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八章 正义



  朋友,你的话不错,人间是没有正义的。这虽是可怕的事,然而实际上确是如此。

  这种人掠夺人的制度存在一日,正义便决不会实现的

  只要一个人还被他人统治着,只要一个人还有威权强迫别人的服从他的命令,那么正义便决不会实现的。

  在主人与奴隶,压制者与被压制者,富人与贫民间没有平等存在,从而也没有正义存在。

  平等与正义仅能存在于同等的人中间。难道一个穷的黄包车夫在社会上的地位可以和虞洽卿先生平等吗?难道一个女工可以和主席夫人或名媛之流平等吗?

  假使一个女工和主席夫人同进大华饭店(这是假设的话,因为女工决不敢进大华饭店),她们两人会受着同样的欢迎,同样的待遇吗?她们两人的外表就足以决定她们所受的待遇了。因为在现在情形之下单是她们所穿的衣服就指出来她们的社会地位,她们的生活状况,她们的社会势力,她们的财产是大相悬殊了。

  这个女工辛苦地工作了一辈子,也许还是社会中最勤苦,最有用的一分子。这位太太也许什么工也不曾做过,也不曾给社会尽一点力。然而谁都尊敬欢迎太太而不肯尊敬欢迎女工的。

  我取这个极平常的例子就足以证明我们的社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老实说现社会中只有金钱与势力才是万能的。什么正义和平等皆是欺人之谈。你的实际生活所告诉你的是如此。

  然而在人类的精神中正义的意识是根深蒂固地潜在着的,譬如你看见谁对别人做了不义的事,你的心里便很不舒服。你觉得好像是你自己受了凌辱,你对这事非常愤慨:这因为我们人类都有一个对于同胞的本能的同情,见他人之忧则忧,见他人之乐而乐——我们的天性是如此,我们原来都是社会的动物。可是一旦久受了这不良的环境的熏陶后我们便变得更自私了。如果我们的利益与安全一朝有了危险,那么我们就会不顾他人的祸福,一意孤行,甚至于觉得他人之祸福是和我们无关。

  如果你看见你的兄弟对人做了什么不义之事,你便会劝告他,甚至于责骂他。

  如果你看见你的老板对你的作工同伴做了不义之事,你心里一定也是很不舒服。然而你却不敢明言你的老板不对,你更不责骂他,因为你害怕他会歇掉你的工。

  你的利益把你的良心之表现压制住了。你依靠着老板生活,他的经济力控制着你,这就足以影响你的行为了。

  譬如你看见张三在打李四,把李四打倒在地上,还用脚踢,你本来不认识这两个人,不过要是你不怕张三的话,你一定会拉着他的手,劝他不再踢那已经倒在地上的人。

  然而如果打人的不是张三,而是一个警察的话,你一定会站在旁边看,不说一句话,因为你怕警察会把你抓住,打你一顿。他有这威权。

  张三没有威权,又知道如果他对人作不义之事便会有人来干涉,所以不是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小心的。

  警察有一点威权,他知道外人不会干涉他的行动,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欺压他人。

  就是这一个简单的例子也可以使你明白威权的效力。

  它一方面使具有着它的那般人变为不正不义,专横无忌;它又使屈服于它的那般人忍辱含垢,奴颜婢膝,习以为常。威权使行之者腐化,使受之者堕落。

  你看,在这极简单的关系中就是这样,那么在工业界,商界,政界以及社会生活这些更大的范围中当然流毒不知道要厉害若干倍。

  你已经明白你的行动是要受着利益的支配,各人的行动也都是受着各人的利益的支配,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的。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行动,我们的全生活都是这样子有意或无意地被我们的利益支配的。

  我当然是指一般的人,因为事实上你会寻出例外,寻着不顾自己的利益的人。譬如你看见某一个人受着伟大理想的鼓舞,专心来为这理想尽力甚至于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在这种情形中那个人似乎完全违反了他的个人的利益。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那个人所为之受苦甚至为之牺牲性命的理想就是他的主要利益。所不同者,是理想家追求着智的满足,而常人只要求物质的享乐。二者都是受着各人的利益的支配。但理想家这类的人在世界上实居少数。

  人的利益虽然不同,但我们在为各人的特别利益而行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

  那么你还能够盼望你的老板会违反他的利益而行为吗?你能够盼望资本家能够以图谋他的雇工的利益为务吗?你能够盼望矿山主人会拿他的生意来谋矿工的利益吗?

