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罗姆 -> 人类的破坏性剖析(1973)

第三章 本能主义与行为主义的异同


· 相同的地方
· 最近的一些观点
· 两种学说的政治背景与社会背景



相同的地方


  本能主义者眼中的人类是远古时期的人类,行为主义者眼中的人类是现代社会制度里营营求生的人类。前者是一种机器,只能制造远古遗传下来的行为模式;后者也是一种机器[注:采用H。房·弗斯特的用意:“琐屑的机器”],制造的却是现代的社会行为模式。本能主义与行为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基本前提:人没有心灵。他们不承认人有心灵,不相信这心灵有自己的结构,自己的法则。
  洛仑兹的本能主义,也是采取这个基本立场。洛氏以前的一个学生保罗·勒浩森把这个观点表示得最彻底。他说,有些人类心理学家认为,凡与心灵有关的事物,只能从人的心理来解释,就是说,只能用心理学的前提做基础来解释。(“只能”是勒氏加上去的,好让自己的论证处在有利的立场,但这样做却偏曲了那些心理学家)勒浩森则持相反的立场,他说:“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找不到心灵事件跟心灵经验的解释,那个地方正是心灵本身;要从消化过程来解释消化,也同样是不可能的,因为消化作用的原因是在一亿年以前特别的生态环境中形成的。那些环境因素对一些有机体施展淘汰压力,逼得他们不但要消化无机物,也要消化有机物。同样的道理,心灵过程也是生命与种族在面临淘汰压力下,所产生的结果,目的是在保存价值。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心灵过程的解释(原因)不能在心灵中找到,而需在心灵还没有产生以前的远古时代……”用简单的话说,勒浩森认为只有用进化过程才能解释心理的现象。此处的关键是“解释”二字的意义。譬如说,如果想从低等动物到高等动物头脑的进化结果,来探讨恐惧的效验是怎么样产生的,这就是科学家的任务,他所要探讨的是头脑的进化。但是,如果想解释一个人现在为什么害怕,则进化论的资料没有多大用处,我们必须从他的心理状况做解释。这个人可能被强敌威胁,可能跟自己抑制的侵犯冲动在作战,可能觉得自己无能,可能妄想自己遭爱迫害,也可能有其他原因;这种种因素可能是单独存在,也可能混合在一起,使他感到害怕。要想用进化过程来解释这样的心理恐惧,显然是不得其门而入。
  要研究人类的现象,唯有从进化程序着手——这是勒浩森的前提;这等于说,只有了解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如何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才能了解人的心理过程。同样,他认为要了解消化过程,就务须了解数亿年前存在的环境条件。一个医生在治疗病人的消化器官病症时,如果把重点落在消化器官的进化过程,而不注重病人特有的病症,能对病人有什么帮助吗?勒浩森看来,研究进化的科学是唯一的科学,一切研究人类的科学都应附属于这门科学。就我所知,洛仑兹并没有走到这么极端,但他的学说却是建立在相同的前提上。他认为只有了解人的进化过程,才能够充分地了解自己。[注:在心理分析理论中,也有类似洛仑兹-勒浩森的学派;此派人士认为心理分析是了解病人的病历,而不必了解病人现在的心理动态。]
  本能主义与行为主义尽管不相同,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他们都把产生行为的人排除到研究的范围之外。行为主义认为人是条件制约的产品,本能主义认为人是动物进化的产品,不管哪一种学说,他们都认为人完全由自己以外的条件所决定;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扮演角色,没有责任,甚至没有丝毫自由。人是傀儡,由本能的绳索或条件制约的绳索牵动控制。


