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郑超麟 -> 《不断革命论ABC》

第1章 不断革命论的发生



  提起不断革命论时,一般人总要把这个理论同托洛次基名字联系起来,仿佛以为这是托洛次基独创的理论。其实,倡始不断革命论者,是马克思而非托洛次基。

  距今九十二年以前,即一八五〇年三月间,在伦敦的[共产主义同盟]中央局发了一篇长通告给各支部,归纳德国一八四八和一八四九两年革命教训,并指示德国工人革命党在今后德国革命之中应当采取的路线。通告末了一句话说道:[他们(德国工人)的战斗口号必须是:不断的革命。]这通告是出于马克思的手笔,其中第一次发挥了不断革命论。

  这个原始的不断革命论,可以拿通告之中一段话说明其要义:[正当民主派小资产阶级于上述要求大部份解决之后要尽可能快地终止革命时候,我们的利益和任务就是要使革命成为不断进行的,一直到一切或多或少占有财产之阶级都被逐出政权了,一直到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一直到无产者组织(不仅在一个国家内,而且在世界一切占支配地位的国家内)进步到了这个程度,使得这些国家无产阶级已停止了竞争,至少有决定作用的生产力已经集中在无产阶级手里了。]这段话说得很明白:德国革命(与过去先进的英法诸国革命不同)不应当停止在民主的阶段上,达到民主阶段之后还需继续革命下去,直到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实现了自己理想的革命为止。

  要明白马克思何以有此主张,必须先知道十九世纪中叶的德国革命有什么特点与十八世纪末叶的法国革命和十七世纪中叶的英国革命不同的。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资产阶级革命轮到德国时候才第一次有近代意义的无产阶级走上政治舞台。

  英国发生资产阶级革命时尚没有近代工业,只有工场手工业,因之尚没有近代无产阶级,只有小资产阶级性质的工匠和城市贫民——这些人并不是近代意义的无产阶级,至多只能说是无产阶级的祖先。法国发生资产阶级革命时,英国已有工业革命了,以蒸气为动力的机器亦曾输入法国,法国亦曾兴办近代工业,因之也有近代无产阶级存在了。

  这篇通告,以后附印于马克思著的[关于在柯囚审判的共产主义同盟案件之暴露]书里面,此书颇生疏,从未译成中文出版,因此这篇有名的通告颇不易见。这里我们不得不多多征引它。

  但在手工业大海之中若于机器工业岛屿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近代工业工人并未能于小资产阶级群众之中独树一帜,还是被小资产阶级群众吞没了去,小资产阶级以其地位和理想并不能超出资产阶级社会范围,它不能建立一个比资产阶级社会更进步的社会,它不能进行一个比资产阶级革命更进步的革命。在此情形之下,资产阶级革命一经实现了其民主任务便不能再向前进了。即使一部份群众不满意于资产阶级革命,而图谋推动革命向前跳跃一步,但结果革命还是要回到资产阶级轨道来的。法国革命高潮中的疯人派和以后的巴褒甫派之无效果的努力,便是事实上的证明。

  德国发生资产阶级革命,后法国五十年。这短短的半个世纪是西欧经济生产焕然改观的时代,不仅英国和法国食革命之利将社会基础建立在近代机器工业上面了,连未革命的德国也发展了近代机器工业,尤其在沿菜茵河的大城市里。德国已经存在了近代无产阶级,人数虽不很多,但就其在生产中的地位说来,已经成为社会上一种重要的势力了。

  德国无产阶级那时不仅是自在的阶级而已,它已经由自在的阶级而为自为的阶级了。它有自己的社会理想,它能提出自己的要求,而科学的社会主义创立者马克思和恩格斯之皆诞生于德国,也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它的兄弟,法国无产阶级,走得更远,已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高举社会主义革命之旗帜了。

  迟至此时(一八四八年)发生的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当然要提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即是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问题,或资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相互关系问题。这个问题之解决是没有先例可援的,因为先进国行过的革命并未曾提出这个问题。

  马克思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我们试分一八四八年革命前的时期和一八四八年革命后的时期来考察。马克思在革命前的意见可以拿[共产主义宣言](一八四七年)为代表,革命后的意见可以拿上面说的那篇通告(一八五〇年)为代表。

