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罗姆 -> 人类的破坏性剖析(1973)

第一部 本能主义,行为主义,心理分析



第一章 本能主义者


· 早期的本能主义者
· 新本能主义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康拉德·洛仑兹
· 弗洛伊德的侵犯概念
· 洛仑兹的侵犯说
· 弗洛伊德和洛仑兹的异同
· 类推“证明”法
· 战争的结论
· 新偶像崇拜——进化论



早期的本能主义者


  本能学说的历史在许多教科书上都有记载[注:我特别推荐R.福莱塞尔的著作(1968),他对本能学说的历史有透彻的说明],这里从略。本能学说在早期的哲学思想中就有,但就现代思想来说,是起自达尔文的著作。达尔文以后的本能研究,都以他的进化论为基础。
  威廉·詹姆斯(1890),威廉·麦克杜高(1913)和其他一些学者,曾经列出一长列本能名称,认为每一种本能推动一种行为;譬如说,詹姆斯认为有模仿、竞争、好斗、同情、打猎、恐惧、贪得、清洁、温和、爱与嫉妒等本能。这是一种大杂烩,把人类共有的一些特性跟特殊的社会条件造成的性格特征混合在一起(J.J.麦克德谟)。在今天看来,这一长列的本能尽管有点天真,但詹氏等人的著作却是很老练的,有着丰富的理论结构,就以它的理论思想来看,到现在仍然有让人佩服的地方,因此不能说它们已经过时。譬如詹姆斯就很明白地察觉到,一项本能即使在第一次行施作用的时候,都含有学习的成分;麦克杜高也察觉到,经验与文化背景对本能会产生塑造力。麦氏的本能主义构成了通向弗洛伊德学说的桥梁。福来塞尔提醒我们,麦克杜高认为本能和“运动神经的机转”[注:机转,mechanism,是指a.“各种心智过程相组合而产生的某种结果”的作用;b.为了满足欲望,无意识间所采行的一些方法]并不是一回事,它的反应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运动神经反应。他认为本能的核心是“倾向”,是“渴求”,因此虽然是天生的,却是感性的;每个本能中这天赋感性的核心,“似乎能够相当独立地发生作用,整个本能结构中的知性部分与运动神经部分并不能完全控制它。”(W.McDogall,1932)


新本能主义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康拉德·洛仑兹


  下面我们要讨论新本能主义的两位最出名的代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康拉德·洛仑兹。在讨论以前,先说一说他们两位和早期本能主义者一般共有的特点:机械性——流体的本能概念。麦克杜高把本能能力设想成被“水闸”拦住,而在某种状况下会“溢出来”(W.麦克杜高,1913)。后来他认为本能像是“不断从箱子里释放出的瓦斯”(W.麦克杜高,1923)。弗洛伊德在力比多理论中,也遵循着这种流体概念。欲力增涨->紧张增强->不快乐扩充;性行为减低紧张和不快乐,然后欲力又会慢慢使紧张增强。洛仑兹的看法和弗洛伊德相似,他认为能量像“不断打进容器里的瓦斯”,或像容器中的液体,可以由容器底部的弹簧活塞放出来。汉德曾经指出来,这几位学者虽然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但他们观念中的本能模型却是相似的,“都认为本能是一种质料,储放在容器中,释放的时候便产生行动。”


