休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打发掉的人,她决心要追究清楚。他为什么不以共产党员的身份生活?当四周都是贫穷和饥荒时,为什么他还能把钱浪费在愚蠢的小事上?

  弗拉基米尔晓得以这种方式无法拉近她,必须尝试另一种方式,他得做出政治性的解释,这都是经理任务的一部分,是总部指示,最重要的是尽一切努力让事业蓬勃发展,增加公司的收益,而这也是他最强的点,华休必须等到她看到他一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他在一个荒芜的地方建造了一切,增加了产量,所以现在整个企业都依赖他的监督。她会亲自看到,尽管他好像独自一个人享受生活,但他仍然关心他的每一位员工,包括最卑微的船务员。只有让她深入了解这件事,她才会有不同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华休,他视为朋友、妻子、战友的人,一来这里就入了敌军,共同唱反调,那样工作真太难了。他为这项事业付出了全部的精力,这却是他获得的感谢,连他的妻子也反对他,想要谴责他。

  弗拉基米尔感到被冒犯和愤怒,他的眼睛就像一只愤怒的狼,开始向华休发射怒火,打算要烧死她,因为她怀疑和谴责。

  华休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可能是对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账目清清楚楚,工作也完成了。至少她对于国民财富必须增加这件事,没有异议。

  「因为我得到了一些东西,建立了自己的家庭?那我要永远住在小区住房吗?为什么我们过得比美国劳工还差?你应该看看他们在那里生活的样子,他们有自己的钢琴、自己的福特汽车、自己的摩托车。」

  与此同时,可敬的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已经前来饭厅查看好几次了,她想端上炸薯条,却看到这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了起来,革命前她所服务过的那些「真正的仕绅」不也这样;哦,想来「仕绅」或者共产党人都是差不多的,就是这薯条放着太可惜了,久了会冷掉的。

  弗拉基米尔带着华休到处走走,带她参观办公室、仓库和住宅。他也带她去了簿记部:「看看我们的纪录,妳在其他地方找不到这样的会计系统。妳看我把事情安排得多么美妙,别一直说我奢侈。」

  他要求簿记员向华休解释他们的系统原理,虽然很简单,但很准确,受到总部的特别表扬。

  华休仔细地听着,尽管她无法理解所看到的一切,但他们正在努力并且热爱他们的工作,沃洛佳也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他带她到员工家里,刻意询问员工的妻子是否满意。他得意地看着华休,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满意吗?现在情况不可能变得更好了,「我们的生命归功于您的天意,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

  「看吧!妳还说我是个败家子!相信我,我优先照顾我们的员工,我为他们得到了尽可能多的东西,然后才想到我自己。你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工人和白领阶级一样富裕,我为他们做了特别的努力。真的,我十分尽力。」

  「很好,你倒是好了,但他们呢?他们为自己做了什么?」

  「你的想法真奇怪,华休,他们的利益和我不是相同吗?当然,以前的话,总是经理站一边,工人们站在另一边互相对抗,但现在不是这样了,妳的脑袋已经长满青苔喽。」

  他是在开玩笑,但华休觉得弗拉基米尔确实不高兴,她冒犯了他。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带她参观了工厂的各个建筑,华休也疲倦了,她的太阳穴开始抽痛,削瘦的胸口隐隐刺痛,要是能回家躺下睡觉就好了。她的脑子里仍然嗡嗡作响着火车车轮的噪音,但沃洛佳刚告诉她晚餐会有客人,她要接待他们。

  他们回到家,进入大厅,跑腿男孩打开门,站得直挺挺好像在等待命令。弗拉基米尔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写下几个字,然后把纸条递给了男孩。

  「现在快去,华休,这样就不会耽搁了。你将亲自把答案带给我,了解吗?」

  他再次转向华休,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一半是愧疚,一半是询问。

  「瓦休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盯着我?」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确定。

  「没什么事。不过——跑腿的名字也叫华休吗?」

  「是啊。妳不喜欢家里有两个华休吗?太难想象!她嫉妒了!好了妳不必担心,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像妳这样的华休了。」

  他轻轻地用手臂搂住她,凝视着她的眼睛,然后吻了她。这是他这一整天第一次爱抚她。他们挽着手走进卧室。

※     ※     ※


  出席晚宴的宾客到了:萨维列夫和行政秘书伊凡·伊凡诺维奇。萨维列夫是个高瘦男人,穿着浅灰色西装。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食指上戴着一枚印章戒指,一双聪明又狡猾的眼睛,刮得光滑的脸上挂着令人不快的笑容,仿佛他在看着一切,仿佛只要他过得好,别人家的事都与他无关。华休就是这么认为的。

