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1905》
第五章 返
在我们马拉雪橇旅行的第一段时间,每到一个宿营地我就向回望,惊恐地发现我们离铁路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奥布多尔斯克对于我们而言不是最终的目的地,对我也不例外。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的事情。我有返程的护照和路费,它们被我巧妙地藏进了靴底。但是规模庞大的护卫队和警觉的监管制度让沿途逃跑变得极为困难。然而,不得不说,逃跑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当然不是集体逃跑,而是独自逃跑。我们虽然有一些绝非不符合实际的计划,但是一想到逃跑之后留下来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我们就被吓住了。护卫队的士兵,尤其是军士,有责任把流放者送到指定的地点去。去年有个托博尔斯克的军士因为纵容被判行政流放的学生逃跑,所以进了惩戒营。自此以后,托博尔斯克的护卫队就戒备起来了,在流放途中对待犯人的态度也恶劣得多了。他们与犯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协议:不要在路上逃跑。我们没人觉得这个协议有绝对的约束力,但它还是瓦解了我们的决心,让我们就这样把一个又一个宿营地抛在身后。快到终点的时候,我们已经行进了数百俄里,怠惰也滋长起来了。我也不再向回望了,而是向前看,“在当地”努力,又担心自己不能及时收到书籍和报纸。总之,我就准备好长期待在那儿了……在别廖佐夫[1],这种心态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有办法逃出这个地方吗?”
“在春天的时候会比较容易。”
“那么现在呢?”
“这就难了,不过也不是完全办不到。但是之前没人这样干过。”
所有人都告诉我们,在春季逃离这个地方轻而易举,因为一小撮警察完全不可能管得住一大群流放者。然而,要看管住在同一个地方、受到特别关注的十五名流放者还是有可能的……现在就跑会好得多。
但要这么做的话,首先就必须待在别廖佐夫。行进到奥布多尔斯克就意味着返程需要额外增加480俄里。我告诉县警察局长我累了、病了,不能也不愿意马上出发,局长跟医生商量了一下,让我在别廖佐夫休息几天。我被送进了医院,此时我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
在医院,我享受到了相对的自由。医生建议我尽可能多走路,然后我就借着散步的机会去弄清楚附近的方位。
沿原路(大托博尔斯克公路)返回似乎是最简单的,但这条路看起来很不安全。确实,许多可靠的农民居住在这条路的两旁,可以暗地里把我从一个村庄送到另一个村庄,但还是非常有可能遭遇不测。整个行政机构都是沿路布局的。两个昼夜之内——紧急的时候还可以更快——就可以从别廖佐夫到达最近的电报站,然后就可以发电报警告警察,让他们在通往托博尔斯克的整条路上严加戒备。我最终没有采用这个方案。
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坐着驯鹿雪橇翻越乌拉尔山,然后经伊日马到达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那里等着坐第一班轮船出国。去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路很安全,只经过偏僻的地方。但是待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又有多安全呢?对此,我手头完全没有任何情报,短时间内也无从获取这些信息。
第三种计划似乎最可行。先是坐驯鹿雪橇到达乌拉尔的矿厂区,在博格斯洛夫斯克工厂乘坐窄轨火车,沿着铁路到库什瓦,也就是窄轨铁路和彼尔姆线交汇的地方。从那里就可以去彼尔姆、维亚特卡、沃洛格达、彼得堡、赫尔辛福斯……
沿着索西瓦河或者沃古尔卡河,是有可能乘坐驯鹿雪橇从别廖佐夫直达工厂区的。出了别廖佐夫立刻就是一片荒凉,方圆上千俄里之内都没有警察,也没有一个俄罗斯人的村落,只有汉特人的帐篷零星散布在大地上,自然也不可能有电报,而且一路上连一匹马都没有——路只适合驯鹿雪橇走。我只需要赢过别廖佐夫行政当局一段时间就够了,之后他们哪怕沿着我走的同一个方向追,也不可能赶得上我。
有些人警告我说,这趟旅途充满了艰难险阻。有的地方方圆一百俄里内都没有人烟。汉特人,这一地区仅有的居民,遭受了传染病的猛烈侵袭:梅毒没有绝迹,斑疹伤寒症也经常造访。没人能帮忙。就在这个冬天,多布罗沃利斯基,一位来自别廖佐夫的商人,在靠着索西瓦河路上的欧尔维帐篷发了高烧,他无助地在病床上辗转了两周,最后年纪轻轻就死掉了……如果驯鹿死了而且找不到别的驯鹿来接替怎么办呢??如果遇上暴风雪了呢?暴风雪有时候会持续好几个昼夜,要是在沿途撞上它就必死无疑了。与此同时,二月正是暴风雪的月份。而且,现在真有能去工厂区的路吗?那边的人员交通很少,如果汉特人近几天都没有在这些地方之间来往,很多地方的道路痕迹就会被雪完全盖住,也就是说,很容易迷路。这些就是我所受的警告。
不必去否认这些危险。当然,如果从自然环境安全和“舒适”的角度来说,托博尔斯克的公路有很多优点。但正是因为这样,它在警察追捕这方面就要危险得多。我决定沿着索西瓦河出发——事后证明我没有理由后悔做出这个选择。
※ ※ ※
我还需要找一个能带着我去乌拉尔工厂区的人,而这是最困难的一件事。[2]
“等等,我能帮您一把,”在和我促膝长谈、深思熟虑之后,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一个年轻的“自由派”商人(我一直在与他就这个问题进行商谈)对我说道,“有一个名叫尼基福的科米人[3],住在离城镇大约四十俄里的地方……他真的是一只老狐狸……他就像有两个脑袋一样,什么事都办得成。”
“他不喝酒吗?”我预见性地问了一下。
“怎么会不喝——当然喝了,而且这里谁不喝啊?他就因为喝酒把自己糟蹋了。他是个娴熟的猎人,以前靠着剥黑貂皮赚得盆满钵满……但别担心,如果他同意帮忙,上帝保佑,他会节制一下的。我到他那儿去一趟吧。他真的就是只老狐狸……如果他都没法运您,就没人能运您了……”
我和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一起制定了协议的条款。我给三头驯鹿付钱,选最好的那种。雪橇的钱也由我来付。如果尼基福把我安全送到目的地,驯鹿和雪橇就归他了,并且我还会额外付给他五十卢布的现金。
那天晚上我收到回复,尼基福接受了这个提议。他出发前往离他家约50俄里的一处帐篷,并且会在第二天午饭前带着三头最好的驯鹿回来。我们应该能在第二天晚上离开。到那时,我必须储备好一切必要的物资:买到上好的鹿皮靴和鹿皮袜、鹿皮外套或者大衣,[4][5]以及十天左右的食物。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主动提出负责这一切。
“我跟您讲啊,”他向我保证,“尼基福会把您带到那里的。他肯定做得到!”
