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爱玛·戈德曼 -> 《我在俄国的两年(我对俄国的幻灭)》(1923)

第11章 乌克兰来客



  5月初,两名乌克兰的年轻人来到了彼得格勒。这两个人都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一直活跃在意第绪语劳工和无政府主义运动中。其中一人还曾担任过在芝加哥出版的英国无政府主义周报《警报》的编辑。1917年,革命爆发时,他们与其他移民一起去了俄国。抵达祖国后,他们加入了那里的无政府主义活动,这些活动通过革命得以发展。他们的主要活动领域是乌克兰。1918年,他们协助组织了警钟联盟,并开始出版一份同名的报纸。理论上,他们与布尔什维克有分歧;实际上,警钟联盟,像全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者一样,与布尔什维基合作,也在各个战线上与反革命势力作战。
  当两位乌克兰同志得知我们到达俄国时,他们多次试图联系我们,但由于政治条件的限制和旅行的不可行,他们无法北上。随后,他们被布尔什维克逮捕和监禁。获释后,他们立即开始非法旅行,前往彼得格勒。他们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持有和使用假证件,因此可能被逮捕,甚至被枪决——但他们愿意冒任何风险,因为他们决心让我们了解由马赫诺这个非凡人物领导的黑军(革命农民)运动的事实。他们想让我们了解无政府主义者在俄国活动的历史,并讲述布尔什维克的铁腕是如何压垮他们的。
  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在彼得堡一个寂静的夜晚,这两位乌克兰无政府主义者向我们娓娓道来——一幅乌克兰斗争的图景徐徐展开。这两个年轻人冷若冰霜、无比平静,以不可思议的超然态度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十三个不同的政府统治过乌克兰。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抢劫和谋杀农民,进行可怕的大屠杀,并在那片土地留下了死亡和毁灭的痕迹。乌克兰农民是一个比他们的北方兄弟更独立、更有活力的种族,他们开始憎恨所有政府和每一个威胁到他们的土地与自由的措施。在革命时期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团结起来,对压迫者进行反击。农民没有理论的指导;他们不能被归入任何政党。他们对暴政有一种本能的憎恨,实际上整个乌克兰很快就成了一个叛乱的阵营。1917年,内斯托尔马赫诺(Nestor Makhno)出现在这个大熔炉里。
  马赫诺是土生土长的乌克兰人,他天生反骨,在早年时就对无政府主义感兴趣。17岁时,他试图杀害一名沙皇间谍,并被判处死刑,但由于他太过年轻,判决被减为终身监禁。二月革命释放了所有政治犯,马赫诺也在其中。当时他在莫斯科的布蒂尔基监狱度过了十年。第一次被捕时,他只接受了有限的教育,但在监狱里,他很好地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学习。在获释时,他已经掌握了大量的历史、政治经济和文学知识。解放后不久,马赫诺就回到了他的家乡——胡利艾波莱,在那里他组织了一个工会和地方苏维埃。然后,他投身于革命运动,在整个1917年期间,他是反抗地主的农民的精神导师和领袖,之后,这些农民起义了。
  1918年,当《布列斯特和约》的签订使乌克兰被德国和奥地利占领时,马赫诺组织了反抗的农民队伍来抵御外国军队。他与得到德国支持的乌克兰元首斯斯科罗帕茨基(Skoropadski)进行了斗争。他对彼得留拉、卡列金、格里戈里耶夫(Grigoriev)和邓尼金发动了成功的游击战。作为一个自觉的无政府主义者,他努力为农民的本能的反抗提供明确的目标。马赫诺认为,社会革命要抵御一切敌人,抵御来自右翼和左翼的一切反革命或反动企图。同时,在农民中开展教育和文化工作,按照无政府共产主义路线发展农民,目的是建立自由农民公社。