  当他见到华瑟莉萨时,他将她的手举到唇边,她急忙抽开手。

  「我不习惯这样。」

  「没问题。但我从不反对亲吻年轻女子的手,丈夫也不能嫉妒,真令人愉快。你一定很嫉妒?承认吧,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

  说着,他拍了拍沃洛佳的背。弗拉基米尔笑了。

  「华休是模范妻子,我没必要嫉妒。」

  「所以她没有效仿她丈夫的做法?」

  萨维列夫对弗拉基米尔眨了眨眼。弗拉基米尔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充满了恐惧。

  「我不认为我做了什么……」

  萨维列夫打断:「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你们这些已婚男人。我自己也经历过,但现在我过着单身生活。」

  华休不喜欢萨维列夫,一点也不喜欢。但沃洛佳与他交谈就像与朋友交谈一样,关于商业,关于政治。华休不和这个「投机者」讨论政治,更不会和他一起嘲笑执委会主席,她得跟沃洛佳谈谈,说服他放弃这段友谊。

  他们晚餐喝了酒,秘书伊凡·伊凡诺维奇把酒放在篮子里呈上来,他们担心一些大宗货物未能到达,并且担心这些货物对于展会来说来得太晚了。

  华休听着,试着理解这一切的涵义,但在她看来,这都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重点到底在哪,太阳穴的抽痛和撞击让她心烦,眼睛也很痛,不如赶快吃完饭吧。

  弗拉基米尔晚餐后立即叫车,他必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和这批货有关:「今天你真的要去开会吗?你妻子才刚回来?你应该留在她身边,你这可不太好,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萨维列夫微笑看着弗拉基米尔。

  「不可能,」弗拉基米尔打断道,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根香烟,他很想留下来,可你知道,是为了生意。

  萨维列夫忍不住说:「任何事情都有两个面向。」

  华休再次觉得他在向弗拉基米尔眨眼,嘲笑他,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投机者。

  「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会放下一切,和妻子一起度过第一个晚上,生意又不会跑掉。」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答,但愤怒地拿起帽子:「好了吧,尼卡诺·普拉东诺维奇,我们准备好了吗?」

  他们开车走了,伊凡·伊凡诺维奇也跟着他们,只剩下华休一个人,独自在这座对她来说如此陌生的,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巡视各个房间,站在窗边,凄凉、孤独、寒冷。然后她盖着丝绸棉被躺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她惊醒了。房间实在太黑。她点着灯,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一刻,她真的睡了这么久吗?过了午夜,弗拉基米尔还没进来。

  华休起身,洗了把脸,走进餐厅。

  晚餐的桌子已经摆设好了,灯也点亮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房子的其他部分都是黑暗的。她走进厨房,玛丽亚·谢苗诺芙娜正在那里整理东西。

  「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还没回来吗?」

  「不。还没有。」

  「他开会总是这么晚才回来吗?」

  「这要看情况。」

  玛丽亚·谢苗诺芙娜闷闷不乐,很少说话。

  「妳呢?妳也在等他吗?不去睡觉吗?」

  「华休和我轮流,他熬夜的下次就是换我熬夜。」

  「弗拉基米尔回来时会吃晚餐吗?」

  「如果他带来任何客人,我想他也会吃一些,否则他就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了。」

  华休又沉默了一会儿,看到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理睬她。

  回到卧室,华休打开窗户,凉爽、安静的春夜,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银合欢香味,青蛙们好奇地大声叫着,华休起初以为它们是夜鸟。

  漆黑的夜空点缀着闪烁繁星,华休凝视着黑暗的花园,抬头仰望天空和星星,她的心变得平静了,她忘记了投机者萨维列夫,忘记白天的时候,弗拉基米尔不经意间带给她的痛苦。现在她全心全意地来到了他身边,来到了她心爱的人身边,来帮助和指导他;与尼普商人交往,难免偏离正道,这就是他召唤她、他的朋友和妻子的原因。

  想到弗拉基米尔经营这一切,华休也为他感到骄傲,他的精力多么旺盛。现在她以不同的眼光看待事物。一切都显得比白天更清晰、更容易理解、更令人愉快。

  华休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思绪,以至于她没有听到汽车驶来,也没听到弗拉基米尔走过地毯,向她走来,他的声音让她吃了一惊。

  「在想什么呀,我的小瓦休可?」

  当弗拉基米尔俯身在她身上时,他的眼神显得焦虑而充满爱。

  「亲爱的,你真的来了吗?我等了好久了。」

  她伸出双臂环抱他的脖子。

  弗拉基米尔抱起了她,仿佛刚恋爱几个月,他抱着她穿过房间,就像她是个受人爱戴的孩子。

  华休感到快乐,沃洛佳爱她,一如既往地爱她!她真是太傻了!为什么早上她会感到受伤?

