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凡西 -> 《电影漫谈》(1956)

蒙太奇略说



  在电影上我们常会看到这样镜头,“途有冻死骨”与“朱门酒肉臭”两种情景,在画面上轮替出现,使人看了得到强烈的印象。这手法乃是蒙太奇的最习见的一项。人们称之为“对照法”。另一种情形也是经常可以见到的,就像战事片中交战两方的活动,层次地与平行地介绍出来,让观众的心目随着画面的展开,很自然地,同时很紧张地见到两军的接触。这手法人们称之为“平行法”。它和对照法很相似,不过在应用上宽广得多;因为对照法仅限于两种相反的人或事,而平行法却又可应用于相同的两方。

  又一种常见的电影手法,例如:为要介绍一个闺房深锁的怨妇,画面上先让我们看到了一只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或者,一个无辜的人被人处死,银幕上却映出了一只驯良的白鸽子让一个凶恶的家伙扼死了。又譬如在《大独裁者》中“元首”抛掷那个绘着世界地图的气球跳舞,以及气球的爆炸,因此十分突出地说明了希特勒的野心,并且明显地暗示了那个野心之终于要破灭。这手法,人们称之为“象征法”。

  有一种蒙太奇名叫“同时行动法”,也是常见的。譬如,在一部以夫妻二人为主角的电影里,二者之间发生了严重误会,妻子愤极出奔,企图自杀,可是正在这时候,丈夫忽然发见了一些物证,证明妻子是完全忠实的,他于是立刻追出去。此时画面上便一会儿是妻子奔向海岸,一会儿丈夫在道路上急追;再一会儿妻子已奔到海边上的悬崖,接着便是丈夫还在出力奔跑,甚至抢骑了一匹马,或拦截了一辆汽车……如此这般,造成了观众的紧张与焦急,造成了电影的高潮。

  最后一个蒙太奇手法,称之为“主题复述法”。举例说,就像一张以讽刺伪善为主题的电影片,那位主角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但此公所行所为,却尽是些十恶不赦的勾当。这时候,编导者为要增强主人公的言行不符起见,不妨在他做坏事的每一个场合,用幕外的声音,或叠印的画面,将他的“好言”与“善行”一再重述出来。

  以上六种方法,是普多夫金在其手册《电影技术》中归纳出来的。他以“关联性的剪辑法”这个总名来称呼那六种方法,也就是蒙太奇的具体内容了。

  普氏是电影界迄今产生的少数理论家之一,他的理论是直接从电影艺术的创造实践中得出来的,实际上是一些经验的总结,所以他的理论很平易、很浅显,看起来仿佛完全没有什么了不得,但若因此而忽视了它们的价值,那便是十分不该与莫大错误。普氏的这些方法,和其他艺术中的方法一样,甚至和一些思维科学中的法则一样,都是看似浅近而其实深刻,或者,接纳容易而消受极难,易学难精的。初级论理学中的三段论法,高级论理学中的正反合与量质变化等等法则,在许多“常识家”看来,简直是肤浅可笑的,或者,将它当作无聊的心智游戏。可是究其实,任何一个思想家,连那些常识家在内,都无法违背这些法则,如果想成为深刻的思想家,则更不能不精熟这些法则的。

  蒙太奇方法对于电影工作的关系,也是如此。

  谁若否定了这些方法,则他便绝对的不能将其所制电影提高到剧艺的水准。不过另一方面,谁若浮面地接受了那些方法,笨拙地与生硬地应用起来,则其作品一定是可笑的,同样也不能跻于电影艺术之列。因此电影的编导者要想创造出优秀的作品,必须深刻地研究这些方法,从故事内在的意义以及电影艺术的特殊性能方面去理解它们,消受它们,然后活用它们。

  我们说过,普多夫金的蒙太奇学说实际是编导经验的总结。也许由于性格和思想的习惯关系吧,他的学说总是偏于实用的,故其优点在于浅显易行;而其缺点则似乎是“深度不够”,或技术性超过了原则性。

  与普氏齐名而同时在国际电影界中露出峥嵘头角来的,是爱森斯坦。二人都是最杰出的导演与电影理论家,其所成就,简直是无法分高下的。二人又都是蒙太奇理论的创立者、阐明者与最高明的应用者,但在此一理论的说明方式上却完全不同。爱森斯坦似乎是更能综合、更原则性与更“哲学化”了。因此,我们不得不同时将他的说法在此作简略的介绍。