  [共产主义宣言]第四章内,马克思说道:[共产主义者所以特别注意德国,因为德国此时正处在资产阶级革命前夜,而此革命发生时欧洲文明是比十七世纪英国革命时和十八世纪法国革命时更进步的,德国无产阶级也比上述两国革命时无产阶级更进步,因此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只能是无产阶级革命之直接的先驱。]这几句话表明马克思当时已经指出德国革命这个特点,即与过去诸国革命不同之点了;同时也表明他认为:在此条件之下无产阶级革命将直接资产阶级革命脚钟兴起来。

  那么在这种资产阶级革命当中无产阶级应当怎样呢?同一章内,马克思说道:[在德国,只要资产阶级表现自己是革命的,共产主义者就要同他拱手作战,以反对君主专制,封建地主和小资产阶级。但共产主义者绝不放过一个机会去提醒工人认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根本敌对,以便德国工人能够利用资产阶级上台后后必然建立的种种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作为武器来反对资产阶级,而且能够于德国反动阶级下台后立即开始反资产阶级的斗争。]换一句话说,共产主义者应该赞助资产阶级去完成资产阶级革命,去代替封建阶级执掌政权,然后开始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产阶级。

  马克思——或宁可说整个共产主义同盟——对于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革命中作用的这个意见,恩格斯说得更加明白。恩格斯同一年写的一篇文章[一八四七年革命运动]中,最后一段很动人地说道:[资本家老爷,你们尽管勇敢向前斗争去罢!我们现在需要你们;这里和那里,我们甚至需要你做统治者。你们不能不肃清中古残余和君主专制,替我们铺平道路;你们不能不消灭宗法制度;你们不能不集中行政;你们不能不迫使具有多少财产的阶级变成真正的无产阶级者以扩大我们的队伍;你们不能不拿你们的工商业造成了物质的条件,便利无产阶级达到解放。为了酬劳,我们将允许你们统治一个时候。颁布你们的法律罢,舒展你们的威风罢,在帝王宫殿铺设你们的筵席罢,讨那些美丽的公主做你们的老婆罢,——但不要忘记了:刽子手在门外等候你们!]

  这种意见,在当时,革命尚未发生以前,本是很自然的。德国无产阶级自然要参加德国资产阶级革命,但它与英法二国革命时它的前辈不同,它不能限止于资产阶级革命,它要实行自己的革命,这二个革命之距离是不会长久的。可是如何赞助资产阶级去革命呢?如何利用资产阶级造成的种种条件去反对资产阶级呢?如何开始无产阶级革命呢?这些中间阶级在两种革命之间采取什么立场呢?这些都是尚没有经验可为依据的。

  一八四八和一八四九两年的革命供给了经验。德国资产阶级胜利了,一八四八年三月运动之后它就夺占了国家权力。但是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并未曾胜利。资产阶级利用它新得的权力,不是为了肃清三月间失败了的封建势力,而是为了打击它的战友,打击德国无产阶级,使之回到旧时受压迫地位去。[为要达到这个目的,资产阶级不能不与三月间被推翻的封建势力联合起来,甚至不能把统治权奉还于封建专制党派,虽然如此,资产阶级还是紧紧抓住那些条件的,为了政府财政困难原故,这些条件最后仍将使得权力落后于资产阶级手中并保证它的一切利益的——只消革命运动现在就能退到所谓和平进化道路去。]可见无产阶级力量强大并不能使德国资产阶级在革命道路上比当初法国资产阶级多走一步,反而少走得多了。现在,一八五〇年,革命失败之后,[德国自由派资产阶级一八四八年扮演的角色,就要由民主派小资产阶级来扮演了。民主派小资产阶级现在同一八四八年以前自由派资产阶级一样处于反对派地位,它在即将到来的革命中也要同自由派资产阶级一样背叛民众的。对于工人来说,这个小资产阶级比那个资产阶级还更危险些。]小资产阶级党派现在自称为[共和派]或[红党],但[他们改变他们的名称,却未曾改变他们对于工人的态度,不过表明,为了与那联合专制势力的资产阶级对抗原故,他们要靠无产阶级赞助的。](以下均见一八五〇年三月[共产主义同盟中央局的通告])

