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熊安东 -> 熊安东回忆录(2006)

一九五六年的参观学习



  分散到各劳改单位的托派犯人都集中到五号监五楼,大约四十多人,有些是我认识的,半数以上我都不认识,被捕前不曾见过。整个五楼楼面没有其他犯人,我们是两人住一小监室,照料我们的专职主管一位姓徐一位姓路,他们的管理较宽松,有了报纸看,当天的《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文汇报》都各两份给我们轮流看,我拿到手的报纸,都一字不漏地浏览一遍,想多知道些有关苏共二十大和斯大林问题的报导。

  一九五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把我们召集起来,监狱长向我们正式宣布,政府组织我们在上海地区参观,并且说:“组织你们参观,到外边去看看工业、农业、文教卫生等各方面的建设,其目的为的是摆事实、讲道理:让你们看看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是搞社会主义。”托案承办单位负责人也讲了话,也说:“不是要一棍子把你们打死,我们要改造你们的思想。”他要我们在参观的时候要用心地看,好好地听单位负责人的情况介绍,做好笔记,参观回来后要联系实际进行认真学习等语。

  判了刑,又组织我们参观,确确实实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但听到讲话,我心头还是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瞒不住的情绪,判无期徒刑不是一棍子打死?

  把我们四十多人分成三个小组学习了五天,漫谈和领会监狱长的讲话精神,我们都讲了些表态话,感谢党和政府给我们参观教育的学习机会。

  参观了一个星期,每天上下午各参观一个单位。参观了重工业的电机制造厂、造船厂、柴油机厂等,轻工业的纺织印染厂、造纸厂、新谊制药厂等,还参观了一个农业生产(初级)合作社、一所大学、工人新村、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货商店等。

  参观确实使人开扩了眼界和思路,大工厂里的生产流水线是壮观的,平时在街上的商店里看到的花花绿绿的布匹,在纺织印染厂里看到了从棉花、棉条、纺纱、织布到印染的全部生产流程,对工业生产有了清晰概念。在重工业工厂的一个个庞大的车间里的生产流程,看得令人兴奋,最后看着一部部组装完成的机床、车床落下生产线,联想到这些机床、车床又成了新的生产力扩大工业生产。我想,这些厂在资本家私人手里,为他增殖利润,是资本主义;同样一个厂收归国有或公私合营,所有制改变了,这就是社会主义。怪不得监狱长说“你们看看我们是不是搞社会主义?”,“不是一棍子打死,是要改造你们的思想”,于是有了给犯人参观学习的“创举”。当时我最最想不到的是,十年后,在更加大搞社会主义的招牌下,兴起了文化大革命,在“大革命”中,那位向我们讲过“看看我们共产党是不是搞社会主义”话的监狱长,被监狱里的革命造反派打倒,打成走资派,关押到一号监一楼一间小监室隔离审查,那时我正在一监五楼的油漆加工车间,为上海十二机床厂加工油漆“三五”牌螺丝刀的刀柄,我是劳动小组长,常到一楼送成品和取加工原材料,曾走过他被关押的小监室门前。同是沧桑沦落人,无言话洪荒。

  在参观过程中,我注意到工厂里的工人们都很勤奋认真地劳动。

  每个单位的负责人都给我们作报告,报告的内容大都是说解放前在帝国主义经济和官僚经济挤压下,生产濒于破产,解放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改造取得了那些〔注:此处应为哪些——录入者注〕显著成就等。听完报告后,允许我们提问题。如参观曹阳新村(那时是上海第一个工人新村,即现在的曹阳一村)有人提出:“是不是劳动模范才能住工人新村?普通工人能不能住?比例占多少?”报告人如实回答,劳动模范所占比例大些。又如在纺织印染厂参观时,报告人在报告提到厂里工人人数和职员人数,有人就提出:“脱产人员的比例是不是大了些?”报告人回答:“职员是不完全脱产的。”总之,我们这些人不相信斯大林的苏联是社会主义,因之,对中国共产党一边倒,学苏联模式搞社会主义还是存有疑问。

  参观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时,我相信组织起来比单干好。但我同时存有疑问:没有拖拉机,没有电力,生产还是靠人力和畜力,生产力能提高多少?这样能建成社会主义?

  参观结束后,写好个人思想总结交上去后, 判五年、七年徒刑的离开市监狱,分别回到他们原来的劳改农场或劳改工地上去,据说他们将会提前释放或刑满留场当职工。判十二年以上的二十多人仍留在市监狱,我们仍然集中在一个楼面上,不参加劳动,每天读报或分成两个小组集体学习半天,其余时间自学。这时才听说,我们是寄押在市监狱的,我们的学习由承办单位掌管,监狱仅派两位专职干部照料我们的生活,除了《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又添了《人民文学》和《人民画报》两份月刊给我们看。姓徐的主管对我说过,他的家就住在福州路附近,如果想买书,他可以替我们去买,他大概是学生出身,有一定的文化和政策理解水平。

  除了遵守作息时间,对我们托案人员的管理是较松散的。每天除了读报学习半天,其余时间各自看书,在一段时间里,我跟曹家骝自学俄文,我给我父亲写信,他给我寄来了几本俄语读本和《俄华小辞典》。我搬着《俄华小辞典》读俄文的《我们伟大的祖国》和马林科夫在苏联共产党第十九次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

  九月曾学习中共八大文件,学习的内容,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一九五六年十月一日,又组织我们留在市监狱的托派犯人到人民广场观看国庆游行,我们被安排在一家靠广场的旅馆三楼阳台上坐看观看。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旗帜招展。游行队伍通过主席台后,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这已是第六个国庆日。与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二年那三个国庆日游行相比较,现在的队伍阵容更整齐、壮观、华丽。四年前我是在游行的队伍中,且是一个单位的游行组织者,现在我是被打成人民的“敌人”被组织起来观看人民的庆祝活动,“接受教育”,“转变立场、观点”,“”改造人生观和世界观。恍恍惚惚地看到化工学院的学生队伍缓缓地走了过来,清楚看到小俞的妹妹擎着“化工学院”横幅走在队伍前头而引起我的注意。我同俞益敏的妹妹互不相识,一九五二年上半年我朋友家见过一面,我从朋友那里知道她是受托派少数派影响的一个中学生,她正在影响我朋友的妹妹,她们是中学同学。我看到她走在进行的队伍中,知道她幸免于被“一网打尽”的厄运,我推想我朋友的妹妹也不会遭受厄运,我为她们高兴。小俞也坐在阳台上观游行,认证我没有看错,是他的妹妹。化工学院队伍之后,是全市医院护士组成的白衣战士队伍,队伍肃穆感人;接着是千名红领巾方阵,小朋友迈着碎步奋力行进着,稚嫩的童音呼喊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可爱的祖国花朵。指挥车驰来,用高音喇叭呼叫:“前面队伍走慢点,小朋友的步子小。”文艺界的彩排车队跟在小朋友队伍后缓缓移动着……

  眼前忘却身是囚,与人民同庆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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