  他们一起喝茶,聊得亲密而深情,华休表达了她对萨维列夫的看法:「最好不要成为他的朋友。」

  弗拉基米尔没有否认,他承认自己也没多尊重他,但他太有用;没有他,整件事情就不可能完成,他以前有很多人脉,深得商人的信任,可以透过他与他们取得联系,沃洛佳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说实话,身为一个男人,他的价值并不高,不过就只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人士,但在商业上他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为什么最高当局里那些个「超级聪明的家伙」逮捕萨维列夫时,沃洛佳要为他辩护,他在莫斯科很受尊敬,地方当局因他的缘故,受到了严厉的谴责。

  「是的,但是你不是写信给我说他手脚不干净吗?」

  「我想是很难说清楚?他是我们的代表,他当然不会忽视自己,但他并不比其他人差。而且,其他人都在闲晃,什么都不做,而他却认真工作。他了解自己的工作,喜欢它。」

  尽管如此,弗拉基米尔还是答应少见他。生意就是生意,但并不需要友谊。

  喝完茶,他们手挽手回到卧室。弗拉基米尔将华休的头压在胸前,亲吻她的卷发,若有所思、温柔地说话:「多么可爱的小脑袋,它永远是我的,不是吗?华休,像妳这样的朋友世上没有第二个。我只爱妳,我的华休,我的小野丫头。」

※     ※     ※


  华休醒得很晚。弗拉基米尔很早就去上班了。

  她感觉不舒服,一侧会有刺痛感,而且发烧,并开始咳嗽,她在旅途中感冒了吗?尽管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日子,她还是裹上了一条围巾。她不想动,也不想站起来。玛莉亚·谢苗诺芙娜走进房间,站在门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华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早安,玛丽亚·谢苗诺芙娜。」

  「早安。」这制式的回答:「晚餐要点什么?当他离开时,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说妳会安排一切。你们有客人了。」

  华休一脸茫然,她不知道该点什么。在家里,在小区住房,她只吃国家配给的食物。

  玛丽亚·谢苗诺夫娜见华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就推荐了各种菜肴。华休同意了,但她询问了费用,平易近人吗?玛丽亚·谢苗诺芙娜猛地闭上了嘴。

  「这个嘛,如果妳想要一顿丰盛的晚餐,就不能省钱了。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共产党已经取消了国家補助。」

  「妳有没有钱?」

  「昨天还剩下一点,但今天还不够。肉很贵,我们还得买黄油。」

  「那么弗拉基米尔没有给妳留下钱吗?」

  「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他只是说:去找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和她讨论一切。」

  她现在该怎么办?玛丽亚·谢苗诺芙娜站在那里等着钱,不肯走。华休只剩下一点钱了,但很快就会吃光它,她将一文不名,她不喜欢这个主意。

  「为什么不预支一些钱给我,然后让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还给妳呢?」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建议。

  「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玛丽亚·谢苗诺芙娜走后,华休走到花园。她在小路上来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累了。她觉得好累。躺下,她拿起一本书,就睡着了。

※     ※     ※


  华休伸懒腰躺在床上,她的脸颊火辣辣的,她的睡眠被阴郁瘆人的梦境所扰乱,醒来后,她不安地环顾四周,她为什么睡着了?如果能看看这座城市的景点就更好了,她来找弗拉基米尔不是为了生病,但她却没有丝毫抬起头的欲望,才闭上眼睛,思绪立刻变得混乱起来,这不是正常的睡眠,甚至不是打瞌睡,但她也没有完全清醒。

  「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随时都会来吃晚餐,妳应该快点穿好衣服,然后我就可以整理床铺了。他讨厌看家里乱七八糟。」

  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弯下腰看着华休,仿佛作为长辈,她想纠正她。

  「这么晚了吗?」

  「快五点了,而且妳连早餐都没吃,我本来想叫醒妳的,但妳睡得很熟。这应是旅行的舟车劳顿,妳还没有恢复。」

  「可能是旅行的原因,搞不好是感冒了,我觉得冷。」

  「妳应该穿上羊毛洋装,会变暖的,妳身上穿的那块小破布没什么用。」

  「洋装被我给搞砸了,我丈夫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这么说?也不是那么差吧。臀部可能有太多褶皱,腰围则不在应有的位置,现在大家流行穿腰线的那种了……我也当过裁缝师。我对衣服是一无所知,只是妳让我稍稍改个裙边,就可以改变那件衣服,这样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就不会认出它了。」