“是啊,如果他不酗酒的话。”我半信半疑地补充道。
“不必担心,上帝保佑,他不会酗酒的……他只担心在山里会找不到路:他已经八年都没走过那条路了。也许就不得不沿着河边走到肖明斯克帐篷去,那条路就远多了。”
情况是这样,别廖佐夫与肖明斯克帐篷之间有两条路。第一条是笔直的“山路”,在好几处地方会直接穿过沃古尔卡河并经过维日普尔蒂姆帐篷。第二条路要沿着索西瓦河走,穿过沙伊坦帐篷、马列耶夫帐篷以及其他定居点。山路只有一半距离,但它很偏僻,连汉特人也很少过这里,而且有时候路会完全被雪给抹掉。
不过,结果我们没法在第二天离开了。尼基福没有带着驯鹿出现,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显得很是窘迫。
“您没给他买驯鹿的钱?”我问道。
“您在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了。我刚给了他五卢布当定金,而且还是当着他老婆的面。您再等等吧,今天我再去他那儿一趟……”
我至少要延期24个小时才能离开。局长在任何一天都有可能要求我启程去奥布多尔斯克。这个开头很不好!
第三天,也就是2月18日,我终于离开了。
那天早上,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到医院来看望我。一等到病房里没有旁人的方便时刻,他便坚决地对我说:
“今晚11点您要悄悄地到我这儿来,午夜时分您就离开。我一家老小今晚都要去看演出,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您在我家乔装打扮再吃顿晚饭,然后我骑马送您去林子里。尼基福会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会走山路送您:他说昨天有两条汉特人的雪橇压出了一条路。
“这是最终决定吗?”我带着疑惑问道。
“毫无疑问是最终决定了!”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等着夜晚来临。晚上8点,我去了那个举办演出的军营。我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这么做会更好。军营的房间里人满为患。天花板上挂着三盏大灯,左右两旁燃着蜡烛,用刺刀固定在墙上。三位音乐家挤在舞台上,前排坐满了主管人员,在他们的后面商人和政治犯混杂着坐在一起。坐在后排的是些更平常的人——商店店员、小市民和年轻人。士兵站在两侧的墙边。契诃夫的《熊》已经开始演出了,又高又胖且和善的医生助理安东·伊万诺维奇负责扮演“熊”。医生的妻子饰演美丽的女邻居。医生本人则是提词员,在小房间里压低声音说话。然后精心绘制的帷幕落下,全场鼓掌。
在幕间休息期间,政治犯聚在一块儿,相互交换最新消息。“他们说家属代表不能留在别廖佐夫,局长对此深表遗憾。”“顺便提一下,局长说从这里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有人反驳道:“得了吧,他是在夸大其词。能把人送到这里,也就说明能往回去。”
三位音乐家停止演奏,帷幕升起来了。下一场则是契诃夫的《一位做不了主的悲剧人物》(Трагик поневоле),这部剧讲了一个每天都要在乡下别墅里忙来忙去的一家之主。军医士当中的一个医院看管人扮演这个一家之主,他穿着茧绸上衣,戴着草帽——这可是在二月份的北极圈。这位乡村丈夫的戏剧落下帷幕的时候,我借口说神经痛,向朋友们告辞了。
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在等着我。
“您正好还有足够的时间吃晚饭和换装。我已经通知尼基福在瞭望台十二点敲钟的时候赶去会合地点。”
※ ※ ※
约莫午夜,我们就出去到了院子里。离开了明亮的房间后,外面漆黑一片。一片朦胧中,我能看到一架一匹马拉的大雪橇。我在雪橇里躺下,匆匆忙忙地在身下摊开我的鹿皮大衣。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用一大捆干草盖着我,又在上面用绳子把它捆了起来,这样看上去就像是在运货物。干草都冻硬了,里面还夹着雪。我呼出来的气很快就让雪稍微化了一点,雪水落在我的脸庞上。我忘了把手套掏出来,而在绳索底下连稍微动一下都很困难,所以双手也在冰冷的干草里挨了冻。瞭望台的钟响了十二下,雪橇便开始行进。我们从大门出去,马儿在街道上急跑起来。
我想:“终于开始了!”此时,双手和脸上冰冷的感觉只让我感到愉悦,因为这真真切切地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在路上了。马儿载着我们快跑了二十分钟,然后停了下来。我头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这显然是尼基塔的暗号。不远处马上传来了回应的哨声,然后就是些模糊的声音。“这是谁在说话啊?”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尼基塔显然和我一样担心,因为他没给我松绑,反倒自个儿小声嘀咕。
“那是谁啊?”我在稻草堆里小声问道。
“鬼晓得他和谁搞在一起。”尼基塔回复道。
“他醉了吗?”
“就是这样,他神志不清。”
此时,说话的那些人从树林里走到了路上。
“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没事的,不要担心,”我听见一个人在说,“让那主体儿放心……他是我的朋友,还有那老人则是我父亲……这些人,没事的没事的……”
尼基塔嘟囔着给我松了绑。一个穿着鹿皮大衣的高大汉子站在我面前,没戴帽子。他有着明亮的棕红色头发,脸上带着醉意却又显得狡黠,看着很像乌克兰人。一个年轻小伙安静地站在一边,一个老人则从林子里出来,摇摇晃晃地抓着雪橇来到路上,显然是酩酊大醉了。
“不要担心,先生,不要担心,”那个红头发的人(我猜是尼基福)说道,“这些是我的人,我给他们做担保。尼基福虽然喝酒,但可没把头脑喝坏……您放心就是。这么雄壮的牲口(他指着那些驯鹿),怎么会不能把您送到……米哈伊尔·叶戈里奇大叔说:你走山路吧,不久前有两架汉特人的雪橇刚走过……我也觉得走山路好……河那边每个人都认得我……我就请了米哈伊尔·叶戈里奇过来吃饺子……他是——条——好——汉……”
“停,别说了,尼基福·伊万诺维奇,快把行李放上去,”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抬高了嗓门儿。
尼基福便匆匆开始忙活。不到五分钟,一切准备就绪,我坐上了新雪橇。
尼基塔责备道:“诶,真是的,尼基福·伊万诺维奇。你不该把这些人带过来的,我跟你说过……喂,你们要当心了,”他又对那两人说道,“你们要说不知道!””
“不知道……”年轻的男人答道。
那个老人则只是虚弱地在空中摇了下手指。我亲切地与尼基塔作别。
“驾!”
尼基福豪迈地吆喝一声,驯鹿猛地往前一拉,我们就上路了。驯鹿精神饱满地奔跑着,舌头垂向一边,哧哧地喘着气。路狭得很,动物们挤在一堆,奔跑的时候却可以互不干扰,这让我不禁感到惊奇。
“要老实说,”尼基福转过头来对我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驯鹿了。这些雄鹿(бык指雄性动物)都是精挑细选的:那一群鹿里总共有七百头,这些就是最好的。老米海一开始连听都不肯听,说不会卖掉这几头鹿。但是后来他喝光了一瓶酒,然后说:‘拿去吧。’结果到了交鹿的时候,他哭起来了,说:‘你要知道这领头的(尼基福说时指着那最前面的鹿)是无价之宝啊。倘若你平安归来,我要用相同的价钱向你买还的。’你看,这鹿有多么好!价钱自然也着实不低,但实话说是物有所值。单是那领路的,花了二十五卢布呢。只能向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叔叔打白条借钱。叔叔直截了当的对我说:‘尼基福,你是个傻子。’结果他又说:。‘尼基福,你真傻啊。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是要运这个主体儿呢?’”
