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二部:家庭


第4章



  车厢一片漆黑。

  尼普女上床睡觉前给整间车厢喷满了古龙水。华瑟莉萨安静地躺在上铺,她要能睡着就好了,但过去记忆不断浮现,就好像她在处理账目一样。可为什么要理这堆账呢?她有面前的大好人生,有爱情和幸福在等着她;只不过在内心幽微深处,已深觉事情不像以前那样,四年前那样幸福,如今一去不复返。

  他们的爱情变了,华瑟莉萨自己也变了。

  为什么?究竟是谁的错?

  华瑟莉萨双手叉着放在头下,躺在那里思考,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她曾经生活过、工作过,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像是忘记或忽略了什么似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也许是党内分歧和机构中的麻烦。

  从那时起就变了,沃洛佳也变了。没错,她一直都全心看顾着他所有事情,每当他跟当局闹翻,华休总是能跟他讲道理,他信任她,并总是听从她的建议。

  白军开始进攻了,这座城市陷入在危险当中,弗拉基米尔决定赴前线参军,华休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他离开之前,试图说服他加入布尔什维克党。一开始他很抗拒,但最后还是屈服了。

  因此他成为了一名布尔什维克,然后离开了。

  他们的通信很少。偶尔他会回来一两天,然后又是数周、数月的分离,习以为常,甚至都不太想念对方——连时间都没有。然后某天华瑟莉萨在委员会会议上得知,弗拉基米尔受到了指控!这是怎么了?他当时在炮兵队,据说是他做事偷鸡摸狗,没有妥善处理他的事务。

  她怒火中烧,那不是真的,她不相信,这一定是阴谋诽谤跟流言蜚语。她赶紧四处探听了解状况,似乎很严重,该案尚未开庭审理,但他已被解职。于是她恳求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将她转到一列运送礼物到前线的运输列车上。三天后,她就上路了。

  一路上的通行颇艰难,到处都是延误,火车不停误点,纸上作业出了什么差错,不然就是载礼物的车厢没有连接,她又累,又担心,再这样下去案件可能就要提交法庭。

  直到那时,华休才意识到她是多么爱弗拉基米尔,他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她信任他,就如每个人都值得给予信任一样,所以其他人越是怀疑他,只为他们觉得无政府主义者什么都做得出,她就越是极力替他辩护。没有人比华休更了解他的心,他的心其实像女人一样温柔的,严厉固执只是表面上,华休知道善良与温柔最终能引导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但他确实变得怨愤不平,无产阶级的生活果真太难了。

  华瑟莉萨总算到达了总部,经过一番艰难后,她得知弗拉基米尔住的地方,于是被迫冒着倾盆大雨一路步行过城镇,幸好有位同志跟她一起去。她很累,冻得发抖,内心却十分庆幸,至少她知道调查还没结束,没有证据,军队内部也意见不一,不过谴责和谣言横行;华休感到困惑的则是人们看着她时,一副不悦的微笑,以及当她公开称自己为他的妻子时,他们掩掩藏藏的神情。

  她必须尝试去理解一切,然后她必须去找中央政府的托波尔科夫同志,他了解弗拉基米尔和他的工作。这次起诉必须停止。他们为什么要找麻烦?其他人有的曾是孟什维克、或甚至以前是社会革命党人,但也没有被通缉追捕,怎么无政府主义者比他们更糟?

  他们到达了弗拉基米尔居住的小木屋。窗户亮着灯,但门锁着,同志敲了敲门,但没有回应。华休的鞋子脚踝都湿透了,衣服也湿了,身子非常的冷。她脑中只想立刻进到温暖的房间换衣服和袜子,至于再次见到弗拉基米尔的喜悦,这件事反而也不那么紧急,她在行李车里就这样坐了五天,根本没好好睡上觉。

  「我们来敲一下窗户吧。」同志建议。

  他折下一根桦木枝,用它敲打窗户。

  有人拉开窗帘,华休看到了沃洛佳的头,他似乎只穿着一件衬衫,当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东西时,一个女子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肩膀后,然后又消失了。