  [德国小资产阶级民主派是很有力的,它不仅包含城市中大多数资产阶级居民,小店主,小厂主,它而且领导着农民和农业无产阶级,——当后者尚未在城市中独立的无产阶级身上找到靠点时候。革命的工人党对于小资产阶级民主派应有如下态度:党与民主派共同前进去反对党所要推翻的那个党派,但是当民主派要为自己稳固立足地时候,其一切的举动,党都要反对的。](同上通告)最后几句话拿来同[共产主义宣言]关于自由派资产阶级说的话相比较,就可显出马克思在革命前后意见之差异了。

  一八四八年革命以前,马克思虽然明白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根本敌对,虽然也知道资产阶级胜利之后要利用新得权力以反对无产阶级;但他总认为资产阶级至少要为自己利益去肃清封建制度,造成资本主义发展条件,即至少要解决资产阶级革命的任务。资产阶级夺得政权应当是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然而两年革命的教训使他明白了,资产阶级夺得政权不一定会肃清封建制度,造成资本主义发展条件的,不一定会建立种种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让工人拿去作武器来反对它的。资产阶级夺得政权和资产阶级革命胜利,不是一回事,是两回事,有时甚至是互相反对的两回事。我们应当将此二者分别开来。工人固然要资产阶级革命胜利,但是工人反对资产阶级做统治者,工人不能允许资产阶级统治一个时候。工人一开始就要反对资产阶级新得的政权,不使之稳定,给它许许多多困难,一有可能就推翻它。对于资产阶级政权如此,对于小资产阶级政权亦然。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共同前进去推翻资产阶级,但是当小资产阶级[要为自己稳固立足地时候,其一切的举动,党都要反对的。]

  一八四八年革命的教训使马克思明白了:资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间的关系,德国资产阶级革命之所以有可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直接先驱,其关键乃是政权的推移问题。资产阶级革命一开始,无产阶级就应当努力使政权尽速脱出封建专制党派之手,但又不使之稳定于资产阶级自由派或小资产阶级民主派手中,以及一切多少有财产的阶级手中,而应当使之赶快落到无产阶级手里来,然后能保证社会改造成功。

  这就是不断革命论。

  在迟起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我们的利益和任务就是要使革命成为不断进行的,一直到一切或多或少占有财产之阶级都被逐出政权了,一直到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

  但是怎样才能使革命成为不断的呢?——即怎样才能使政权不稳定于那些多少有财产的阶级手中呢?在同一通告中,马克思说道:[要公开表示不信任新的政府。工人必须建立自己的革命的工人政府,与新的正式政府同时并存;这工人政府或者采取市政委员会形式,或者采取市政董事会形式,或乾采取工人俱乐部形式,或者采取工人委员会形式,总之务使资产阶级民主政府不仅立即推动工人的支持,而且一开始就觉得受了其他权力所监督和胁迫,这其他权力是有全体工人群众为后盾的。一句话:从胜利的第一顷刻起,我们的不信任心就不是对着那失败的反动派了,而必须对着我们以前的盟友,对着那个党派,它要利用共同的胜利为了它自己的目的。](同上通告)

  我们现在知道这原始的,即马克思在一八五〇年第一次提出的,不断革命论究竟是什么了。

  我们试以整个的德国革命以及后来其他国家迟起的资产阶级革命为根据来分析这个不断革命论。

  人们首先会指出:马克思是错的,因为历史上所见的德国革命并未曾依照马克思这篇通告所说的[不断革命]进行下去的。马克思在一八五〇年预告的[即将到来的]革命,在此革命中小资产阶级民主派将推翻资产阶级自由派而取得政权,——这个革命并未曾发生。不错,不仅德国,连英法意诸国,革命运动也从一八四九年以后渐趋低落以至于平息了。资本主义在全欧洲范围内大踏步向前发展,已经成功了资产阶级革命的国家,如英法,资产阶级政权固然发展资本主义;即资产阶级革命失败的国家,如德国,反革命的贵族地主政权为了自身利益也不能不追随先进国之后发展资本主义的。但那是怎样一种发展方法!代表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处于反对派地位,而障碍资本主义的贵族地主则操持政权,资本主义之发展以双方妥协行之,以至资产阶级革命任务,如扫除农业上封建关系,统一民族国家,建立民主共和国等等,在法国是几年之间以快刀斩乱麻手段完成者,在德国则经过缓慢而痛苦的过程至几十年长久,还不得完全完成。