“什么角色?”我打断了他的话。
“比如,您就是角色。”
此后我还有许多机会去知道“角色”(субъект)在我车夫的字典中是个惯用词。
我们这样走了不到十俄里,尼基福忽然喝停了驯鹿。
“我们要在这里拐弯,向前走大约五俄里,去一处帐篷……那里有给我准备的鹿皮大衣。我只穿一件外套能去哪里?肯定会冻坏的。……尼基塔·谢拉皮奥尼奇给我留了字条,能让我去取大衣。”
这个荒唐的情况令我慌张起来,因为这帐篷距别列佐夫不过十俄里地!听了尼基福支支吾吾的回答,我意识到他本来是应当昨天去拿大衣的,但他这两天却只顾着喝酒了。
“随您的便,”我对他说。“但我不会跟着您一起去拿大衣。鬼知道是什么情况!您该早点预备好的……您要是觉得冷,可以在鹿皮外套外面套上我的皮袄——我现在只拿它来当垫子。并且,我们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再把我身上这件羊皮衣给你,它可比鹿皮大衣还要暖和。”
“嗯,好吧,”尼基福很快同意了,说道,“只要不挨冻,谁还要鹿皮大衣呢?咯咯!”他对着驯鹿喝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就算不用竿子抽这些壮小伙,它们也会自己跑的。咯咯!”
但是他精神充沛的状态没有持续很久。他不胜酒力,萎靡不振,在雪橇上左摇右晃,竟昏睡了过去。我好几次去喊醒他。他振作起来,用长棍去推那些驯鹿,小声嘀咕道:“没关系,这些小伙会自己走的……”——然后他又睡去了。驯鹿几乎是在慢慢踱步了,只有我的呵斥还多少鼓励着它们往前进。就这么过了两小时,我也禁不住睡了过去,但是几分钟后,我感觉驯鹿停下来了,就醒了过来。刚醒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切都完了……“尼基福!”我一边拼尽全力大声喊,一边扯他的肩膀。但他只是含糊地答了一些不连贯的话:“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好想睡觉……”
我的状况确实非常糟糕,因为我们离别廖佐夫还不过三四十俄里,在这种距离停留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觉得这是个很糟的玩笑,得“采取措施”了。
“尼基福,”我喊着,从他醉醺醺的头上把风帽扯下来,让他觉得头冷。“您要是再不好好坐下来赶鹿,我就把您扔进雪地里自己走了。”
不知道是我的这些话还是寒气让他稍微清醒了点。他睡觉的时候手里的竿子掉了下去,他踉踉跄跄、抓耳挠腮,在雪橇里找到了一把斧子。他用斧斫了一棵小松树,削去枝叶。有了新竿子,我们于是再继续行进。
我决定要严厉地管束尼基福。
“您知道您在干什么吗?”我尽可能威严地质问他。“您把这当儿戏?如果他们那帮人赶上来,您以为他们还会夸奖我们是吗?”
“我难道不知道吗?”尼基福回复道,越来越清醒。“这是哪里的话!……唯一的问题就是那第三头鹿不太行。第一头挺好,再找不到更好的了,第二头也很好……只有这第三头,……说实话,真的是屁用都没有……”
天快亮了,温度骤降。我在羊皮衣外裹了一层大衣(Гусь),所以觉得颇为温暖,但是尼基福的情形却越来越差。他酒意全无,寒冷的空气早就钻进了他的鹿皮外套,使这可怜人浑身打颤。
“您还是穿上这皮袄吧?”我向他建议道。
“不,现在已经晚了。我首先要自己暖和起来,然后才能暖衣服。”
一个小时过后,路边出现了一些帐篷——三四个原木搭的简陋屋子。
“我进去待五分钟,问一下路,稍微暖一下身子……”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十五分钟。一个裹着皮大衣的人走了过来,在我的雪橇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开了。天色稍稍亮了一点,森林和破烂的帐篷在我眼里映照出某种不祥的光芒。
“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呢?”我在自问。“我能够和这醉汉走得很远吗?按现在这个速度,那帮人想赶上我们并不难。天知道尼基福喝醉之后会口无遮拦说些什么,要是有人报告到别廖佐夫去,那我就完蛋了。他们即便追不上我们,也可以发电报告知窄轨支线的各个火车站。还有必要继续前进吗?”我迷惘地问自己……
大概半个小时过去了,尼基福还是没回来。我必须去找他,但是忽然想起我根本没注意到他走进了哪个帐篷。我走到离路边最近的一个帐篷,从窗子往里面瞧了一眼。角落里的炉火烧得正旺。地板上放着小锅,冒着蒸汽。木板床上坐着一群人,其中尼基福坐在中间,手里拿着瓶子。我拼尽全力敲打窗子和墙。过了一分钟,尼基福出来了,身上穿着我的皮袄。这件皮袄从他的鹿皮外套下面露出来两俄寸。
“快赶路!”我厉声吼道。
“马上,马上,”他非常顺从地答道,“现在不要紧了,我暖和了,我们走吧。我们夜里赶路,这样就不会发现我们。只不过那第三头鹿没什么用,我们也许给它卸套,不要它了……”
这样,我们又继续赶路。
※ ※ ※