  1919年2月,马赫诺与红军达成了一项协议。他将继续坚守南部战线,对抗邓尼金,并从布尔什维克那里获得必要的武器和弹药。马赫诺将继续负责现在已经发展成为军队的黑军,他们在其地方组织(覆盖几个省的地区革命苏维埃)中拥有自主权。会议商定,各苏维埃有权举行会议,自由讨论其事务,并对其采取行动。在2月、3月和4月,举行了三次这样的会议。但布尔什维克没有履行协议。答应给马赫诺的、他迫切需要的物资,经过长时间的拖延才到达,或者根本就没有送到。有人指责说,这种情况是托洛茨基的命令造成的,他不看好独立的黑军。不管怎么说,马赫诺的每一步行动都遇到了阻碍,而邓尼金则在不断取得进展。目前,布尔什维克开始反对自由农民苏维埃,1919年5月,南方军队总司令(谢尔盖)加米涅夫在哈尔科夫政府成员的陪同下,来到马赫诺总部,解决有争议的问题。最后,布尔什维克军事代表要求解散黑军。后者拒绝了,指控布尔什维克违反了他们的革命协议。
  同时,邓尼金的推进越来越有威胁性,而马赫诺仍然没有得到布尔什维克的支持。于是,黑军决定在6月15日召开苏维埃特别会议。要决定明确的计划和方法,以制止邓尼金日益增长的威胁。但在6月4日,托洛茨基发布命令,禁止召开会议,并宣布马赫诺为逃犯。在哈尔科夫的一次公开会议上,托洛茨基宣布,与其忍受马赫诺,不如允许白军留在乌克兰。他说,白军的存在会让农民继续支持苏维埃政府,而马赫诺和他的黑军则永远不会与布尔什维克讲和;他们会试图占有一些领土并实践他们的思想,这将是对共产主义政府的持续威胁。这实际上是向马赫诺和他的军队宣战。不久,后者发现自己同时受到两方面的攻击——布尔什维克和邓尼金。黑军的装备很差,缺乏必要的战争物资,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黑军由于其领导人纯粹的军事天赋和军队的忠诚与勇气,成功地维持了战线。
  与此同时,布尔什维克开始了对马赫诺和他的黑军的谴责。共产党报刊指责他背信弃义,向邓尼金让出了南线,并把马赫诺的军队称为土匪团伙,其领导人则是反革命分子,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消灭。但这个“反革命分子”充分认识到邓尼金对革命的威胁。他在农民中聚集了新的力量和支持,在1919年9月和10月,他在乌克兰对邓尼金展开行动,使其受到致命打击。马赫诺占领了邓尼金在马里奥波尔的炮兵基地,摧毁了他的大后方,并成功地将主力部队与其补给基地分开。马赫诺的这一精彩行动和黑军的英勇战斗,再次促成了与布尔什维克的友好交流。针对黑军的禁令被解除了,共产主义报刊现在开始赞美马赫诺为伟大的军事天才和乌克兰革命的勇敢卫士。但马赫诺和布尔什维克之间的分歧是根深蒂固的:他努力在乌克兰建立自由的农民公社,而共产党人却一心想要强行推行莫斯科的统治。最终,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它在1920年1月到来了。
  在这一时期,一个新的敌人正在威胁着革命。原为沙皇军队的格里戈里耶夫,后来成为布尔什维克的朋友,现在转而反对他们(布党)。由于他的那句口号“自由和自由苏维埃”在南方获得了相当大的支持,格里戈里耶夫向马赫诺提议,他们联合起来反对共产党政权。马赫诺召开了两军会议,在会上公开指责格里戈里耶夫是反革命,并拿出了他组织的针对犹太人的多次大屠杀的证据。马赫诺和他的幕僚宣布格里戈里耶夫是人民和革命的敌人,将他和他的助手判处死刑,当场处决。而格里戈里耶夫的部分军队则加入了马赫诺。
  与此同时,邓尼金不断向马赫诺施压,最终迫使他撤出了自己的阵地。当然,在九百多公里的战线上都有激烈的战斗,撤退持续了四个月,马赫诺向加利西亚进发。邓尼金向哈尔科夫挺进,然后向北走,占领了奥廖尔和库尔斯克,最后到达了莫斯科的门户——图拉之前。
  红军似乎无力阻止邓尼金的前进,但与此同时,马赫诺聚集了新的部队,在后方攻击邓尼金。这个新的意外转折和马赫诺的军队在这次战役中的非凡表现,打乱了邓尼金的计划,他的军队因此士气低落,而这给了红军在图拉附近向反革命敌人发动进攻的机会。