  弗洛伊德的侵犯概念


  弗洛伊德把所有的“本能”都统辖在两个范畴里——性本能与自我生存本能,这是他超过早期本能主义者——尤其是麦克杜高——的地方。弗洛伊德的学说可以说是本能学说的最后一步,却也成了超越本能学说的第一步;这是弗洛伊德自己没有想到的。这点容后讨论。下面我只说明弗洛伊德的侵犯概念,因为他的欲力学说是许多读者都熟悉的,并且各位可以在其他的作品中找到,最好的作品当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入门》(1915-1916,1916-1917,和1933)。
  较早的时候,弗洛伊德认为控制人类的两种其本力量是性本能(欲力)和自我生存本能,因此他没有十分注意侵犯现象。可是从1920年以后,他的看法完全改变。在《自我与原我》(1923)和以后的著作中他创立出一个新的二分法:生命本能(Eros)和死亡本能,对于这一个新的理论基础,弗洛伊德写道:“我思考到生命的开始,又想到它生物学上的平行物,得出如下的结论:生命有一种本能要保存它的生活质[注:living substance。弗洛伊德用这个词有两重含义,一是抽象的,指“使生物为生物的那种特质”;二是具体的,就是指有生命的物质。在文句里他把这两重意义揉合在一起]并把它结合为更大的团体,同样也必存在着另一种相反的本能,要把团体分解,把各个单位重新带回它们原始的、无机状态。这就是说,有爱洛斯,也有一种死亡本能。”(S.Freud,1930)
  死亡本能是针对有机体本身的,因此是一种自我毁灭的驱使力,否则便指向自身以外,意欲毁灭别的人或物。死亡本能和性欲掺合在一起时,就成为虐待症或被虐待症。尽管弗洛伊德屡次表示死亡本能可以被我们减低(S.弗洛伊德,1927),可是基本假定仍旧未变:人的毁灭冲动不是使他去毁灭自己就是去毁灭他人,他几乎没办法逃避这个悲剧。从死亡本能的立足点来看,侵犯行为不是对刺激的反应,而是不断流溢的冲动,因为它的根源是人类有机体的结构本身。
  在部分心理分析学家虽然在其他方面都追随弗洛伊德,却拒绝接受死亡本能学说;或许是因为这人学说超越了机械论的思考模式,而到达了生物学的层面,这是大部分人所不能接受的,因为在他们想来,“生物学”,就等于本能生理学。但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排斥弗洛伊德的新观点。他们采取了一个妥协的步骤,承认有一个“破坏本能”,是跟性本能相对的;这样,他们既没有向全新的思想屈服,又接受了弗洛伊德的侵犯概念。
  弗洛伊德从纯粹“生理学的、机械论的”的立场跨了一大步,走向生物学的领域,把有机体看做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并分析爱与恨的生物学根源。可是他的理论却有严重的缺陷——这个理论完全建立在抽象的思考上,几乎没有提出任何让人信服的实验证据。再者,弗洛伊德虽然试图用新的理论对人类的种种冲动做杰出的解释,但他的假说跟动物行为却不相合。在他看来,死亡本能是一切活着的有机体里面的生物性力量。把这层意思引申到动物界,则必然会产生这样的看法:动物的死亡本能不是指向它们自己就是指向其他动物。因此,凡是对外侵犯性较小的动物,必然疾病更多或者早死,反之亦然;当然,这个观念找不到证据。
  侵犯与破坏并不是生物秉具的冲动,也不是自然流溢的冲动,这一点我要在下一章加以辨析。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弗洛伊德由于采用当时的习惯用语,便把各种不同的侵犯都一概用相同的字眼来表示;这虽然帮助他把各种侵犯放在一个本能概念中做解释,却大大阻碍了他对这些现象的分析工作。弗洛伊德绝不是行为主义者,他所以产生前面说的那种错误,是因为他有一个基本的倾向,总想达到一个二元对立的观点,认为有两种基本的力量是互相对立的。早期的时候是自我生存本能与欲力对立,后来是生命本能与死亡本能对立。这样的构想固然对称,弗洛伊德却付出了极大的错误代价,不是把某种热情放在这一个极端,就是放在另一个极端,终致把事实上根本不相同的倾向勉强地归为一类。