此时大概到了早上5点钟。皓月高悬,寒气凛冽,我在空气中都能感受到黎明将至。我早就在鹿皮衣外边穿上了羊皮袄,里面十分温暖。尼基福的骑行姿势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信心与活力,驯鹿也走得很顺利,而我则平静地打起盹来。我不时醒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受不到什么变化。显然,我们是在几乎不长树木的沼泽地里行进。矮小枯萎的松树和桦树从雪下边耸立出来,狭窄的道路蜿蜒向前,只能勉强看见一长条痕迹。驯鹿不知疲倦,按着精准的节奏奔跑,宛若一台自动化的机器,而它们响亮的呼吸声则让人想起小发动机的噪声。尼基福摘掉了他的白色风帽,光着脑袋坐着。鹿的白毛飞散在他毛茸茸的红褐色脑袋上,仿佛让他的头顶结了霜。“我们确实是在继续前进,”我想道,胸中升起一股温暖的喜悦,“一天甚至两天内,他们可能都没发现我不见了……我们是在继续前进呢……”然后我又睡了一会儿。
大约到了清晨9点钟的时候,尼基福喝停了鹿。有一顶游牧帐篷(Чум)几乎就挨在路边,这是个用鹿皮搭的大窝棚,像是个截短的圆锥。帐幕近旁停着一辆套好驯鹿的雪橇,旁边堆着砍好的木柴,绳子上挂着新剥下的鹿皮,一个破破烂烂、生着巨角的鹿头就随意丢在地上。有两个穿着鹿皮衣服和鞋子的小孩,正在和小狗一起玩。
“这游牧帐篷是哪来的?”尼基福惊讶起来。“我以为只有到了维日普尔蒂姆帐篷才能看到人迹。”于是他就去询问。原来这些汉特人是从二百俄里外的居住地到这里,为了获取毛皮来捕灰鼠的。我拿了器皿和一些粮食,我们就从盖着鹿皮的小洞钻进了帐篷,希望在这里吃早餐,并且喝一点茶。
“派西![6]”尼基福对主人们寒暄问好。
“派西,派西!”回答的声音从各处投来。
地上放着成堆的毛皮,里边还有人影在蠕动。昨天他们痛饮了,所以今天所有人看着都有点宿醉。帐篷的中央燃着篝火,烟雾悠然地顺着帐篷顶预留的大窟窿飘散出去。我们往火里投了几根木柴,把茶壶挂在上面。尼基福说着一口非常流利的汉特语,同主人们谈笑风生。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袒胸露乳,显然是刚在哺乳,起身往火边靠了靠。她看上去很不像样子,就像死了一样。我给了她一些糖果。另两个人立马就站起来走向我们。“他们来讨伏特加喝的。”尼基福给我翻译了他们的话。我给了他们一些烈酒,酒精浓度高达95%的那种。他们喝了下去,皱着脸,又吐在了地上。甚至那袒胸露乳的母亲也把自己那份喝光了。“老人想再要点。”尼基福一边向我解释,一边给那头秃的、面颊磨得通红的汉特老人端了第二杯酒。他接着说:“我拿四卢布雇这老人,让他带着我们去肖明斯克帐篷。他驾着三匹鹿先走,为我们开路。我们的驯鹿跟着他的雪橇跑会更快活些。”
我们喝饱了茶,并吃了点东西。我送了主人们一些烟卷做告别礼物。然后我们把所有行李载在老人的雪橇上,各自入座,便重新上道了。艳阳高照,道路穿越森林,空气中有种明快和喜悦的氛围。在我们的前面,汉特人驱着他那三头怀了孕的白色牝鹿。他手上拿着一根很大的长棍,上面那头镶着角制的小钉头,下面这头则是磨尖了的金属帽。尼基福也给自己找了根新棍子了。牝鹿拽着老人的轻便雪橇飞快前进,我们的牡鹿则追赶起来,一步也没有落下。
“为什么那老人不遮脑袋?”我看到汉特人的秃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感到很惊讶,就询问尼基福。
“因为这样的话,酒气消散得快一点呢,”尼基福回答。果然,过了半个小时,老人停下他的牝鹿来向我们讨酒喝了。
“我们得请请他呢,”尼基福这么做了决定,同时也让自己喝一杯。“您看,他把他的鹿都套上绳子了。”
“是这样吗?”
“他本来打算上别廖佐夫买酒去。我心想,他可别在那边说什么多余的话……所以我就雇用了他,这样我们的事情就更稳妥了。现在他如果进城去,也得要两天了。我可不害怕。他们能问我个啥?他们会问:‘是你为他赶路的么?’我可以回答:‘我怎么知道自己运了谁呢?你是警察,我是车夫。你领取你的俸禄,我有我自己的收入。你的职责是管人,我的职责是载人。’我这样说,可对么?”
“对!”
今天是2月19日,明天国家杜马就要开会了。大赦!“大赦乃是国家杜马之头等要务。”也许是吧……但最好还是先往西边走个几十经度再期待大赦。像尼基福所说的,“这样我们的事情会更稳妥。
※ ※ ※
绕过了维日普尔蒂姆帐篷以后,我们在路上找到一个口袋,里面看来是装着烤好的面包。这袋子有一普特还多那么重。尼基福不顾我的坚决抗议,坚持把面包袋装载到雪橇上。后来,我趁着他醉醺醺地睡着的时候,悄悄把这捡来的东西扔在了路上。这玩意只会给驯鹿增加负担。
尼基福醒过来后,发现那个袋子和他从老人帐篷里拿到的棍子都不见了。
这些驯鹿可真是奇异的动物呢!它们既不饥饿,也不困倦。它们在我们出发前的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就什么都没吃,而我们现在走了快一昼夜,中途也没给它们喂食。据尼基福说,它们现在是“走起劲了”。它们以平稳的步伐不知疲倦地走着,每小时行进八到十俄里。每行十到十五俄里,我们就停两三分钟,让鹿休息一下、有时间大小便,然后再继续上道。这个区间就叫做“鹿程”。在这一带地方,测算距离不用“俄里”,而是用“鹿程”。五鹿程对应六七十俄里。
我们在到达肖明斯克帐篷(即我们与老人以及他的牝鹿分别的地方)的时候,至少已经走过了十个鹿程。这个距离已经不短了。
大概晚上9点钟的时候,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我们自出发以来第一次见到了数辆雪橇。尼基福想不停下雪橇,直接错开它们,但是失败了。因为道路非常狭窄,如果稍微往一边转向,雪就会直没过驯鹿的腹部。那些雪橇停下了,有一个车夫走近我们,直盯着尼基福看,呼着他的名字问道:“你在给谁赶路啊?路很远吗?”