  在最终击败了邓尼金的部队后,红军到达了亚历山德罗夫斯克,托洛茨基再次要求马赫诺解除其手下的武装,将自己置于红军的纪律之下。黑军拒绝了这一要求,于是红军开始了对“叛军”的有组织的军事行动,布尔什维克抓了很多俘虏,并杀死了几十人。侥幸逃脱布尔什维克包围网的马赫诺再次被宣布为逃犯和强盗。从那时起,马赫诺就一直不间断地对布尔什维克政权发动游击战。
  乌克兰朋友的故事,我在这里以非常精简的形式讲述,听起来就像果戈理小说中不朽的哥萨克反叛者斯捷潘·拉辛的事迹一样浪漫。我向两位同志询问,马赫诺和他的手下的活动对无政府主义有什么影响。我的朋友解释说,马赫诺本身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想要把乌克兰从一切压迫中解放出来,努力组织农民并和发展农民潜在的无政府主义倾向。为此,马赫诺曾多次呼吁乌克兰和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者帮助他。他为他们提供了最广泛的宣传和教育工作机会,为他们提供了印刷设备和集会场所,并给予他们最充分的行动自由。每当马赫诺占领一个城市,就为无政府主义者和左翼社会革命党人提供言论和出版自由。马赫诺经常说“我是一个军人,我没有时间做教育工作。但你们是作家和演讲家,你们可以做这项工作。加入我吧,我们将一起为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实验准备好场地。”但我的同志们认为,马赫诺运动的主要价值在于农民本身。这是一场自发的、基本的运动,农民对所有政府的反对不是理论的结果,而是出于痛苦的经验和对自由的本能的热爱。他们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肥沃土壤。由于这个原因,一些无政府主义者加入了马赫诺。在他的大部分军事行动中,他们都和他在一起,并在那段时间里积极地进行无政府主义宣传。
  佐林和其他共产党人告诉我,马赫诺是一个屠杀犹太人的刽子手,他的人要对许多残酷的大屠杀负责。我的来访者激烈地否认了这些指控。他们说,马赫诺与大屠杀进行了激烈的斗争;他经常发布公告反对这种暴行,他甚至亲手惩罚了一些对犹太人进行攻击的人。对希伯来人的仇恨当然在乌克兰很普遍;甚至在红军士兵中也没有根除这种仇恨。他们也曾攻击、抢劫和侮辱过犹太人;但没有人认为布尔什维克要对这种孤立的事件负责。乌克兰有很多武装团伙,他们经常被误认为黑军,是他们进行过大屠杀。布尔什维克意识到这一点,利用这种混乱来诋毁马赫诺和他的追随者。然而,乌克兰的无政府主义者——我被告知——并没有把马赫诺运动理想化。他们知道黑军不是有意识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的报纸《警钟》曾多次强调这一事实。另一方面,无政府主义者不能忽视民众运动的重要性,这种运动具有本能的反叛性,有无政府主义倾向,并成功地将革命的敌人赶了出去,而组织和装备较好的布尔什维克军队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许多无政府主义者认为他们有责任与马赫诺合作。但大部分人不以为意,他们有自己更重要的文化、教育和组织工作要做。
  入侵的反革命势力,尽管在性质和目的上各不相同,但都同意对无政府主义者进行无情的迫害。无论新政权如何,后者都要受苦。在这方面,布尔什维克并不比邓尼金或任何其他白军分子好。无政府主义者挤满了布尔什维克的监狱;许多人被枪杀,所有合法的无政府主义活动都被镇压。特别是契卡正在做的可怕的工作,它恢复了沙皇的老方法,甚至包括酷刑。
  我的年轻来访者说出了他们的经历:他们自己也曾多次进入布尔什维克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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