  洛仑兹的侵犯说


  弗洛伊德的侵犯说到现在还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他的理论是复杂而艰涩的,一般读者不容易直接去读他的作品和接受他的影响,在这层意义上,他的学说并不很流行。可是康拉德@洛仑兹的《论侵犯》出书没有多久就在社会心理学范围内广为流行。
  原因不难看出来。第一、《论侵犯》和洛仑兹较早的一本著作《所罗门王的指环》一样,行文流畅,这和弗洛伊德的沉重文体完全不同,和洛仑兹写给专家们看的作品也不相同。再者,我们在导论中也说过,它的论点投合大众的心愿,大家都宁愿相信,我们走向暴力与核子战争,是势所必然,受我们的生物本能所驱使,是超乎我们控制的。人们不愿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自己造成的社会、政治与经济环境,免得面对难题,背负责任,因为正是这个环境在驱使我们走向毁灭。
  洛仑兹和弗洛伊德一样,认为侵犯是一种本能,由源源不断的能力泉源供给力量,因此并不必然是外界刺激所引起的反应。他认为本能行为所需的能量不断地在相关的神经中枢累积,累积到一个定量的时候,即使没有外在的刺激也会产生爆发。但是人类和动物通常总可以找到这类的刺激,让他们释放用水闸挡起来的驱使力;他们用不着消极地等待刺激的来临,他们会寻求刺激,甚至制造刺激,洛氏步W。克赖格的后尘,管这种行为叫做“嗜欲行为”。他说,人制造政党,是为了找寻刺激,以便发泄被水闸拦住的能量,而不是由于有了政党才发生侵犯行为。如果不能找到或制造出外在刺激,这种累积起来的侵犯力量会变得那么大,以致于会爆发,会“凭空的”发出行动来,就是说,“没有可以证明出来的刺激,就自行产生行动……这种没有对象的凭空行动,跟运动神经的行动非常相似……这证明了本能行为的运动神经协调模式,连最细的细节都是由遗传决定的。”[注:后来,由于N.亭柏金和美国许多心理学家的批评,洛仑兹修改这一段话,承认学习对本能有影响力]
  因此,在洛氏看来,侵犯最主要的并不是外来的刺激所引起的反应,而是“结构在里面”的兴奋状态,这种内在的兴奋不论外界有没有适当的刺激都会寻求发泄:“本能之所以这么危险是由于它的自发性。”洛仑兹的侵犯观念模式,和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观念模式一样,是流体模式,认为侵犯性就象水闸后面的水,或容器里面的蒸汽,会产生压力。
  这种流体侵犯概念认为侵犯的行为是一种机转[注:这里的意思等于“自动机械化作用”——自行制造能量,自行储藏能量,自行发泄],这是洛氏的理论支柱之一;另一根支柱是他的生命侵犯观,认为侵犯有益于生命,帮助了个体和冲族的生存。大致上说,洛氏认为同类相侵可以促进一种动物的生存。他认为侵犯行为使同类的各个体加宽生存空间,并且依据保卫女性的能力而选择出“较好的男人”,同时侵犯行为又帮助建立起社会阶级秩序(K.洛仑兹,1964)。侵犯性的这种物种保护作用,在进化历程中发挥了更大的效用,因为苛烈的侵犯性在进化历程中演变为象征性的和仪式性的威胁行为,这种行为不致于伤害到人类的生存,可是它的促进作用却和原来一样。
  但是,洛仑兹又说,这有益于动物生存的本能,在人类里边却变得“过分扩张”起来,“狂乱”起来。侵犯行为原来是有益于人类生存的,后来却变成了威胁人类生存的东西。
  对于这些解释,洛仑兹似乎还觉得不够,因此又做补充,但这却超出了“性格学”的范围。他写道:
  “具有强烈破坏性的侵犯力量,到现在还是人类遗传的一种邪恶本质;这种强烈的破坏性很可能是同类淘汰竞争的结果,大约在四万年前,就是从石器时代早期开始(洛低的意思可能是指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的祖先就在经历着这种淘汰竞争。那时人类有了武器,衣服与社会组织,因此不再受饥寒与被野生动物残食的威胁,同类间的恶性淘汰竞争就开始发生。邻近部落间的战争成了互相淘汰的决定因素。一切极端的‘战士美德’,必然是从这里产生出来,不幸的是许多现代人仍旧把这种‘美德’看做理想的东西。”
  公元前四万年到五万年,是“现代人”正式诞生的时期,他们是猎人——食物采集者,许多人都以为这些“野蛮人”不断地互相战争;洛氏未加深究就予以采信,而实际上学者们的研究却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注:本书第八章详细讨论“食物采集者与狩猎者”的侵犯问题]。洛氏的假定纯系霍布士之流的俗套:先假定战争是人类的自然状态,以便证明人类生而具有侵犯性。洛仑兹的推理是这样的:人类现在是有侵犯性的,因为他以前就有侵犯性;他以前有侵犯性,因为他现在有侵犯性。
  即使在旧石器时代晚期,部落之间真的不断战争,洛仑兹在遗传学方面的推理也有问题。一种特质要想经得起淘汰,带有这种特质的后代一定要大量扩充。但是在战争中具有侵犯特性的人总是死得最多,侵犯特性的遗传便成了问题。好战者死亡率高,这宁是一种反淘汰,结果是遗传率必然降低[注:这要感谢喀特@赫希浩教授。在一次交谈中他把遗传学上的这个问题提示给我]。实际上,那个时期的人口密度极低,部落与部落之间很少需要为了争取食物与空间而战争。
  洛仑兹的学说里混合着两种元素。第一、动物和人一样,天生具有侵犯性,这有益于个体和种族的生存。可是神经生理学方面的发现却告诉我们,防卫性的侵犯行为是一种反态,只有当动物的生存利益受到威胁时才发生,它并不是自然发生(自行发生)的,也不是继续不断的。关于这一点,以后我还要详述。洛低学说的另一个元素是侵犯行为的流体性,认为人类侵犯性像是用水闸挡住的水,到时候就会溢出来。他用这个观念来解释人的屠杀冲动和残忍冲动,但他并没有提示证据。有益于生命的侵犯性和破坏性的侵犯性,都被洛氏装在一个筐子里,而唯一相同的地方却只是它们的名字:“侵犯性”。亭柏金把这个问题表达得非常清楚:“从一方面说,许多种动物都会同类相斗,人也是一样。但从另一方面说,在千万种同类相斗的动物中,人却是唯一相残的动物,……人是唯一的集体屠杀者,唯一不能适应他自己的社会的生物。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弗洛伊德和洛仑兹的异同


  洛仑兹学说与弗洛伊德的学说的关系十分复杂。对侵犯行为的来源,虽然有不同的解释,他们的侵犯概念却是流体式的。但另一方面他们却完全相反。弗洛伊德假定有一种破坏本能,洛仑兹却认为在生物学上这站不住脚。他认为侵犯驱使力有益于生命,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却是向死亡效忠的。
  但洛仑兹又认为侵犯性有很大的变化。他用了许多复杂的而又成问题的理论,假定出侵犯性产生了这样的变化:它原来是防卫性的,有益于生物发展的,但演变到人类,却成了自行发泄和自行扩张的力量,它会制造环境以求发泄,如果找不到刺激或不能制造刺激,它甚至会爆炸。这样,他的侵犯观念和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实际上就没有多大不同了。依照洛仑兹的这种假定,一个社会即使在社会上与经济上都有良好的结构,使主要的侵犯力找不到适当的刺激,却由于侵犯本能自身的需求,会促使社会成员改变社会,如果办不到,侵犯力量就会在没有任何刺激下自行爆发。洛仑兹所达到的这个结论,在实际作用上和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没有分别。但他们两位仍有一个重要的不同点:弗洛伊德认为有一种爱洛斯[注:Eros,希腊神话里的爱神,弗洛伊德用来指生命与性](生命、性)的力量是跟破坏力相对的,力量一样大;洛仑兹却认为爱只是侵犯本能的产品。
  他们两个人都认为,侵犯行为如果不能表达出来,是有损健康的。弗洛伊德在早期著作中认为性抑制会导致心理疾病;后来他把这个原则用到死亡本能上,告诉我们说,向外的侵犯力如果受到抑制,是不健康的。洛仑兹则说:“现代的文明人因侵犯力没有充分的发泄,感受苦恼。”他们两人路途尽管不同,却完成了相似的人类画像:侵犯性-破坏性的力量不断地从身体里面制造出来,要想控制,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极端困难的。动物界中所谓的邪恶,到了人类身上成了真实的、真正的邪恶——尽管洛仑兹告诉我们,它的根源并不是邪恶的。