  华休感到心往下沉。

  一股剧烈的、令人作呕的痛苦。

  「我说同志,干嘛不开门呢?我把你的妻子带来了。」

  窗帘拉上了,遮住了沃洛佳和那个女人,华休和她的同伴走上通往门口的阶梯,在那边等着……怎么这么久?这感觉简直度日如年。

  门终于开了,弗拉基米尔将华休抱在怀里,亲吻着她,他喜悦至极,两眼充满了泪水。

  「你来了!你来找我了!我的朋友华休!我的战友!」

  「至少帮忙拿一下她的东西吧,」她的同伴抱怨道:「不然我要怎么弄?」

  「快进屋里去吧!我们会吃点晚餐,你浑身湿透,肯定是冻僵了。」

  他们进到了屋子,房间明亮干净,餐厅后面是卧室。餐桌旁坐着一名护士,脖子围着白色头巾,袖子上戴着红色徽章,长得很漂亮。华休的心再次被刺伤,沃洛佳介绍了两人。

  「这是芭芭拉修女。这是我的妻子华瑟莉萨·门捷芙娜。」

  他们互相握手,打量彼此,试探着对方。

  「怎么了,华休?脱下外衣呀,妳不是家中的女主人吗?看看我在这里生活得有多好,比在妳的小房间里好多了。让我来拿着妳的外套,湿成这样啊!我们必须把它挂在炉子旁边。」

  护士一直站在那。

  「好吧,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我们的业务讨论留到明天再说,我可不想打扰你今晚的家庭幸福。」

  她与华休和弗拉基米尔握手,然后与华休的同伴一起离开。

  弗拉基米尔抱起华休,带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抚摸她,亲吻她,欣喜若狂。

  华休的心情减轻了一些,她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她在亲吻之间仍漫不经心地问:「那个护士是谁?」

  她把头抬高以便仔细观察他的眼神。

  「护士?她来找我询问医院的物资供应,交货必须更快,沿线有延误。尽管他们让我停止了工作,但没有我的话他们根本不行,一有什么问题又来找我问责。」

  他把话题转向对他的指控,谈到了让他们两个都担心的事情。他把华休放下来,两人走进卧室,华休再次感到某种背刺之痛,床铺凌乱不堪,有人匆匆把棉被覆盖于其上。

  她看了他一眼,他把手放在身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华休熟悉并深爱着的身姿。他向她交待他的案子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开始的。

  华休听着便替他深感心疼,她明白察觉到,这一切都是出于嫉妒的闲言碎语,她的沃洛佳两手清风,对此她深信不疑,不可能有别的事。

  她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双丝袜,但她没有带别的鞋子。怎么办?

  弗拉基米尔注意到了这一点。

  「妳一向如此啊!甚至没有多一双额外的鞋子。当然,我可以买一些皮革,我们的鞋匠会为妳做一双。但现在让我脱掉妳的鞋子,他们都湿了。」

  他脱掉她的鞋子,把华休湿漉漉的袜子丢在地板上,将她冰冷的脚放在他温暖的手中。

  「妳的脚还真小巧精致,像个洋娃娃,噢,瓦休可,我亲爱的。」他弯下腰,吻了她的脚。

  「你在做什么,沃洛佳?你这个傻孩子。」她笑了,内心又欢喜起来。

※     ※     ※


  他们喝茶、交谈、开会,弗拉基米尔向她说明一切,他在错误的时间表现得多么粗鲁,他多么无视指示,按自己的方式做事,他无法忍受命令。他接着提到自己如何推动这项作业的整个历程,以及他雇用的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华休肯定不认为他会手脚不干净。弗拉基米尔站在她面前,气得哽咽。

  「那妳也会这么看我的吗?华休?」

  「不,不是的,沃洛佳,我只是担心你的账目可能有点混乱,现在他们太严格了。」

  「你不用担心我的账,经手的人最清楚该怎么做,我的账目干净得不得了,我在美国学习簿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华瑟莉萨感到心里的负担卸下了,现在所需要的就是会见同志们,与他们协商,并解释何时何地,如何处理。

  「妳来这里真是太聪明了,」弗拉基米尔说:「我不敢指望,我了解妳工作辛苦,我以为妳会太忙,无暇照顾妳的丈夫和妳的沃洛佳。」

  「怎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不得安宁吗?我总是担心:他在做什么?他感觉怎么样?他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知道,妳是我的守护天使,华休。」他严肃说着并吻了华休,悲伤的眼神而若有所思:「我配不上妳,华休。我爱的只有妳,我爱妳胜过一切,妳信我的,不是吗?我爱妳,爱妳,只有妳。其他都是荒谬的……」