  「晚餐时间能准备好吗?」

  「这要求就太过了,不,我们慢慢来,不着急的。现在先穿上黑色裙子,然后上面再添这件西装外套,看起来就会非常好。」

  华休从来没有照个镜子照这么久的。玛丽亚·谢苗诺芙娜找寻着变通方法,她用别针固定这里,用长针缝一缝那里,她还找到一个蕾丝领子,效果相当不错,简单又不失优雅,就连华休也喜欢它。弗拉基米尔对此会怎么说?

  几乎她一说完,弗拉基米尔就带着他的客人来了:G.P.U.(前Cheka)的一名员工和他的妻子。他的胡子末端被打蜡成针尖状,衣着华丽,脚上穿着一双及膝的棕褐色靴子,还自称是共产党员!

  〔译注:G.P.U.,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俄文缩写ГПУ,其前身为契卡(Cheka),是列宁任内创立的秘密警察组织。〕

  华休根本不喜欢他,而他妻子更是打扮得像个站街女!她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身裙,脚踩白色鞋子,肩上搭着一条毛皮围巾,她的手指上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弗拉基米尔吻了她的手,跟她嬉戏,如骑士般俯向了她身上,用目光调情。他们在谈论什么?华休无法理解,空话连篇。

  华休坐在那个来自G.P.U.的人旁边。虽然他是共产党员,但她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他们又喝了酒,弗拉基米尔与这位女士碰了碰酒杯,她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都笑了,这让华休很恼火,但他不理会她,就好像她不属于他一样,真奇怪!她不喜欢这样。

  他们开玩笑地提到了斋戒,这位女士说她有宗教信仰并去忏悔,不过她没有斋戒。怎么可能呢?共产党员怎么会跟宗教信徒结婚?华休皱起了眉头,她没有幽默感,部分也是因为弗拉基米尔。他都有什么样的朋友了?用餐快结束时,伊凡·伊凡诺维奇进来告诉他们,萨维列夫在剧院订了一个包厢,并邀请了他们。

  「我们会去的,是吗,华休?」弗拉基米尔问。

  「和萨维列夫一起?」华休试图与他的目光对视,但他没接住,他假装不懂。

  「是的,当然,和尼卡诺·普拉东诺维奇一起,和全体人一起。那边正在上演一出新轻歌剧,一定会逗妳开心的。」

  「不,我不去。」

  「为什么不?」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一定是在旅途中著凉了。」

  弗拉基米尔仔细地看着她。

  「说实话,妳看起来不太好,华休,妳的眼睛实在是太凹陷了,让我握握妳的手,噢,为什么?天气非常热的啊。当然不去得好,而且我也不去。」

  「为什么不呢?走吧!」客人们也说服了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屈服了。

  在大厅里,弗拉基米尔在其他人面前拥抱华休,并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华休,妳今天看起来特别漂亮。」

  他请玛丽亚·谢苗诺芙娜照顾华瑟莉萨·门捷芙娜。

  「快去睡觉吧,华休,我马上回来。我不会待到戏结束。」

  他们开车走了。

  华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十分孤独。

  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而她在这里是个陌生人,没有人需要她。弗拉基米尔或许爱她,但他很少想到她,他用双臂搂住她,亲吻她,然后就走开了。当然他必须去开会、去工作,情况不同,但这次是剧院!他就这样自己去,不管她吗?这个冬天他看剧还没看过瘾吗?有件事困扰着华休,困扰着她,她表达不出,她感到不自在。

  「我就在这里待个一周。」她决定:「看看沃洛佳的情况如何,然后我就走。」

  问题是她要去哪里……回小区住房吗?之前她在屋顶阁楼的房间,现在是她的裁缝师朋友格鲁莎在住,此外那边还有费多谢耶夫一家,到时再次与所有的人争房子,又会是一堆碎嘴一堆担忧,她觉得太累了。此外,她觉得这个做法于情于理皆不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不行,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个念头如钢刀般刺痛她的心,她觉得心里好沉重。

  华休很冷。她浑身发抖,把手缩进袖子里。她在黑暗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徘徊。

  她感觉到这栋陌生的房子,正在为她准备悲伤,还有一场潜伏的灾难。

  预感?

  共产主义者应该相信有预感这东西吗?但一定会这样的,不然怎么如此忧郁?这种无限的、无名的、无果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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