“不远……”尼基福答道,“我是给一个商人赶车,从奥布多尔斯克来的。”
这次相遇让他不安起来。
“见鬼了,竟然能碰上他!我整整五年都没见到他了,他居然还认识我,真该死。他们是利亚平河的科米人,从离这里一百俄里的河边到别廖佐夫去买货物和伏特加。明天夜里,他们就进城了。”
“我倒是没什么,”我说到,“因为现在已经追不上我们了。但就是您回去之后会不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我就说:我是个车夫,我的工作就是赶车,管他是商人还是‘政治犯’,身份又没写在那老兄的额头上。你是警察,你负责看管,我是车夫,我负责拉人。我说得对吗”
“对啊……”
夜幕降临了,一片深沉黑暗。月亮要到快破晓的时候才升起来。尽管一片漆黑,驯鹿仍然坚定地迈步,沿着路向前走。我们在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凌晨1点钟,我们才忽然进到了一团明亮的光点,然后停了下来。路边有堆篝火明亮地燃烧着,火边坐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小锅里烧着水,那个汉特小孩把茶砖放在手套上切下一点来,,然后把茶投到沸水里。
我们走进篝火的光亮里,我们的雪橇和鹿立马就消失在了黑暗中。篝火边响起了我听不懂的陌生话语。尼基福从孩子手上取过茶碗,舀了一碗雪,把它放进沸水里浸了一下,然后又从篝火底下舀雪,再把它浸在锅里。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这篝火上调制某种遗落在黑夜和荒蛮深处的魔药。之后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我们的驯鹿显然是开始困倦了。我们每次停下来时,驯鹿就躺在地上,相互依靠着,狼吞虎咽地嚼着雪块。
※ ※ ※
大概凌晨两点钟,我们到达肖明斯克帐篷。我们决定让驯鹿在这里休息一下,并且让它们吃点东西。所谓的帐篷(юрты),并不是游牧人的歇脚地,而是原木盖的永久住房。但是这里的帐篷与我们在托博尔斯克公路上住过的却大不相同。那个实际上就是农民的小屋,分为两个房间,有俄式的火炉,还有茶炊和椅子——只不过比普通西伯利亚农民的小屋要破败脏乱一些。这里的帐篷则只有一个“房间”,没有火炉,只有原始的炉灶,也没有家具。屋门很矮,窗户上面装的不是玻璃而是冰块。但是,当我脱下鹿皮大衣、羊皮袄和鹿皮鞋子的时候,我已觉得非常满意了。一个年老的汉特妇人,就把我这些脱下的衣物和鞋子挂在炉火旁烤干。我几乎一天一夜都没吃过东西了。
我坐在铺着鹿皮的板床上,啃着尼基塔给我的冰凉的牛犊肉和半解冻的面包,等着茶水烧开,这感觉舒服极了。我喝了一杯白兰地,脑子稍微有点发昏,感觉我们的行程仿佛已经结束了……一个留着长辫子(辫子上结着红色的呢绒发带)的年轻汉特人从一张板床上起身,出门去喂我们的驯鹿。
“他用什么东西去喂呢?”我问尼基福。
“苔藓。他把鹿放到有苔藓的地方,鹿就会自己从雪下面找到苔藓。它们会挖个洞,卧在里面,直到吃饱为止。驯鹿的食量不太大。”
“它们不吃面包吗?”
“它们除了苔藓,什么都不吃,除非刚生下来的第一天就开始让它适应烤面包。但这种情况很少见。”
老妇人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然后唤醒了一个年轻的汉特女人。她脸上盖着一块方巾,让我看不到她的脸。她起身走到室外去,显然是去给她的丈夫,也就是被尼基福用两卢布雇来护送我们去欧尔维的那个小伙帮忙了。汉特的男人相当懒散,他们的活都是让女人做的。这还不止是家务方面:有时候还能看见汉特女人扛着枪去打猎,靠剥灰鼠和黑貂皮为生。托博尔斯克的一个林业官员曾经跟我讲过这些惊人之事,汉特男人有多么懒散以及他们对妻子的态度。他当时必须要去考察托博尔斯克县的荒地,也就是所谓的“迷雾”(туманы)。他雇用了汉特男人作向导,每天给他们付3卢布。他说,每个汉特小伙后面都跟着他老婆,随他一起进“迷雾”去,单身或是丧偶的就带自己的姐妹或者母亲。女人拿着路上用到的所有东西:斧子、小锅、装干粮的口袋,男子则只在腰带上插了一把刀。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女人要把休息的地方打扫干净,从丈夫手里接过腰带——解下它是为了减轻负担——然后再生篝火烧茶。男人就坐在那儿,抽着烟斗等着……
茶煮好了,我迫不及待地把茶碗拿到嘴边。但水散发着难以忍受的鱼腥味。我往茶碗里放了两勺浓缩蔓越莓汁,这才压住了鱼腥味。
“您不觉得腥吗”我问尼基福。
“有鱼腥味不要紧的,鱼刚从渔网里捞出来,跳到手上的时候,我们就直接生吃——再找不到更美味的东西了……”
年轻的汉特女人又回到房间,仍然半掩着脸,站在火炉边整理她的衣物,显出一种神妙的无拘无束。她的丈夫跟在她后边进来,经过尼基福,向我推销他的皮货——五十张灰鼠毛皮。
“我跟他说您是奥布多尔斯克的商人,所以他就来推销灰鼠皮了。”尼基福解释道。
“告诉他,我是在回程的路上造访他们的,现在带这些皮回去没用。”
我们喝了很多茶,抽了一会儿烟。驯鹿在补充营养的时候,尼基福便躺在木板床上小睡。我也困得要死,想躺下来睡觉,但担心自己一觉睡到天亮。所以,我拿出了笔记本和铅笔,坐在火炉边开始略记头24个小时的旅行印象。一切都简简单单、平安顺遂。甚至有点太简单了!……凌晨4点,我唤醒了两位车夫,然后我们便离开了肖明斯克帐篷。
“我看到汉特的男人和他们的女人都结着发辫,上面又缠发带,又绑发环;想必他们编辫子的次数一年也不超过一次吧?”
尼基福回复道:“辫子?他们经常扎辫子的。他们醉酒后,老是抓着对方的辫子比气力。他们喝啊喝,然后就互相紧紧抓着头发。之后力气小一点的人就会说‘放开我’,然后另外一个人就放了他。然后他们又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没必要对彼此发火,干这事的时候他们心里就没有怒气。
我们一出肖明斯克帐篷,就进了索西瓦河。路有时候顺着河流,有时候穿越森林。刺骨的寒风猛烈地刮着,让我很难在本子上做笔记。现在我们在开阔地上行进,穿过小桦树林和河床。道路简直烂得要命。大风就在我们眼前把雪橇留在身后的狭长痕迹完全盖住了。第三头驯鹿经常会踏空,从踩实的路上滑出去,雪没过它的肚皮还深,它只能拼命地跳跃好几次,重新爬回到路上,把中间的驯鹿挤开,领头鹿也被挤到一边。我们在河流或者结冰的沼泽上行进时,不得不以步行速度前进。最糟糕的是,我们的领头鹿,那头无可匹敌的驯鹿,已经瘸了。它拖着左后腿,继续老老实实地沿着这条恶劣的道路奔跑,只有它低垂的头和伸向地面、贪婪地舔舐路上积雪的舌头才显示出它已经过分努力了。突然,路面陡降,我们被夹在两面高达1.5俄尺[7]的雪墙之间。驯鹿挤在了一起,看起来仿佛是外面的两头鹿夹着中间的那头鹿。我注意到领头鹿的前腿流血了。
“我还是稍微懂点兽医,”尼基福解释道,“我在您睡着的时候给它放过血。”
他喝住了驯鹿,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刀(我们把这种刀叫做芬兰刀)夹在牙齿之间,走近那头虚弱的牲口,久久地摸着它的伤腿。“真搞不懂这是什么怪现象,”他困惑地说着,开始用刀在蹄子上方一点的地方挖。这头牲口在手术期间躺在地上,蜷缩着腿,一声不吭,然后悲伤地舔着自己伤腿上的血迹。在白雪的映衬下,地上的血迹清晰可见,给这个停驻之地作了标记。我坚持要把汉特人的驯鹿拴在我们的雪橇上,而我们的驯鹿则拉着他的轻型雪橇。我们把可怜的瘸子领头鹿绑在了后面。
离开肖明斯克帐篷后,我们大概行进了五个小时。还需要走相同的时长就能到欧尔维了,也就是唯一能换驯鹿的地方,那里有个很有钱的汉特驯鹿商,名叫谢苗·潘秋。但他会同意让自己的鹿走长途吗?我跟尼基福讨论了一下。我对他说,“也许我们必须要从谢苗那里买六匹鹿?”“那又如何?”尼基福带点挑衅意味地说道,“那我们就买呗!”我的旅行方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和菲利亚·福格的环球之旅[8]曾经对我的影响一样。如果各位记得的话,菲利亚·福格买了大象和蒸汽船,燃料短缺的时候,他就把所有的木制工具都扔进了机器的添料口。尼基福醉的时候(也就是几乎每时每刻),一想到新的困难和开销,就会兴奋起来。他完全把自己看成是和我一伙的了,狡猾地对我眨眼,并说:“这一路是得花钱……可我们不在意……我们才不在乎那些钱。鹿?鹿要是死了,我们就买新的。要我心疼鹿——永远都不会:只要它们还耐得住,我们就驾着它们跑。嚯嚯!赶到目的地去才是正事。我说得对吧?……”
“对啊!”