  类推“证明”法


  弗洛伊德与洛仑兹的侵犯论虽然有这些相同点,他们却有一个主要不同的地方。弗洛伊德是研究人的人,对于人的行为和无意识表现有敏锐观察,他的死亡本能说容或是错的,或者不完整,或者证据不足,但那是长期观察人类的结果。洛仑兹却是一位动物学家,他观察实验的对象主要是低等动物;当然,在这一方面他有非常杰出的成绩。但他对于人的知识却没有超过一般水准;对于人,他没有做过系统的观察,也没有充分地阅读书籍[注:至少我们可以说,洛仑兹在写《论侵犯》的时候,没有看过弗洛伊德本人的著作。书中连一句直接引用弗洛伊德的地方都没有。他引证弗洛伊德的地方,是学心理分析的朋友们转告的,可惜的是这些朋友们并不总是对的,而且有时候他们的了解不够深刻,不够清楚]。他天真地以为对自己和周围的一些人所做的观察可以适应于所有的人。不过他主要的方法还不是对人对己的观察,而是由某些动物的行为来推论人的行为。就科学的观点来说,这种推论什么也证明不了;它们当然有提示作用,也叫喜欢动物的人觉得有趣。洛仑兹很喜欢把动物当做人来看待。正因为他的推论法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能够“懂得”动物的“感觉”,因此很受人欢迎。谁不喜欢拥有“所罗门王的指环”呢?
  洛仑兹的流体性侵犯学说是以动物实验为基础,材料主要来自囚禁状态下的鱼类和鸟类。他发现这些动物有侵略驱使力,如果不想办法让它转变方向,就会导致残杀。我们立即就可以看出一个问题来;人是否有同样的力量?
  由于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这个假说适用于人类和灵长类,洛氏就提出许多理证。他主要的方法是类推法。他发现人类的行为和他研究下的动物行为有相似之处,便推论两者有相同的原因。这个方法受到许多心理学家的批评[注:洛仑兹自己写了一篇文章,表明由生物现象推论社会现象的不当;在那篇文章里,他说,当自然淘汰法则不再能适当地照顾人类生物性的需要时,国家法律应该取而代之];洛仑兹的同事,杰出的N。亭柏金,就察觉到这种方法的危险,他说:“从低等进化层次、低等神经组织和单纯的行为模式做推论,来支持有关高等的、复杂的层次的行为理论,这程序里寓含着危险。”
  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来看看洛仑兹的“类推证明法”。从cichids和巴西珍珠母鱼的观察中,洛氏提出报告,说每一条鱼如果能够对同性的邻居发泄正常的愤怒(“改变方向的侵犯”),就不会攻击自己的配偶。他接着说:
  “在人类中我们可以观察到相似的行为。在哈普斯堡王族统治下的日子,还可以找得到温驯的仆人。我有一个守寡的姑母,她的行为可以做一个例子。她的女仆从来超不过八个月或十个月。每次雇到一个新人,她总是很高兴,把她捧到天上,发誓说她终于找对了人。不几个月,她的评价就开始冷了起来,挑小毛病,然后是比较大的,最后她会觉得那女仆可恶至极,一无是处,终致于在大肆大作之后,把那可怜的女仆赶走,连工作都不肯为她介绍。发作以后,这个老妇人又准备着迎接下一个美满的天使。
  “我举这个例子当然并不是要嘲笑久已故去的老姑母。在严肃的、自制的人里面,我也能够观察到同样的现象,而且没有办法装做看不到:我自己关在战犯监狱的时候也是例子之一。在每个完全互相依赖的小单位里,都有一种所谓的‘北极病’,或叫‘远征队愤怒症’,由于互相间的发泄,使得他们不致于同陌生人或圈子以外的人争吵。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一个单位里的一分子,越是互相熟悉、了解与喜欢,就越不应该把侵犯性拦阻起来,否则就是危险的。就我个人的经验,我知道在亲密的朋友间,我们往往过于低估侵犯和同类相斗的价值。可是我们的侵犯性还是会表露出来,譬如说,对我们最好的朋友的小毛病——他清嗓子或打喷嚏的样子——我们的反应往往如此强烈,好像是被酒鬼打了一个耳光似的。”
  洛仑兹没有想到,他的姑母,他的战犯朋友和他自己的经验,并不能证明这种行为是有普遍性的。洛氏似乎也完全没有想到他姑母的行为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从心理学来看,这位姑母的态度相当复杂。
  从心理分析的观察看,我们可以认为他的姑母是一个非常自恋、非常喜欢剥削别人的人;她要求仆人对她无条件地“奉献”,不准有自己的兴趣,并且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天生就是仆人,把对她的服务认做是自己的快乐。她对每一个新仆人都抱着这样的幻想。一开始的时候,她的这种幻想足以让她看不出仆人的“不对头”——新来的仆人尽量取悦她当然也是因素。可是当这短暂的“蜜月”过去以后,这位姑母“醒了”,她看出那仆人并不是她想像的样子。当然这段觉醒的过程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这位姑母感觉到极度的失望与愤怒,这正是每一个“自恋——剥削性”的人在受到挫折时必然的现象。她不知道她的愤怒是由于她的要求不合理,因此她把她的失望合理化,推过在仆人身上。由于她不能放弃不合理的欲望,她便只有把仆人解雇,希望新的仆人能够“对头”。这种情况会反而复始,一直到她死,或雇不到人为止。这种关系绝不只限于主仆才有,婚姻的冲突往往就是这个样子,可是离婚没有解雇仆人那么容易,结果是两人一辈子斗争,各自为了对方“日积月累的错误”而设法惩罚对方。此处的问题是人类性格一个特有的问题,就是说,这是一个“自恋——剥削性”性格的问题,而不是本能侵犯力的问题。
  《论侵犯》有一章名为“与道德类似的行为”。里面说:“看了前面讨论的现象,读者一定会常常读叹动物由生理作用产生的无我‘无私’行为,这种行为是为了团体,而不是为了自己,因此它的作用和人类的道德律相似。”
  在动物里我们如何能看出“无我”的行为?洛仑兹所描绘的行为,是由本能决定的行为。但“无我”却是心理学用词,指的是一个人为了帮助别人,能够忘记自己的“我”(self)(正确地说,是忘记他的“自我”(ego))。可是鹅、鱼或狗有一个可以忘记或记得的“我”(或自我)吗?自我的基础是什么?岂不是人类的自我察觉“自觉”和他“神经的生理结构”?洛仑兹在描写动物时用的许多词汇都有着类似的问题,譬如“残忍”、“沮丧”、“困窘”等等。