  我们已经看见雇主与雇工的利益是不相同的了;不仅不相同,而且互相冲突。

  那么他们两种人中间还会有正义吗?正义的意思就是各人适得其分;就是各人得着他分所应得的东西。难道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居然能够得着他分所应得的东西吗?他会有正义吗?

  如果他真要得着的话,资本制度就不能够存在了;因为那时候你的老板就不能够从你的工作里赚钱获利了。如果工人领有着他们所产出来的财富,那么资本主义的末日就到了。

  工人是不能够得着他所产生的东西,不能够得着他分所应得的东西,因此他便不能够在工钱奴隶制之下得着正义了。

  你一定会说:“如果真是那样,他可以诉诸法律,诉诸法庭。”

  法庭是什么?法庭设来干什么?它们是设来拥护法律的。如果有人偷了你的衣服,只要你能够证实,法庭便会给你帮忙。要是被告是有钱的,或者他有一个能干的律师,那么你的官司一定会输,不管你有理无理。

  所以如果你要去控告你的老板抢劫去了你的大部分的劳动成绩,掠夺了你来增加他个人的利益,法庭就会把你赶出去,因为你的老板靠你的工作赚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并不违反法律。无论如何你不会在法庭里得着正义的。

  据说“正义是盲目的”。这意思就是它不承认什么地位,势力,种族,信仰,肤色之分别。

  这完全是谎话。因为行使正义的(即司法的)的法官,陪审员等等都是有四肢五官的人,他们当然是和常人一样有个人的特殊利益,而且还有个人的感情,意见,爱憎,偏见等等。一个法官决不能因为穿上那宽袍大袖的制服,戴上那可笑的帽子,就马上变成了一副机器。他的对人对事的态度当然也和其他的人一样,是有意或无意地被他的教养,他的环境,他的感情和意见,尤其是他的利益,与他所属的社会的范围而决定的。

  你如果把上面的话仔细想一想,你就可以明白所谓法庭的公正无私完全是骗人的谎话。并没有那样的事,而且也不会有那样的事。自然也许有时候遇着一件案子与法官自身的利益毫无关系,那么法官还可以拿比较公正的态度来办理它。然而这是极少极不重要的事,而且在司法上的地位非常无足轻重。

  我们举个例子来说罢。譬如有两个生意人在争一份财产,这件案子牵涉不到什么政治的与社会的问题,那么法官便不会有他的私人的感情或利益,他会就双方之曲直而定是非。其实这时候他的态度也要视他的健康状态。他的消化,他的心情,他的本性而定。也许他会不高兴被告的举止言词,便叫他的官司打输,也许他离家时和他的妻子吵了一架,心里一肚皮的气无处发泄,便故意和被告作对。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

  又譬如有两个工人打官司争鸡栏。在这案件中法官也许会秉公判断,因为无论哪一个工人官司打输,对于法官的地位,感情,利益都没有影响。

  然而要是一个工人去控告他的老板,那时候法官就不能够秉公办理了。也许他自己并不想做一个枉法的人,可是他的环境限制了他。他出身于有钱人家,往来于上流社会,他染了资产阶级的一切习惯,他自小就轻视工人,看重富翁。久而久之他的这种成见就会无意地支配着他的一切行动了。纵然退一步说他完全没有这种成见,但是他的地位,他的官运实际上是悬在资产阶级的手里。他如果得罪了一个资本家,他的前途会有很大的不利。再退一步说他有勇气,不怕一切,但是他的周围有许多朋友和相识,那般人的意见都是反对工人的,也许他自己是一个大公司的股东,他想要是他帮助工人反对了资本家,他自己没有方法对付朋友,而且自己的利益也会有损失,所以他就把工人判输了。