“如果尼基福都没法把你带到那里,那就没人做得到了。我的叔叔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是条好汉!)对我说:‘尼基福,你是要运这个主体吗?那就运吧。从我的那群驯鹿里挑六头鹿去,运他吧。你白拿就是。’有个上等兵苏斯利科夫说:‘你要带他一程?那我给你五卢布吧。’”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要运您走。”
“就为了这个?他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支持我这么做。他爱他的弟兄,会全力维护他们。就因为,我们这么说吧,您是为了谁才受苦的?是为了世间大众和穷苦人。‘收下这五卢布吧,尼基福,’他说道,‘带他走,我祝福你们,责任算在我头上。’”
进入森林后,路况一下子就变好了:路旁边的树可以挡住积雪。艳阳高照,森林一片寂静。我觉得很暖和,于是脱下了大衣,只穿着一件羊皮袄。肖明斯克的汉特人和我们的鹿一直落在后面,所以我们不得不等他。四面八方都是松树,它们枝干高大,直到最顶上都不分叉,呈现出亮黄色,像蜡烛那样直。我们就像是在一个景色秀丽的老公园里穿行,这里静谧无声,只是偶尔有对柳雷鸟飞起来——它不动的时候简直和小雪墩融为一体——扇着翅膀去往森林深处。然后松树忽然就消失了,道路向着河岸的方向陡然下降。我们的雪橇翻倒了,整理好行李之后我们穿过索西瓦河,然后又在开阔地上行进。只有零星几棵矮小的桦树从雪地里伸出来。我们肯定是进沼泽了。
“我们走了多少俄里?”我问尼基福。
“肯定得走了300俄里吧,大概。谁知道啊?哪个本地人会拿俄里来算距离?除了大天使米迦勒[9]以外,没人算得出来……很早以前就有件事讲我们这儿的俄里:有个婆娘想拿手杖测,结果她甩手不干了……不过这没事儿,再过个三天我们就到工厂区了,只要这天气再保持一阵。有的时候啊,哦哟……我有次在利亚平河附近撞上暴风雪,三个昼夜才走了五俄里……但愿别这样!……”
我们到了小欧尔维。三四个简陋的帐篷里只有一个有人居住。二十多年前这些屋子里想必是住满了人。汉特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绝种……再行进十俄里,我们就到大欧尔维了。我们会在那里碰到谢苗·潘秋?我们能在他那儿弄到驯鹿吗?我们的驯鹿实在是没办法再往前走了……
※ ※ ※
麻烦来了!我们在欧尔维一个男人也没碰见。他们和驯鹿都呆在游牧帐篷那边,离这里要走两个鹿程。我们不得不往回走好几俄里,之后再调转方向。早知道我们就该在小欧尔维停一会儿,打听一下那儿的情况,就能节省下几个小时。女人们用我们瘸掉的领头鹿去换一头新鹿,同时我则是在近乎绝望的心境中等待着。和别的地方一样,欧尔维的女人也是一副宿醉的样子。当我把食物铺开的时候,她们都过来向我讨酒。我借着尼基福的翻译向她们说话。尼基福能够同等流利地说俄语、科米语和两种汉特方言——上汉特语和下汉特语,它们几乎不相通。此地的汉特人一句俄语也不会说。不过,俄语的脏话已经完全融入汉特语了,这种脏话以及国营的伏特加,便是国家主导的俄罗斯化政策对当地最不容置疑的文化贡献。在这个地区,包围在汉特语陌生的音节当中,他们连“你好”这么一个俄语词都不知道,突然,一个豪放的故国词汇就闪了出来,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口音,就像明亮的流星划过天际。我不时请这些汉特人抽卷烟,但他们只是尊敬却又满不在乎地吸着。他们的嘴巴已经在烈酒中磨练起来了,对于我这区区几根烟完全没什么反应。甚至连尼基福这样喜好一切文明产品的人,也坦白地说我这烟卷算不得什么。他这么说明自己的评判:“别拿燕麦去喂马。”
我们朝着游牧帐篷行进。周围太荒凉了!驯鹿踏着雪堆慢慢向前,在原始密林的树枝间磕磕绊绊。而车夫竟然还能判断出道路,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对道路具有特别的感觉,就像驯鹿行进的感觉一样:虽然它们头上有犄角,却仍能令人惊奇地穿梭在松树丛和云杉林里。我们在欧尔维得到的那头新的领头鹿长着很大的分叉鹿角,至少有五六拃长。路上每走一步都会被树枝挡住,而这鹿好像眼看着就要被它们挂住角了,却总能在最后关头稍稍摆下脑袋,连枝干上的一根松针也不会碰到。我目不转睛地观察了它们好一阵,看着它们的机动动作,在我看来,比起我们那滔滔不绝只知道说教的头脑里的一切本能反应,它们简直是充满了无穷的神秘。
※ ※ ※
连这里也遇到麻烦了!管事的老人同他的一个雇工一起去夏季营帐了——一些驯鹿被他留在那里。这里的人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等着,但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而他不在的话,他的儿子,一个长着兔唇的年轻人,并不打算同我们商谈价钱。我们不得不等着。尼基福放我们的驯鹿去啃苔藓,为了让我们的鹿不会混进当地的鹿群里面,他用刀在鹿的背上刻了好几次,在皮毛上留下了自己姓名的首字母。然后他趁着闲暇修了修我们的雪橇,这雪橇已经在路上颠得快散架了。我感到绝望,在空地上徘徊游荡,然后进了帐篷。一个三四岁的全裸的小男孩坐在一个年轻汉特女人的膝盖上,这母亲正在给他穿衣服。在这种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里,他们是怎么带着孩子还能住在这样的窝棚里的?“晚上其实还好,”尼基福解释道,“可以钻进毛皮里睡觉。我自己也不止一次是在帐篷里过冬的。汉特人晚上会脱个精光,裹在鹿皮大衣里睡。这样睡觉没什么问题,就是起床很困难。你呼出来的水汽会让整件衣服变得特别硬,简直要拿斧子才砍得动……所以起床就很糟糕了。”年轻的母亲用自己大衣的下摆裹住小男孩,让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在这里,孩子一直到五六岁都还在吃母乳。
我在炉子上烧水。尼基福转瞬之间就从我的匣子里把茶叶倒到自己的手掌上(天哪,这样的手掌!),然后把茶叶倒进茶壶。我没胆责备他,结果现在只能喝在他手掌上呆过的茶了。他的手接触过很多东西,却很久没接触过肥皂了……
汉特女人给孩子哺完母乳,便给他洗澡,用轻薄的木屑把他擦干,然后给他穿上衣服,放他出帐篷去了。她对孩子表现出的那种柔情让我很是惊讶。现在,她又坐下来忙活了:用鹿的筋当线,把鹿皮缝成一件大衣。她的手艺不仅很扎实,而且毫无疑问,也非常优雅。整个外套边缘点缀着各种用黑白色的鹿皮小块制成的图案,每处针脚都缝上了红色的小花条布。家里每个人穿的皮梅靴(пимы)、大衣和外套都是让女人来做的。这要付出多少劳动啊!