  洛仑兹的性格学资料中,最有趣、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连合”观。他说,当威胁从外面发生时,动物(他主要的例子是鹅)里面便产生“连合”。不过他从这里所做的推论却叫人大为吃惊,他说人类对“陌生人的侵犯跟群内分子的连合是互相促进的。‘我们’跟‘他们’的对立,会把原来很不相容的单位连合在一起。鹅群的互相呼叫跟这个情况有些相似,有时带着战争的特色。”
  洛仑兹甚至更进一步,把人类的爱与恨也同动物行为做类比:“只有在同类相侵现象很发达的动物里,才有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连合与友情;事实上,越是侵犯性强的动物,连合就越紧密。”到此为止,让我们假定洛仑兹的观察是正确的,但他从这里却跳到人类心理学的范围去;他说,同类互相侵犯要比个体间的爱和友情早几百万年,由这里他下结论说:“没有侵犯,便没有爱。”这种一笔抹杀的惊人之论,既没有从人类的爱提出证据,又同最显然的事实不符,却振振有词词地说下去,一直说到人类的恨。他认为恨是“爱的丑小弟”,可是它跟同类相侵是没有关系的。他说“恨与一般的侵犯不一样,恨与爱类似,目标是某一个固体,而且,很可能,恨的存在假定了爱的存在:只有真正爱过,才真正会恨,当事者尽管否认,事实却是如此。”爱有时会变成恨,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可是在这里我们务必把这一层意思弄清楚:变的不是爱,而是受伤的自恋心理;也就是说,造成恨的原因并不是当事人的爱,而是他“非爱”的部分。认为唯有爱才会生恨,这是把真理变成了胡说。被压迫的人恨压迫的人;孩子被杀害的人,恨杀害孩子的人;被折磨的人恨折磨的人,难道是因为他们曾经爱那些人或现在还在爱他们?
  洛仑兹的另一个类推法是从“军事狂热”现象入手。这是“一种特别的团体侵犯,跟比较原始的、琐屑的个人侵犯有明显的分别,可是在作用上是相似的”。这是一种“神圣的习俗”[注:custom,或译“建制”,如“战争建制”],它的动力来自种族的演化。洛仑兹确定“人类的军事狂热来源甚早,在人类还没有成为人类以前,团体防卫反应就孕育了军事狂热”。这是群体分子共有的一种狂热,用来抵御团体的敌人。
  “每个具有正常强烈情感的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经验知道这种军事狂热。一阵冷颤从背部流过(详细观察之下,对方的军人也是一样)。人昂奋地飞升起来了,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束缚,为了此时似乎神圣的义务,他准备抛却一切。一切的阻碍都不重要了;不杀人不伤人的本能限制,不幸在此时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合理的思考、批评,以及一切反对军事狂热行为的理性论证,这时都沉默下来,一切价值完全颠倒,理性的思考不但显得无以立足,而且卑鄙无耻。即使在暴行之际,也会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抽象的思想和道德责任落入了最低潮。正如乌克兰谚语所说:‘战旗一挥,理性尽在号角’。”
  洛氏表示“我们有理由相信,道德责任感会慢慢控制原始驱使力,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谦卑地认识到人类的军事狂热,它是一种本能反应,它的发泄作用是由种族演化的历程决定的,智慧与责任要想控制它,只有把它导向一个真正有价值的目标。”
  洛氏对正常人类行为的描写相当叫人吃惊。许多人真的“即使在暴行之时,仍旧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如果用适当的心理学言词来说,许多人实际暴行,而不觉得道德的禁忌,也没有罪恶感。但是,不搜取证据就直接宣布这是人类的普遍反应,或认为战争中的暴行是“人类天性”,而这种假定的本能又是从人和鱼鸟的相似类推出来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得当的科学态度。
  当群体对群体发生敌意,群体里的个人在暴行的倾向上是极不相同的,每个群体也极不相同。第一次大战时,英国宣传网捏造德国士兵用刺刀杀害比利时婴儿的消息,因为真正的暴行太少,不足以挑起英国人的愤恨。同样的理由,德国也捏造敌国的屠杀罪行。第二次大战期间,人类的残酷固然扩张,可是除了纳粹的特殊组织以外,暴行仍旧有限。一般说来,正规军队所犯的战争罪恶和洛仑兹对人性的描写并不相符。他所描写的行为,以暴行方面来讲,是虐待狂性格或嗜血狂性格者的行为,他所说的“军事狂热”是一种国家主义的反应,在情绪上是接近原始的。“战旗一挥,就准备行施暴行”——把这种事认做是人性的本能,这对于破坏日内瓦协约的人真是一种有力的防卫。虽然我可以确定洛仑兹无意为暴行辩护,他的言词却产生了这种效果。他的研究方法变成了绊脚石,使人不能了解到人类行为的根源——性格结构——也不能了解到性格的发展有赖于个人的与社会的环境条件。
  洛仑兹甚至更进一步,认为没有“军事狂热”(这“真正自动自发的本能”)则“艺术、科学及一切伟大的人类成就都不可能出现”。但“军事狂热”本能不是“在自己的社会单位显得遭受外界威胁”时才出现吗?既然如此,则艺术与科学必然是在受到外界威胁的状况下才会开花结果——证据何在?
  洛仑兹提到对邻人的爱,认为“设若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且救过你好几次,”则你为他冒生命的险是“当然的是,甚至连想都不必想”。这种“合宜的行为”在危急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发生的,因为“石器时代就常常发生,在种族演化历程上已经造成了社会适应的行为模式”。
  这是本能主义与功利主义的大会合。你救你的朋友,因为他救过你好几次;如果他只救过你一次,或一次都没救过你,怎么办?再说,你救朋友,只是因为在石器时代这种事就已经常常发生!


