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在幻想锁链的彼岸》(1962) 第三章 人及其本质的概念 众所周知,人都具有相同的基本解剖学和生理学特征。所以没有医生会认为,由于民族和肤色的不同,他就不能将治疗他自己本族人的方法运用于每一个人身上。这样说来,人是否具有共同的精神结构,是否具有共同的人性呢?是否存在着诸如“人的本质”这样一种实体呢? 这个问题并不单纯是个学术问题。如果人在基本的心理和精神结构方面是不同的话,那么,我们何以能超出生理学和解剖学的范围来谈论人性呢?如果这位“陌生人”与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们又怎么可能去了解他呢?如果说,我们具有共同的人的本质这个事实并不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又如何来理解各个不同的文化时期的艺术、神话、戏剧和雕塑呢? 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全部概念乃是建立在凡是人都具有人的本质这一思想基础上的。这不但是犹太基督教思想的都提,而且也是佛教的前提。前者用存在主义和人类学的术语展现了一幅人的图景,并且断言,共同的心理现律对于一切人来说都是有效的,因为“人的状况”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相同的;我们都生活在幻想中,即把每一个人的自我想象成独立的和不可破坏的;我们都渴望占有事物,包括占有“我”这个特殊事物,以便找到一个有关生存问题的答案;但是由于这是一个虚假的答案,我们都遭到了不幸和痛苦。只有对这个生存问题作出正确的回答,也就是说,只有丢掉自我独立性的幻想,克制贪婪的欲望,并认识到决定我们生存的基本真理。我们才能摆脱痛苦。 犹太基督教的教义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解释了人,它把上帝说成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创造者和统治者。整个人类的祖先,即亚当和夏娃及其未来的后代都是上帝按照“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具有共同的基本特征,正是这些基本特征才使人成其为人,才使人能够互相认识,彼此相爱。这是预言家描绘耶稣基督时代即全人类和平统一的前提。 在哲学家中,斯宾诺莎是近代动力心理学的创始人,他用一个“有关人的本质的模式”说明了人的本质的状况。这一模式是确定的、可以认识的,并体现了人的行为和反作用的大写的人,而不是指这个文化时代或那个文化时代的人,他可以与自然界中任何别的存在物一样能被人们所认识,因为人是同一者,同样的规律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永远有效的。十八和十九世纪的哲学家们(特别是歌德和赫尔德)认为,正是人的内在固有的人性才使人向更高的阶段发展;他们相信,每一个个人本身不仅具有个性,而且也具有全部人性以及人的一切潜力。由个性向整体性发展乃是人生的使命。此外,他们也相信,每一个人不只是能听到有关人性的呼声,而且也能理解这一呼声[1]。 今天,关于人的本质的思想已经声名狼藉了。部分原因是因为人们越来越怀疑起诸如“人的本质”这样一些形而上学的抽象的概念,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人们已失去了对人性的体验,正是这种体验构成了犹太基督教、斯宾诺莎和启蒙运动的思想基础。当代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们倾向于这样一种观点,即认为人的本质就是一张白纸,在这张白纸上,记载着每一个文化时期的内容。他们既没有否认人类种族的单一性,又未能指出人性这个概念的内容和实质。 与当代这些思潮相反,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认为,人的行为之所以是可以认识的,恰恰是因为这就是一个大写人的行为,是一个物种的行为,这个物种是可以用其心理和精神特征来规定的。 马克思一方面肯定人的本质的存在,另一方面又不赞同将人的本质与这一本质的特殊表现混同起来这个普通错误的观点。他区分了“普遍的人的本质”和“在每一个历史时代中变化着的人的本质”[2]。当然,我们永远也看不到这种普遍的人的本质,因为我们所观察到的总是各个不同文化时期中的人的本质的具体表现。但是,我们可以从这些不同的表现中,揭示“普遍的人的本质”,揭示支配这一本质的规律,揭示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各种需求。 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马克思仍然把“普遍的人的的本质”称之为“人的本质”。