最近的一些观点


  对于人的构想,关于人的哲学,本能主义者和行为主义者有着相似的地方,可是两方的人士却猛烈地互相攻击。“天性或教养”,“本能或环境”,是两方鲜明对立的旗帜,他们拒绝低头看看共同的立足点。我们觉得两派人士所以这般互不相容,可能正由于这个共同的立足点。这倒是颇为有趣的事。
  最近几年来,渐渐有一种趋势,想克服本能主义与行为主义的对立。解决的方法之一,是用词的改变。有些人保留“本能”二字,用在低等动物上,讲到人类的动机时,则用“官能驱使力”。顺着这个路途,有些人发展出这样的公式说明法:“人的行为大部分是习得的,鸟类的行为大部分不是习得的。”这个公式说明法代表着新的趋势的特点,用“或多或少”来代替以前的“非此即彼”,把本能与学习在行为中所占的分量认为是逐步增减的。这个观点是一种连续统(连续变化序列),序列的一端(几乎)完全是生而具有的决定因素,另一端则(几乎)完全是习得的知识。
  F.A.毕区是本能学说杰出的代表,他写道:
  “现代的心理学对本能的研究,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就是认为用两类分别法就足以把复杂的行为分类。人们认为一切行为不是由学习来决定,就是由遗传来决定,这是完全不正确地——更且不管是对学习还是遗传,我们现在也只有片面的知识。不论哪一种反应,它最后的形式总是受着许多变化的因素来影响和决定的,本能和经验只不过是其中的两个因素而已。心理学必须包含并分析所有的这些因素,以为已任。当我们正确地了解这个任务,并且正确地执行成功时,就不再需要关于本能行为的模糊概念,这些概念也不再有存在的理由。”
  N.R.F.麦尔和T.C.许奈拉也表示同样的见解:
  高等生物比低等生物在行为方面更需要学习,因此,高等生物的本能行为要比低等生物的本能行为更受经验的影响。就是由于这种影响,动物才慢慢适应种种不同的环境,逃出了外在环境的狭窄限制。因此,高等生物在求取生存方面,对外在特殊环境的依赖比低等生物要少。
  在行为中,后天获得的成分与先天的成分互相交织。因此,许多行为模式无法被我们分类。对每一种行为我们必须单独地加以考察。
  我这本书所采取的立场,在某些方面与前面几位作者的立场相近,不过,从我的立场来看,最重要的还不是结束“本能”与“习得”之间的对立,而是要分别“官能驱使力”与“非官能驱使力”的不同(本书第三部详做说明)。官能驱使力(食物、战斗、逃走、性欲——以前所称为的“本能”),它的作用是保护个体与种族的生存;非官能的驱使力(性格根源的热情)[注:当然,“非官能的”驱使力并不是没有神经生理学基础的,但它们不是由官能需要引发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满足官能需要]则不是由种族演化而产生的驱使力,也不是人人一样的;这是对爱与自由的渴求;或者是发展成破坏性、自恋、虐待狂、受虐狂。
  构成人类第二天性的这种非官能性驱使力,往往跟官能驱使力混淆。譬如说,主观上感觉到的性欲(包括相应的生理表现),往往不是来自性的热情,而是来自自恋、虐待狂、受虐狂、对权力的渴望、甚至来自焦虑,孤寂和倦怠。这已经是心理分析学一再证明的事实。
  一个自恋的男人看到一个女人时可能产生性兴奋,因为他想证明自己多么有吸引力,他兴奋的原因在此。一个有虐待症的人如果有机会征服和控制一个异性,也会产生性兴奋。许多人经年累月在情感上“结合”在一起,动机却是虐待与被虐待,而如果一方喜欢虐待,另一方喜欢被虐待,结合得就更牢固。大家都知道,一个人只要身体上具有相当的条件,他的名誉、权力和财富便可以使他有性吸引力。所有这些例子都是身体的欲望被非性欲的热情所激发,而后身体上得到满足。实际上,每个人都可以猜想到,许多孩子的诞生,是由于虚荣、虐待症和被虐待症,而不是由于真正肉体上的吸引力,更不要说是由于爱情了。但人们一-尤其是男人——喜欢认为自己“性欲过度”,而不以为自己是“虚荣过度”。[注:在“男人本色”(machismo)这个现象里,这一点特别明显]
  强迫性的饮食也有同样的现象。这一种症状并不是由“生理的”需要产生,而是由“心理的”需要产生。沮丧、焦虑和“空虚”感,曾使人多吃多喝。
  在下面几章中我要证明的论点简约地说是这样:破坏性与残忍,并不是本能驱使力,而是从人类的整个存在处境产生的激情。它们是企图使生活有意义的方法之一。动物没有这些激情,也不可能有这些激情,因为它们最基本的根源是“人类的处境”。洛仑兹和其他本能主义者的主要错误,是把两种不同的驱使力混为一谈——一种是本能根源的驱使力,一种是性格根源的驱使力。虐待性格的人等待机会表露他的虐待心理,看起来似乎像被拦阻起来的流体,但只有虐待性格的人才会等待机会表露他的虐待行为,而慈爱性格的人却等待机会表露他的慈爱。