战争的结论


  在对本能侵犯所做的结论中,洛仑兹觉得自己跟弗洛伊德在1933年的立场相似,这一年弗洛伊德致函爱因斯坦,谈“为什么战争”。娄、弗二氏都似乎达到一个结论,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是来自本能。但二氏都为了这个结论而不快乐。然而,弗洛伊德可以在广义的意思上管自己叫作“和平主义者”,洛仑兹却不行。洛仑兹深知核子战争必将带给人类空间浩劫,他也试着找寻出路,让社会避免侵犯本能的悲剧后果。可以说,为了让人们接受他的本能破坏学说,关这核子时代他几乎不得不去找寻和平的可能性。他的建议跟弗洛伊德有相似的地方,但中间有一个重要的不同点。弗洛伊德的建议是不敢自信的,谦和的,洛仑兹则说,“我坦然承认,有些事情可以教导人类,帮助他们改变得好一些。这个信念看似傲慢,其实并不……”
  确实,如果洛仑兹真有重要的东西教给人类,就不能说是傲慢。不幸他的建议不过是陈腔烂调,只是一些“简单的箴言”,用来对抗“社会行为的失调所可能产生社会分解”危机:
  1.“最重要的箴言是……‘知汝自己’”,他的意思是指“我们必须加深我们的透视力,看出控制我们行为的因果关连”——这就是,要看出进化法则。依照他对这种知识的看法,他提议要做“客观的、性格学的考察,尽可能用替代性的东西来发泄本能侵犯力”。
  2.“对所谓升华作用做心理分析学的研究。”
  3.“对于不同的意识形态或国家的人,鼓励他们建立个人与个人间的认识,可能的话,使他们建立友情。”
  4.“第四个,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务须立即实行的办法,是要很智慧地、负责地疏导军事狂热”——就是,帮助“年青的一代……找寻真正的理想,让他们的力量有益于现代世界。”
  让我们一点一点的来看看他的提议。
  洛仑兹曲解了“知汝自己”的古曲意涵。他不仅曲解了希腊人对这句话的了解,也曲解了弗洛伊德的用意;弗洛伊德的科学与心理分析理论全部建筑在“知汝自己”上。在弗洛伊德来说,“知汝自己”的意思是要去意识到我们没有意识到的事情;这是极困难的,因为人的无意识成分会保护它自己,不让它被我们意识到,因此,人必然会遭遇到它的反抗力。以弗洛伊德的用意来说,“自知”不仅是智性历程,同时是感性[注:感性是渗透整个生命的,可以说是浸透了人的五脏六腑的,它深入人的最底层,直至一肌一肤。这时我们说这个人“变了”]历程。斯宾诺莎的用意也是如此。它不只是头脑的知,而是心的知。“知自己”,是逐渐洞见心灵中秘密的部分,这不但是智性的洞察,而且是感性的洞悟。一个想要治愈自己病症的人,可能需用好几年时光来认识自己,对一个真正想“做自己”的人来说,这却是终其一生,没有一天可以或止的历程。“知自己”会使人的力量日渐增加,因为抑制潜意识是很耗费精力的。如果我们能够自知,便不再需要抑制潜意识,原来的那分力量就慢慢地获得了自由,释放出来了;因此,一个人越是接触他内在的真象,他就越是觉醒,越是自由。洛仑兹的“知汝自己”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一种理论上的知识,要人们去认识进化现象,特别是侵犯力的本能性。洛氏的自知箴言类似于叫我们对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学说做“理论上”的了解。事实上,依照洛氏的办法,“心理分析”这门医学只要读读弗洛伊德的全集就好,不必再包括别的东西。这使我们想到马克思的一句话,他说,掉在深水里的人,只知道地心引力定律却不会游泳,是救不了自己的;我们也想到一位中国圣哲的话:“只读药方不能治病。”
  第二点,升华,洛仑兹没有详论,从略。第三点:“对于不同的意识形态或国家的人,鼓励他们建立个人与个人间的认识,可能的话,使他们建立友情。”洛仑兹认为是一个“明白”的计划——甚至航空公司的广告也说国际旅行有益于世界和平;不幸这并不是真的。我们可以看到充分的证据,英国人与德国人在1914年之前相熟得很,可是当战争爆发,两国人的互恨叫人胆寒。还有更明显的证据。大家都知道,内战是最残酷的,两方的恨意要远胜于两个敌国的恨意,可是交战的双方是互相熟悉的。家庭中的分子可以说是很相知的了,但有没有减少互相怀恨的程度?