  爱氏将蒙太奇的方法分成为五种:一,尺度蒙太奇;二,节奏蒙太奇;三,情调蒙太奇;四、陪调蒙太奇(Overtonal Montage);五,心智蒙太奇。要群尽地例解这五种蒙太奇,绝非一篇短文所能办到,我们在此地只好做点最简单的说明。

  尺度蒙太奇(Metric Montage)是蒙太奇中最起码与最基本一种。它的造成是依照每一镜头所占胶片的绝对长度,作某一比数的联接。用镜头来讲述故事,和用其他手段来讲述故事一样,必须同时抓取几个方面和几条线索,有层次,有步骤,按下这边拿起那边地进行,才能叫观众(或听众)看着或听着有兴趣,不疲倦。此种的“按下”与“拿起”,在电影上,便是各种不同镜头的联接。联接方式的最基本一种,便是依照约略相等的长度来划分,这便是尺度蒙太奇。在戏剧达到高潮时候,特别应该注意这一手法。因为长度的逐次缩短,便意味着剧情的不断增强。用数字来表示,那便是从四分之三而四分之二,再由四分之二而进至四分之一。在这手法上,爱森斯坦特别指出一点,即尺度蒙太奇应该越简单越好,他成上述的进行曲拍子与华尔兹拍子(即四分之二与四分之一),反对应用复杂的不规则的尺度,例如由十七分之十六变成五十七分之二十二等等。他认为,电影上最单纯的拍子可以和观众们生理上的“脉跳”相呼应,因而使二者间产生亲密的联系。

  节奏蒙太奇(Rhythmic Montage)是上一手法的发展。顾名思义,可知它是要依着谐和的节奏来分配和联接镜头的。本来,尺度蒙太奇所造成的效果也就是节奏。二者的不同处,依爱氏界说,乃在于第一种节奏是靠着胶片的绝对长度,是从纯形式的处理中得来,而第二种节奏,则是从镜头的内容的排比剪接中得来,其所用于“蒙太奇”的各个镜头长度,却不一定是等长或按照某一比例的。

  由此再进一步便是所谓情调蒙太奇(Tonal Montage),这是依据镜头的一般调子,即依据其特殊的“情感音调”来处理并获得的。在节奏蒙太奇中,视频上动的感觉乃由各幅胶片本身所有的动作来形成,可是在情调蒙太奇中,这个感觉却有更宽广的意义,它含有着蒙太奇镜头的全部气质。说得简单些,并且应用我们熟习的名词,这一手法不妨又名之为“气氛蒙太奇”。年来我国的电影工作者对于影片的气氛似乎颇感兴趣,可是在同一的阴惨或明快的气氛中,仍应造成多彩变化的蒙太奇的,这一层,他们仿佛还不注意。

  第四种方法称为陪调蒙太奇(Overtonal Montage),这是情调蒙太奇的引伸。爱氏认为,情调在各别的镜头上多少可以察觉,而“陪调”却必须把所有镜头的感觉通盘鉴赏时才能确定。“主调”与“陪调”的名称乃借自音乐的。在音乐中,我们知道,除了主调的振动之外,常有一连串相辅相干,相和相扰的音调同时出现,使主调更好听,更凸出,更多彩多姿。这种音调即称之为陪调。这种调子,正如它在现代的交响曲中起着重要作用一样,在电影艺术的完成上,也必须起重要作用的。爱森斯坦在其名作《旧与新》的摄制过程中发明了这一种蒙太奇,兴奋异常,认为他将为影艺开展远大前途。

  最后,亦即第五种的蒙太奇,爱氏名之曰“心智的”(Intellectual)。心智蒙太奇乃是一种特殊的“对立并置法”,其中的对立体在形象上仿佛是各异的,而在本质上却是同一的。一连串形异质同的画面的联接,可以在观者的心智上造成一种自然的进程。

  以上五种方法,归纳于默片的经验。自从电影有了声音,音响与形象这二个对立物同时出现于电影之后,当然也有新的问题提出于蒙太奇中了。只因本文已经太长,那些新问题等将来再谈。

  爱森斯坦的学说似乎太抽象些,不易为人了解;尤其是我们这样的简略介绍,更加会使读者看了头痛,觉得莫明其妙。要详尽通俗地解释这些理论,最好是举出电影中的实例来说明。我们以后就准备这样做;我们希望能分次的提取一些最近映出的影片,作上述理论的某一部分的说明,并依照了这些理论批评某一些的编导技术,借以提高观众的欣赏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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