  华休不明白他,异常的激烈和激动,令她感到困惑。

  他们走进卧室,该睡觉了,华休准备整理床铺,把棉被掀开......那是什么?她的太阳穴砰砰作响,膝盖颤抖,是女人用的那个绷带——床单上有血迹。

  「沃洛佳! 那是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呻吟着。

  弗拉基米尔冲到床边,一股脑儿将绷带丢到地板上。

  「那个贱人,我的女房东,当我出去的时候,她又躺在这里,还把床弄脏了。」他把床单也扔到地板上。

  「弗拉基米尔。」

  华休睁大眼睛站在他面前,表情说明了一切。

  弗拉基米尔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为什么呢,沃洛佳?为什么?」

  沃洛佳绞着双手,倒在床上。

  「真糟糕,实在太糟糕了,但我向妳发誓,华休,我只爱妳,只爱妳。」

  「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爱情呢?」

  「华休,我还这么年轻,几个月来又独自一人,这些……平凡女人,总是不断追求着我,我讨厌她们,她们全部,这些肮脏的女人。」

  他向她伸出双臂,大颗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灼热的泪。

  「妳必须明白,华休,我说真的,不然我活不下去了。妳一定可怜我吧,我过得好艰难。」

  华休俯身亲吻他的头,就像很久以前在苏维埃那时一样,她再次怜悯他,再次对这个高大,无助,孩子气的男人充满同情。如果不是她,谁还会理解他?现在,每个人都准备朝他丢石头。她真的应该因为他伤害了她而放弃他吗?难道她没有准备好承受他注定带来的每次打击吗?她的爱人呀,真是可怜,是否她该在他第一次让她受苦时就离开他。

  华休静静地拨动弗拉基米尔的头发,思考着出路。

  有人敲门,声音粗重且威严。是谁?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就都懂了,他们匆匆拥抱,激情一吻后走向大厅。

  他们猜对了,调查已结束,弗拉基米尔被捕。

  华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动。

  弗拉基米尔保持冷静,收拾好东西,告诉华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文件,传唤谁作为证人,谁可以向她提供信息,然后他们把他带走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华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比那天晚上更可怕的事情。

  她的心被双重的痛苦折磨着,女人千百年以来难以克服的痛苦,以及朋友、同志因她所爱的人所受的错误、男人的恶意、世界的不公义而感到的痛苦。

  华休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好像疯了一样,她无法休息。

  在这里,在她到来之前,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床上,弗拉基米尔爱过、亲吻过、拥抱过另一个女人,那个美丽女人有着丰满的嘴唇和性感的胸部。他会不会不爱华瑟莉萨了?能不能出于怜悯,別再对她撒谎?

  她要真相,她只求真相,为什么他们刚才要带走弗拉基米尔?如果他在的话,她就能问清楚一切,如果他在的话,她就会从痛苦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对他怀抱怜悯。

  伤痛充滿了她女人的心,她对弗拉基米尔感到愤怒,他怎么敢做这种事?如果他爱另一个女人,他就不会再娶她了,明明不爱她,就该这么坦承相告,而不是用谎言来折磨她。

  华瑟莉萨从一个角落踱步到另一个角落,就是无法休息。

  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刺入了她的心,假设对弗拉基米尔的指控,是要来认真的?他被逮捕是真的有原因吗?假设那些「不受欢迎的人」,那些无赖们给他带来了麻烦,还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肩上呢?

  她忘记了心痛,也忘了那个红唇护士。现在她感受到一阵战栗,心里只剩弗拉基米尔的痛苦与恐惧,为他所受的折磨而痛苦不堪,他们剥夺了他的名誉,还无情地逮捕了他,可这些人竟是他曾经的战友。

  相较之下,她的女性悲伤算得了什么?他们对她心爱的弗拉基米尔,对他们曾经的同志,做了什么?她感到受伤,不是因为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而是因为革命未能带来一个真理和正义的时代。

  华瑟莉萨忘掉所有疲劳,滔滔的思绪如利箭般戳刺着内心,她身体的苦彷佛消失了,只剩灵魂在等待着,等待黎明一到,就再次怀抱烈火决心,为弗拉基米尔而战。他们不应该碰他,她会把他解救出来,脱离那些充满嫉妒心,恶劣阴谋家的魔爪;她单手就能战胜所有人,让大家相信他的清白。他们的诽谤是虚假的,对他的名誉所做的谣言攻击,全部都是虚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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