  还不仅此,也在当事人方面老板因为和法官同出身一个阶级,他的话当然易合法官的脾味,他又有钱请能言善辩的律师。而工人呢?他一到了法庭上就张皇失措不知所云,有理也成了莫理。

  其实这还是从好的一方面说,更坏一点:法官受贿的事古今来层出不穷,尽人皆知。

  “衙门大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们且把法庭的卷宗翻来看看有多少次是“有理无钱”的人胜诉的?这一句俗话很能表白民众的愤慨。总之要是这制度不改变,则正义必然是一方面的——阶级的正义就是帮助一阶级来压迫他阶级的不义。

  关于普通的案件已经是如此,遇到显明的阶级斗争的案件这种不义更是明如白日,任何人都容易看出来。

  譬如一个大工厂的工人罢工反对厂主。你看法官,法庭会帮助哪一方会保护谁的利益呢?工人为着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衣食不足,妻啼儿号,他们想多得点工钱来使妻儿过得比较安乐一点。他们是理直气壮的。

  然而政府各部分都来帮助资本家反对工人。政府发出命令禁止罢工,法庭便来执行,军警又来强迫工人复工。如有工人示威“滋事”,法庭就会判处徒刑。总之这时政府的全部分一致动员来帮助资本家了。

  你能够说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有正义吗?你的脑筋居然是那么简单会相信在穷人反对富人,工人反对资本家的斗争中有正义存在之可能吗?你还不看见这是两种互相冲突的利益之死斗,这是两个阶级的战争吗?你以为战争中还有正义吗?

  资产阶级确实知道这是战争,所以他们使用各种手段来战败工人。然而不幸工人不及资本家看得明白,他们有时候还相信资产阶级的谎话,什么“公民的自由”,什么“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什么“正义”。他们有时还不能全体一致地团结起来,和资产阶级战斗。但现在他们已经渐渐觉悟了。

  工人迷信者“正义”的谎话,这于资产阶级有莫大的利益,这使得资产阶级的统治多延长若干时候。所以他们尽力来使工人相信这些谎话,资产阶级的报纸,政客,演说家等等总不肯放过机会使人民相信法律就是正义,所有的人在法律之前一律平等,每个人都有自由而且有同样的生活之机会。法律与秩序,政府与资本制度这个大机械,我们全部文明都是建筑在这个大谎话上面。学校,报纸,教会等等之所以宣传这个大谎话也不过为的是叫你们满足现在的情形,相信这工钱奴隶制,服从法律威权。

  你们既受他们的欺骗,于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拿“法律与秩序”这条鞭子来鞭笞你们,使你们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叫出一声不平的呼号来。

  只要你们稍微起来反抗一下,于是政府全部动员,从巡捕的警捧,拘留所,监狱起一直到绞刑架,大刀,电椅止。全资本制度大动刀兵来摧毁每个反叛不满之萌芽。甚至工人图谋改善生活状况之举有时亦不免被视为反叛而横遭摧残,因为工人多得一分利,资本家便少得一分利。他们为拥护自身的利益计当然不惜以全力从事。

  那般工业界的大王知道你们愈是无组织对于他们便愈有利,所以他们极力设法破坏你们的团结。他们对于一个有阶级意识的工人极力压迫,使工人每日只低头在工厂里做事,不要去管工作以外的事情。如果工人不管他们的阻力依旧组织起来,他们便设法收买工人中的败类从中捣乱。他们不惜用很多的钱来危害工人。却不愿把这笔钱用来改善工人的境遇。

  因此他们对于工人解放运动总是极力破坏的。譬如八小时运动虽然在工人方面得益并不大,但也是经过几多的困难,流了鲜血作代价购来的。这其间资本家所用的种种恶辣手段使得工人倾家荡产,病废身亡。

  然而“法律与秩序”并不曾出来主张正义。政府是立在资本家一边的。法庭与法官是投合资本家意旨行事的。正义是沦亡了。

  谁都知道:一八八六年五月一日美国全国工人都停了工作排队游行街市,齐唱:

  从今以后,无论何人。
  都不做八小时以上的工作!
  作工八小时!
  休息八小时!
  教育八小时!