  不过一八四八年德国革命并未曾不断发展下去,从资产阶级政权阶段到小资产阶级政权阶段,再到无产阶级政权阶段,——则是历史的事实。德国一八四八年资产阶级革命到德国一九一八年无产阶级革命之间隔了一个德国资本主义大规模发展阶段,这也是历史的事实。

  造成这个历史事实的,除了因无产阶级干涉革命原故资产阶级宁愿屈服于地主贵族以外,全欧洲资本主义之尚有大发展余地也是主要原因的。这一点马克思以后就明白了。一八五〇年共产主义同盟还是一致认为欧洲即将有革命爆发的,但以后不久,关于这个问题同盟之中发生了争论,马克思一派明白革命已成过去了,必须等待下次危机到来才有革命可言,其他一派则以为革命局势还在继续着;争论结果至于分裂。恩格斯后来曾承认他们当初对于资本主义前途之估计是错误的。但这是事实估计错误,而非方法错误。落后的国家,即资本主义已经发展至有个自觉的无产阶级了,但尚未行过资产阶级革命的国家,——要澈底解决其民主任务,革命就必须不断发展以至于政权一一脱离有产阶级之手而落入无产阶级之手。马克思这个不断革命论公式可以用于一八四八年的德国,可以用于一九一七年的俄国,也可以用于一九二七年的中国,以及今后一切合于上述条件的落后国家。

  这是原始的不断革命论公式,不是后来发展了的公式;这原始公式化和那后来公式之比较,恰如初发的树苗和长成的树木之比较:虽然一个简单一个繁复,但繁复的能在简单之中找到萌芽。

  发展了的不断革命论,即与托洛次基名字不能分离的不断革命论,是以后几章的主题。我们以后将可看见托洛次基的理论,其若干重要之点如何早以萌芽形式包含于马克思的理论之中的。但这里我们要说一说两个理论,或一个理论之两个不同的阶段,对于农民在革命中作用是怎样估量的。

  托洛次基认为俄国农民虽然能够赞助无产阶级去推展革命,而且必须赞助无产阶级才能够使得革命胜利,但在革命中农民没有独立的作用。马克思的通告则还以为德国农民是赞助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惟有农业无产阶级能与工人联盟。[正如民主派与农民联合一样,工人也必须与农业无产阶级联合起来。]马克思也是因为把农民看做小资产阶级的天然盟友,所以一八五〇年时还在期待小资产阶级即将发动一个革命,夺取政权并施行自己纲领的。但这一点马克思确实是错了。德国小资产阶级毕竟没有发动一个自己的革命,没有获得政权,而且是不可能的,因为无产阶级走上革命舞台以后,不仅资产阶级自由派不敢推展革命,连小资产阶级民主派也不能独立进行其自己的革命了。法国大革命中小资产阶级轰轰烈烈的阶段是不能复现于德国革命了。这一点,马克思后来也明白了的。正如一八四八年资产阶级之背叛革命使它推演出不断革命论公式一样,一八五〇年后小资产阶级之无力革命又使他发生农民赞助工人革命之思想。一八五六年,即那篇通告写成之后六年,他写信给恩格斯说:[德国的一切事情,全靠有个农民战争的再版能够赞助无产阶级革命。那时事情就是非常之好的。]如此,农民不是赞助小资产阶级了,而是赞助无产阶级;工农联合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是必要的,但既然赞助无产阶级革命,可见农民在革命中并没有领导的或独立的作用了。

  一八四八年革命潮流失败,反动势力巩固下来,马克思的不断革命论公式未曾实现。从那时起,直至一九〇五年,除了巴黎公盟昙花一现之外,世界没有革命,尤其没有落后国的革命。革命被人忘记了,不断革命论更加被人忘记了,但[马克思主义]流行起来,其他的社会主义学说都退避三舍了。那些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命的人,形成了一种理论,认为资产阶级社会或迟或早要施行民主制度的,无产阶级将在民主制度之下一步进一步组织起来走上社会主义去。不错,关于从民主制度到社会主义之过渡,有一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以为过渡时候民主制度本身将渐渐充实了社会主义内容,无需乎暴力革命,另一种则以为过渡时候暴力革命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二者都认为民主制度和社会主义是社会发展的二个完全隔离的阶段,其间距离且是很久的。二者都与不断革命论站在相反的立场。

  不断革命论完全被人忘记了,它好像是死了的,但过了半个世纪之后它又复活起来了,那时是继德国之后另一个重要的落后国走到了资产阶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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