两种学说的政治背景与社会背景


  把环境主义者与本能主义者的社会与政治背景做一番考察,对我们会有相当的启示作用。
  环境主义的精神是18世纪政治革命的精神,那时中产阶级反抗封建特权阶级。封建制度建立在一个假定上:它的秩序是合乎自然的秩序。中产阶级要推翻封建制度,他们要同“自然的”秩序作战,势必产生另一种理论,认为人的地位根本不是依据天生的或自然的因素,而是完全依靠社会的安排,要改变这种安排,就要革命。革命者的信念是:一切罪恶与愚蠢,并不是人的本性使然,而是由于社会邪恶不良的安排。因此,人的未来是绝对乐观的,没有不可克服的障碍。
  本能主义运动是以达尔文的哲学为基础,它所反映的则是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立场。资本主义的“和谐”,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无情竞争;如果能够证明,世界上最复杂、最壮观的现象——人类——是生命有史以来与所有的生物无情竞争的后果,则资本主义就显得“合乎自然”了。从单细胞生物发展到人,这一个过程是自由企业最杰出的榜样。最好的在竞争中获胜,而不能适应进步的经济制度则遭消灭[注:这一段解释并没有干系到达尔文学说的有效性;只是触到某几个事实,譬如,大家忽略了合作的重要性;另外也显出达尔文学说的广泛影响]
  20年代同K·邓莱普、郭金杨和L·柏纳德领导的反本能主义革命获得胜利,原因可能是20世纪与19世纪的资本主义已经不同。我只提与我们的论题有关的几个不同点。19世纪的资本主义,资本家之间激烈的竞争,弱的和效率低的就遭消灭。20世纪的资本主义,大企业之间却存在着一些合作的成分。因此就不再需要去证明“强烈的竞争符合自然律”。两个世纪的资本主义另外一个不同点,是控制方法的改变。19世纪资本主义的控制,主要是运用严厉的父权原则,精神上以上帝和国王的权威做支柱。自导自控的资本主义,具有巨大的集中化企业,有能力供给工人娱乐和面包,可以从心理的操纵与生活的操纵来维持控制。这种资本主义所需要的是顺应性很大、很容易受影响的人,而不是“本能”被权威所控制的人。再者,现代的工业社会在生活的目标上,跟上个世纪的工业社会有不同的看法。那时的理想——至少可以说是中产阶级的理想——是独立、私人自发性、做“自己的船长”。现代的理想却是无限制地消费,无限制地控制自然。人类火烧屁股一般急迫的梦想,是有一天完全控制自然,使自己身同上帝;这样说来,人类天性中,还可以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控制的吗?
  但是,如果行为主义表示20世纪的工业社会态度,我们要怎样解释本能主义的复活呢?——洛仑兹的著作不是正在大行其道吗?我曾说过,原因之一是许多人感到恐惧与无望,因为眼看着危险扩大,却没有办法改变。许多原来信仰进步的人,希望人类的命运会有基本改变;这种肤浅的信仰与希望本来是寄托在幻象上,如果仔细分析一下社公的发展情况,这种幻象这会解除,可是他们不做此图,因此逃入本能学说中,认为人的无望必然是人类的本性使然。此外,新本能主义的发言人往往有个人的和政治的偏见。
  新本能主义的种种学说,各有政治与哲学意涵,可是有些作家对自己著作中的这一部分却不很清楚。注解家们也没有十分留意到这个问题。但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例外。N.巴斯托,就“天性与教养”问题,比较了24位心理学家、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观点。12个“自由派”或激进派中,11个是环境主义者,一个是遗传主义者;12个“保守派”中,11个是遗传主义者,一个是环境主义者。比较的人数虽然只有24个,结果却明白得很。
  有些作家察觉到著作中的情感成分,不过通常只是察觉到对方的。R.魏尔德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魏氏是正统心理分析派最杰出的一个代表,他写道:
  “我所说的是这样一群批评家,他们或者是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或者至少属于西方的自由思想传统——马克思主义则是这传统的一支——,就是说,他们热切地相信人天生是‘善的’,而人类的事务里,一切坏的与邪恶的都是出自腐败的制度——或许是出自产业私有制度,或者,用现代化的用语来说,是出自所谓的‘神经官能症文化’……。
  “但不管是进化主义者还是革命者,不管是温和派、激进派、还是偏颇派,凡是相信人性本善,而把人类一切痛苦的原因都推在外在因素上的人,碰到破坏本能或死亡本能的学说,不能不感到骚乱。因为,如果这个学说是对的,则挣扎与痛苦的潜能是存在于人类事务之内的,要想消除或缓和痛苦,即使不能算无望,也要比社会革命者们所幻想的要复杂得多。”
  魏尔德的评语确实精辟,不过我们仍旧应该注意到,他只看到反本能主义者的偏见,却没有看到跟自己立场相同的人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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