  “相识”与“友谊”并不能减低侵犯性,因为它们只代表关于另一个人的浮面知识,那是我把他当做一个“对象”,从外面观看他,而得到知识。这和透彻地,入乎其内的知识完全不一样,因为后面这种知识是我动员我内在的经验去体会他的经验,而我内在的经验即使跟他的不相同,也是相似的。要得到这种知识,我务须尽可能减除我的抑制,使我能够察觉潜意识中新的层面。这是一种领会,在这种领会里,我对他人没有做论断。这种无论断的领会,可以减低侵犯性,甚至可以完全消除侵犯。这需要我去克服自己的不安全感,贪欲与自恋,而不只是对于别人做知识的堆积。[注:内战比国际战争更惨烈,更引起双方的破坏冲动,这是事实。为什么?原因很可能是这样:至少以现代的国际战争来说,战争的目的通常并不是要把敌人完全毁灭。它的目的是有限的,就是强迫敌方接受和平条件,这些条件对敌方当然是有害的,但并不致于威胁到战败国人民的生存。罗马人所发动的国际战争是这方面的例外,他们确实想要毁灭敌国,或奴役他们的百姓,当然,也并非罗马人所有的战争都是如此。内战却不一样,目的即使不是完全毁灭对方,却也要在经济上、社会上和政治上摧毁对方。如果这个假说是对的,则我们就可了解,内战破坏性的程度是依双方所感到的威胁程度而定]
  洛仑兹的第四点建议是“疏导军事狂热”;他特别提出的办法是体育竞赛。但事实上,体育竞赛却会大量刺激侵犯性。最近的一次国际足球赛竟导致拉丁美洲的一次小型战争,很明白地说出了这一点。
  体育竞赛既不能降低侵犯性,我们同样也不能说体育竞赛是出自侵犯性。在体育运动中制造出侵犯性的,是这种运动的竞争性质,而这是由社会中的竞争习气培养出来的,普遍的商业化心理又推波助澜,结果人们感到骄傲的不再是体育成绩,竞相追求的则是钱和名声。在慕尼黑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一个不幸的例子,许多有心的观众已经认识到,这种运动会已经不再有助于国际亲善与和平,却促进了竞争性的侵犯心理与国家骄傲。[注:各位可以读一读威廉@詹姆斯的“和战争相等的精神对抗”(1911),便可以更清楚洛仑兹的军事狂热疏导办法内容是多么贫乏]
  洛仑兹另外一些关于战争与和平方面的话,也可以在这里引述一下,因为这是很好的例子,说明他在这方面观念的混淆。他说,“设若我是一个爱祖国的人(这是真的),觉得对另一个国家有无法解除的敌意(这决不是真的),如果我发觉那一个国家的居民有人像我一样,热心地研究自然科学,或敬重查理@达尔文,并且热心地宣扬他所发现的真理,或另有一些居民像我一样喜欢米开朗基罗的艺术,像我一样热衷于歌德的‘浮士德’,或喜欢珊瑚,或热衷于野生动物的保护,或一切其他我能说得出来的小热忱,则我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希望毁灭这个国家。如果一个敌人在文化价值观与伦理观方面只要有一处和我相似,我就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恨他。”
  洛仑兹毁灭别人全国的愿望不是“全心全意的”,他的恨不是“毫无保留的”。但什么是“半心半意的”毁灭愿望呢?什么又是“有保留的”恨意?最重要的,他不要毁灭另一个国家,条件是那里的居民跟他有同样的喜好与热忱(而且只有宣扬达尔文的发现的人才似乎算敬重达尔文);这意思是说,仅仅因为他们是人类,这还不够。换句话说,只有当敌人的文化跟洛仑兹的文化相似,尤其是要跟洛仑兹自己的兴趣与价值观相似,他才不愿意完全毁灭他们。
  洛仑兹要人们注重“人道教育”(人文教育),可是就是在这种呼吁中,他前面话中的性质仍旧没有改变:因为他的人文教育是要提供适量的共同理想,让社会分子去跟这些理想认同。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国高级中学的流行教育方针,可是这个人文教育潮流里的老师又是什么样的?他们比一般德国人更好战。要想改变战争,我们必须要有完全不同的人道主义,彻底的人道主义,告诉人们,人与人最重要的相同地方是:我们都有生命[注:这一点要特别强调,不只是人类才有生命,凡生物都有生命,凡有生命的,都是我们认同的对象。这是弗洛姆与东方思想相接的地方],我们都是人类,其他都次要。