长子患了病,已经在帐篷的角落里躺了两年了。他四处寻药,大量吞服,然后在这屋顶露天的帐篷角落里过冬。这病人有着一副不同寻常的聪明面孔:痛苦在他脸上打下了印记,就像是思考留下的痕迹……我想起来,一个月以前,就是在这里,在这些欧尔维的汉特人跟前,来买皮货的年轻别廖佐夫商人多布罗沃利斯基死掉了。他在这儿躺了好几天,发着高烧,一个能帮忙的人也没有……
我们等待着的老潘秋拥有大概500头驯鹿。他腰缠万贯,在附近一带很出名。驯鹿在这里意味着一切——食品、衣物、交通都离不开它。几年前,一头驯鹿卖6—8卢布,现在价格涨到了10—15卢布。尼基福解释说这是因为疫情不断袭扰,使得驯鹿被大批消灭了。
※ ※ ※
暮色更加浓郁,显然没人会在天黑之前为我们抓驯鹿了,但我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我苦苦等待着老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可能都没有哪个人像我这样等待着他。他最终带着雇工一起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主人走进帐篷,彬彬有礼地跟我们打招呼,然后坐在火炉旁。他的脸展现着智慧和威严,让我吃了一惊。显然,他拥有的这五百头驯鹿让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王者的气息。
“您快跟他讲吧,”我轻轻推了一下尼基福,“干嘛浪费时间?”
“您等等,现在还不行,他们要坐下吃晚饭。”
雇工走了进来,他是个肩膀宽大的魁梧汉子。他用浓厚的鼻音跟我们打招呼,在角落里脱下他湿漉漉的鞋子,然后挪到火炉旁边。他这张脸太可怕了!鼻子完全从这张不幸的脸庞上消失了,上唇高高翻起,嘴巴总是半张着,露出一排粗大的洁白牙齿。我被吓到了,赶忙把脸转过去。“也许是时候给他们敬烈酒了?”我问尼基福。尼基福在喝酒的事情上特别权威,我得尊重他的意见。
“正是时候了!”尼基福回答道。
我拿出了瓶子。老人的儿媳妇在他回来了之后就一直遮着脸,她用火炉点燃了一片桦树皮,然后用它照明,在箱子里找出一个金属酒盅。尼基福用他的衬衣下摆擦了擦酒盅,然后往里面倒酒,直到酒快要溢出来。第一份酒要献给老人。尼基福向老人解释说这是烈酒,老人威严地点了点头,安静地把这一大盅95度的烈酒喝干了,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颤抖。他那个唇裂的儿子也喝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才喝完,皱着他那张可怜的脸,在篝火上吐酒吐了很长时间。之后雇工也喝了,然后他一直左右晃着脑袋。再之后是给病人倒酒。病人喝不完,把酒盅递了回来。尼基福把剩余的酒泼进火里,向主人们展现酒的品质——酒精上燃起了明亮的火焰。
“塔克。[10]”老人泰然自若地说道。
“塔克!”他儿子重复道,唾沫星子从他的兔唇里飞了出来。
“萨卡塔克![11]”雇工重申了一遍。
然后尼基福喝了一些,也觉得这酒太烈了。我们往酒里面兑了一些茶,尼基福便用手指塞住瓶口,摇了摇酒瓶。所有人又喝了一轮,然后再往酒里兑一次茶水,接着再喝一轮。最后,尼基福转入正题,开始讲我们找他有什么事。
“萨卡霍扎[12]!”老人说。
“霍扎,萨卡霍扎!”大家齐声重复道。
“他们在说什么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们的意思是很远……到工厂去的话,他要价三十卢布。”
“如果是到尼亚克辛沃利,得付多少钱?”
尼基福稍稍牢骚了几句,显然是有点不满(后来我才知道原因),但还是把我的问题翻译给了老人,然后回复道:“去尼亚克辛沃利的话,十三卢布,去工厂则要三十卢布。”
“那什么时候抓驯鹿呢?”
“得等到刚破晓的时候了。”
“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尼基福带着讥讽的模样翻译了我的问题。所有人都笑了,摇了摇头,表示不行。我知道必须得待在这儿过夜了,只得费力地从帐篷里钻出去透气。一片寂静,空气温和。我在空地上闲逛了半个小时,然后在雪橇里躺下睡觉。
穿上羊皮袄和鹿皮大衣以后,我就像是躺在一个用皮毛搭成的熊窝里面。行将熄灭的炉火照映了帐篷顶上的那一片天空。四周安静极了,空中繁星璀璨,树木一动不动我的呼吸让鹿皮返潮了,皮毛的味道让我感到有点闷,但它令我欣慰地温暖着我的身体。夜晚的静谧让我困意渐浓,但我入睡时也坚定地想着要天刚破晓就去把男人们叫起来,以便尽早离开。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简直是灾难!