后来,马克思摈弃了这个概念,因为马克思想要说明“人的本质并不是抽象地内在于每一个独立的个人之中”[3]。马克思也想避免给人造成这样一个印象,即认为把人的本质看作是一种非历史性的实体。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就是一种特定的潜能,是一系列的条件,也可以说是构成人所需要的材料,这些都是不会改变的,正象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人脑的大小与结构一直是不变的那样。但是,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的确发生了变化,人是历史的产物,他在自己的历史中改变着自己,成为他潜在的那个样子。历史就是人通过发展不断创造自身的过程,也是劳动的过程,正是在劳动中,人实现了自己天生就具有的那些潜能。马克思说:“全部所谓世界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的诞生,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所以,在他那里有着关于自己依靠自己本身的诞生、关于自己的产生过程的显而易见的、无可辩驳的证明”[4]。 马克思反对以下两种观点:一种是非历史主义的观点,即认为,从历史一开始起,人的本质就是作为一种实体出现的。另一种相对主义的观点认为,人的本质并不具有诸如此类的特性,人的本质不是别的,正是社会状况的反映。然而,马克思并未摆脱这两种观点,全面提出自己关于人的本质的理论,他仅仅停留在对各种不同的、矛盾的观点的思考。 但是,从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中,我们可以注意到马克思关于病态的人和健康的人的思想。马克思所说的“被扭曲了的人”和“异化了的人”便是精神病理学上的主要表现;马克思所说的能动的、富有创造性的和独立的人,则是精神健康的主要表现。我们在论述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有关人的动机这个概念以后,仍将回到这些概念上来。 然而关于这一点,我们必须首先回顾一下弗洛伊德思想中有关人的本质的概念。对于任何熟悉弗洛伊德体系的人来说,这是无需多加说明的。即弗洛伊德研究的主题就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原因,或借用斯宾诺莎的话来说,弗洛伊德建造了一个“有关人的本质的模式”。这个模式是以十九世纪唯物主义思想的精神建造起来的。人成为一架机器,不断地受到被称之为“力比多”的性欲的驱使。这种力比多产生出痛苦的压力,只有通过肉体放松的活动才能减轻这种痛苦;弗洛伊德用“快乐”这个名词来说明摆脱这种痛苦的压力。于是,在减轻这种痛苦的压力之后,由于人体的化学作用,压力再一次增加,产生了对减轻压力的一种新的需求,那即是快乐的满足。弗洛伊德把这种从压力的产生到减轻压力以至重新产生新的压力,从痛苦到快乐再到痛苦的运动称之为“快乐原则”。与这种“快乐原则”相反的则是“现实原则”。这一“现实原则”告诉人们,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应当追求什么,避免什么,以便确保自己的生存。这个现实原则经常与快乐原则相冲突,而保持这两者间的某一种平衡乃是精神健康的条件。另一方面,如果失去了这种平衡,结果就会导致神经病或精神病。 [1] 参见柯尔夫(H·A·Korff):《歌德时代的精神》(莱比锡,1958年第4版)以及论歌德的“伊美琴尼亚和人类的理想”这篇优秀论文,作者是奥斯卡·赛得莱因(Oscat Seidlin),载《德国比较文学论丛》(北卡洛林那大学出版,1961年英文版) [2]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芝加哥1906年,第668页。 [3] 苏联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和一些非共产主义者的作家认为,哲学手稿中所表述的“青年马克思”的观点与“成熟的马克思”的观点是根本不同的。但是,大多数非马克思主义的苏联学者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者们认为,这种说法仅仅是用来为证明苏联的意识形态与马克思思想的一致性这个目的服务的,因而是站不住脚的。我赞同这个意见。参见佛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纽约,1961年)第69页上有关这一点的讨论以及罗伯特·图克(Robert Tucker)《卡尔·马克思理论中的哲学和神话》(剑桥大学出版社1961年)。 [4]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