新偶像崇拜——进化论


  要想充分了解洛仑兹的立场,必须了解他对达尔文学说近乎宗教的虔诚态度。他的这种态度在当今社会里并不少见,而且应当做重要的社会心理学现象做深入研究。人在这个世界上有深深的失落感和孤寂感,以前的人可以用上帝的概念来保卫自己,逃避这些感觉,他信上帝创造世界,并且关怀每一个造物。进化论摧毁了这至高的创造者的画像,人也不可能再相信上帝是全能的天父。当然,有许多人把对上帝的信仰和达尔文学说混合在一起,做自己的支柱。但有许多人,他们明明知道上帝已经不在宝座上,可以他们仍旧渴望一个神一样的东西。有些人便宣布一个新的神诞生了,那就是“进化”;他们把达尔文当做新的先知。洛仑兹和人都把进化观念当做了新宗教方向、新宗教奉献的核心。达尔文揭示了人类起源的最终真理;人类的一切现象,经济的、宗教的、伦理的和政治的,都可以从进化论的观点做解释。对达尔文学说的这种半宗教崇拜态度,可以在洛仑兹的用辞上看出来,他把淘汰和突变叫做“伟大的建造者们”。他说到“伟大的建造者们”的方法与目的时,就像基督徒说到上帝的行为时一样心怀敬畏。他甚至用单人称,称它为“伟大的建造者”,这就非常接近上帝的意象。把洛仑兹的偶像崇拜表达得最明白的,恐怕莫过于《论侵犯》的最后一段:
  “我们知道,在脊椎动物的进化中,个体与个体间的爱和友谊是划时代的发明。当侵犯性的物种中两个个体或多数个体间为了和平共处和共同工作,而必须爱与友谊时,伟大的建造者们便创造了它们。我们知道人类社会就是建立在这种连合关系上,但我们也知道,这关系太狭窄了,包含的范围应尽未尽;它只阻止了朋友间与熟人间的侵犯行为,可是所有的国家的人,所有的意识形态的人,却都务必终止互相侵犯。结论是明显不过的,爱与友谊必须遍及全人类,我们必须不加区分地爱所有的人类同胞。这并不是新的诚命。我们的理性很懂得它的必要性,我们的感情很能领会它的美,但是,我们却不能从命,因为我们生而如此。我们只能在个人与个人间才能感觉到充分的、温暖的爱与友情,这是我们用尽意志力也无法更改的。但那伟大的建造者们却可以,而我相信他们会这样做。我相信人类理性的力量,正如同我相信自然淘汰的力量。我相信理性会对淘汰作用施展压力,使它走向正确的方向。我相信,在不久的未来,这理性会赋予我们后代以能力,让他们完成这一切诫命中最伟大与最美好的诫命。”
  上帝与人失败的地方,伟大的建造者会得胜。兄弟爱,这个诫命,一直是不在人心生效的,但伟大的建造者会赋予它生命。这一段的最后几句话最能代表信徒的心境: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
  洛仑兹所宣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与道德达尔文主义,是一种浪漫的而又国家主义的邪教,意在混淆我们真正的悟性,让我们见不到铸造人类侵犯性的生物学因素,以及心理和社会因素。洛仑兹与弗洛伊德的侵犯观尽管有相似的地方,但他们整个的态度是根本不同的。弗洛伊德是启蒙哲学最后的代表之一。他真诚地相信理性是人类唯一的力量,只有它能够拯救人类免于混乱与腐烂。他真诚地认为人应该自知,而他的方法是去发掘人的潜意识中的种种欲望与欲求。他失去了上帝,但用理性来补救——尽管他为此而感到痛苦的脆弱,但是他没有转向新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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