  然而资本阶级是不甘心的,几天以后便发生了支加哥的悲剧,这一次的血宴以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十一日支加哥工人的领袖柏尔森司,司柏司,斐失儿,恩格尔(林格先一日在狱中自杀)诸人的绞刑收场。工人们饮恨吞声看着他们的领袖受刑。资本阶级大呼“法律胜利了”。但是六年以后新省长阿尔基尔特把旧案再查,证明法官的受贿,为被害者雪冤,把尚在狱中斐尔登三人释放。法律的面子至此扫地尽了。可是阿氏因此得罪了美国资本阶级,牺牲了他的政治生涯,晚年困顿终身,极其凄凉。这就是现社会中主持正义者的命运。

  然而支加哥惨案并不是最后的一次,继支加哥惨案而后,单在美国一处还有十余件之多,其中如莫勒与毕林氏惨案,萨凡惨案都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大冤案,尽人皆知其枉,但是法官终于要把沉冤莫白的被告送上电椅。萨珂与凡宰特死了,莫勒与毕林氏尚呻吟于监狱。他们担负起工人阶级的命运,为工人阶级而牺牲,这样的人在人类算是很可宝贵的,却受着这样的摧残,凡有人心者谁不痛恨!

  你说正义在哪里呢?

  支加哥的悲剧和萨凡的惨案在我的《断头台上》一书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如果你还不大清楚这些事件,你可以去翻看那书,我在这里便用不着向你解释了。不过你要知道这样的事不仅在美国是有的,在别的国家内也是有的,譬如拿中国来说,如黄庞惨案,二七惨案……不是已经够多了吗?这指示出来:

  (一)在劳资斗争中只有阶级的正义;在资本制度之下工人是得不着正义的。
  (二)法律与政府以及其他资本主义的机关(如报纸,学校,教会,警察,法庭之类)都是帮资本家来反对工人的,都是给资本家利用的工具。资本与政府乃是一个共同利益之双生儿。
  (三)资本家与政府要用一切手段来压迫无产阶级,使之不得抬头,它们要恐吓工人阶级,谋害工人阶级中最能干最热心的分子。

  事实只能是这样,因为资本家与工人间正有一个决死的战斗。

  每一次资本家及其工具(法律)杀害工人阶级的战士时,他们总是说,他们是在维持社会的安宁秩序。保全你们的身家财产。他们想使你。相信被杀害的人是你们的敌人,是社会公敌。他们又要使你们相信那般人的死就可以解决了一切的纷争,资本主义的正义得以维持,“法律与秩序”已经胜利。在支加哥工人领袖上绞刑台以后资本主义的报纸就这样大呼过了。然而事实证明出来劳资的纷争依然不曾解决,资本主义的胜利只是暂时的。自有人类历史以来阶级斗争就是在继续进行的,这事实谁也不能否认。而且这斗争依然在进行,除非等到阶级的区分消灭,全人类成了一个利益共同的整体,它是不能终止的。

  自由与安乐乃是人的生理的与精神的需要,一个人为谋较美满的生存必须得着它。所以无论政府使用何种谋杀压迫的手段也不能够压制工人阶级的自由与安乐之要求。劳资斗争将永远继续下去,非等到工人阶级大获全胜的时候不止。

  工人阶级经过了多年的教训已经明白他们的地位了。他们不会再浪费他们的精力于错误的道路中,他们知道从法庭,从法律与政府是得不着正义的,犹之乎他们不能希望工钱奴隶制会被他们的主人废除一样。

  “那么怎样办呢?”你会问。“工人怎样会得着正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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