※ ※ ※
我有好几次不安地醒过来,但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一过凌晨四点钟,一部分天空明亮起来的时候,我便悄悄进到帐篷里,在一堆身子里摸到尼基福,然后把他推醒。他把整个帐篷的人都叫了起来。显然,寒冬时节的森林生活在这些人身上留下了后遗症:他们醒来后就一直咳嗽,咳出痰来然后往地上吐。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场面,就钻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帐篷的入口边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往脏兮兮的双手上吐口水,然后又把口水抹在脏兮兮的脸上。做完这些之后,他用几簇木屑勤勤恳恳地擦干自己的脸和手。
很快,那个没有鼻子的雇工和兔唇的小儿子踩着狗拉的滑雪板出去了,他们去把驯鹿赶到帐篷这边来。但是过了整整半个小时,第一群鹿才从森林里走出来。“八成是受惊了,”尼基福向我解释说,“整个鹿群很快就会到这了。”
结果情况并非如此。两个小时过去了,才聚起了足够多的鹿。它们在帐篷周围安静地徘徊,用口鼻刨着雪,聚成小群,卧在地上。此时,太阳已高升到树梢,照耀着搭着帐篷的白雪皑皑的空地。驯鹿的外形有大有小,有黑有白,有的有犄角,有的没犄角。他们的身影鲜明地映在雪地上,构成了一幅异常优美的景象,玄妙而离奇,令人无法忘怀。驯鹿被狗护卫着,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一看到那有五十头的一群驯鹿离帐篷有些距离,便猛扑过去,驯鹿则受了惊吓,发疯似的往后跑,退到空地上来。但这幅美景也不能驱散我对被浪费的时间的痛惜。今天,2月20日,是国家杜马开会的日子,对我来说则是个不幸的日子。我焦躁不安,神经质一般地等着整群驯鹿过来。现在已经9点多钟了,但是离整群鹿都聚过来还早得很。我们足足浪费了一个昼夜。显然,没法在11点到12点之前离开这里了,而且从这里到欧尔维还要走20—30俄里的烂路。如果一切按最坏的情况发展,警察今天就能赶上我。假设,警察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发现我不见了,并且从尼基福无数酒友中的其中一个那里打听到了我们走的路线,那么他们可能在19日晚上就派出追捕队了。我们刚走了300俄里,这么些距离一昼夜或者一个半昼夜就能走完这么说,我们刚好留给敌人足够的时间来抓我们。这一耽搁可能非常要命。我开始数落尼基福了。我昨天就说必须要马上去老人那儿一趟,而不是在帐篷干等。兴许给他额外添几个卢布作报酬的话,我们是可以夜里就走的。当然,要是我自己就能说汉特语,我就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但是我不会说,所以要跟着尼基福走……诸如此类。……尼基福苦着脸,看着我身旁的地方。
“他们要是不愿意,又能拿他怎么办呢?而且他们的鹿都被喂肥了、宠坏了——晚上可怎么抓到它?不过,没关系,”他转身面向我说道,“我们会到那里的!””
“会到吗?”
“会到的!”
我也忽然开始相信“没关系”,相信“我们会到那里的”。况且,整个空地上现在聚满了驯鹿,而两个汉特人也乘着滑雪板从森林里现出了身影。
※ ※ ※
“现在就要抓鹿了。”尼基福说道。
我看到汉特人手里拿上套索。老人缓缓地把绳子绕在自己的左胳膊上。之后他们一直大声喊着什么,显然是在商谈拟定行动计划、选择第一个牺牲者。尼基福也参加了谋划。他惊起某群驯鹿,把它们赶到老人和儿子之间宽阔的空地上,雇工则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受惊的鹿成群结队地飞奔起来,汇成一条头和角的溪流,汉特人则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这条河流中的某个点。“开始!”老人扔出套索,失望地摇了摇头。“开始!”年轻的汉特人也没能命中。但那个没鼻子的雇工站立在鹿群中间的开阔地面上,看起来自然而然地充满了信心,这很快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扔出套索,而从他手的动作就很明显能看出他没有失手。驯鹿们急忙往一边躲闪,想要避开套索,但有头脖子上挂着圆木的大白鹿跳了两三次也没能摆脱,开始在原地打转:套索缠住了它的脖子和角。尼基福解释说,被抓的驯鹿就是最狡猾的,它把整个鹿群搅得不安宁,还在最必要的时候引着其他鹿跑开。现在这头白色的反抗分子被绑起来了,事情就进展得更顺利一些。汉特人再次拿起了套索,把它绕在左胳膊上,然后再聚在一起大声交谈,制定新的行动计划。我也沉浸在狩猎的这份无私的激情中。我从尼基福那里知道,他们现在打算从那儿把那头头上长着短角的肥壮牝鹿抓过来,于是我也加入了这场军事行动。我们从两个方向把鹿群往一边赶,三条套索已经在前进方向上严阵以待。但这牝鹿明显知道有陷阱等着它,迅速地扑向一边,要不是有狗堵住它,它就完全消失在林子里了。我们不得不再一次包抄它们,结果这次的胜利者又是雇工,他抓准时机,把绳圈套在了这狡猾牝鹿的脖子上。“这头鹿没有生育能力,没有幼崽,”尼基福解释道,“所以它工作起来很有劲。”
捕猎虽然拖了很长时间,但很有意思。在抓到牝鹿以后,我们只用了两次套索就很快抓到了一头像真正的公牛那么壮的大驯鹿。然后是休息时间,因为我们想要的那群鹿从附近逃走,钻到森林里去了。雇工和小儿子又踩着滑雪板进了森林,我们大概等了他们半个小时。狩猎临近尾声的时候情况变好了,经过通力合作,我们成功抓到十三头驯鹿——其中七头归我和尼基福在路上用,另外六头归那位主人。大约11点的时候,我们终于乘着四架三套鹿的雪橇从游牧帐篷离开,朝着欧尔维的方向进发。雇工会陪着我们一直行进到工厂区。第七头,也就是拿来预备用的那头鹿则被绑在了他的雪橇后面。
※ ※ ※
那头瘸了腿的牡鹿在我们去游牧帐篷的时候被留在了欧尔维。它身体没法好转了,悲惨地卧在雪地里,不用套索就能徒手抓住它。尼基福又给它放血——和之前那次一样毫无意义。汉特人肯定地说,这鹿的腿关节一定是脱臼了。尼基福困惑地站在它旁边,然后以八卢布的价格把它卖给了当地的一户主人做肉吃。主人就那么用绳子把这可怜的鹿给拖走了。驯鹿的命运就这么悲惨地结束了,它“在世间处处遭遇不平等”。我很好奇的是,尼基福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把鹿给卖了,按我们的约定,只有当他把我安全送到目的地之后,驯鹿才会变成他的财产。我实在不忍心把这头为我立下汗马功劳的鹿卖到屠刀下去,但我也没能下定决心向他抗议……处理完这桩交易后,尼基福把钱放进钱包里,然后转身面向我说:“这下我净亏损十二卢布。”他这人真奇怪!他忘了是我为驯鹿付的钱,也不记得他曾保证它们能把我一直送到目的地。但此时,它们载着我走了不过300俄里,现在又得花钱去租新的鹿。
今天的天气真暖和,雪都稍微化了一些。雪变软了,驯鹿的蹄子踏过时,溅得雪块四处飞散。这就让驯鹿很吃力。我们的领头鹿只有一只角,样子看起来很普通。那头不孕的牝鹿在右边行进,勤勤恳恳地蹬着腿。夹在两者之间的则是一头矮壮的鹿,它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和其他鹿套在一起走是什么感觉。在左右两匹鹿的护送下,它老老实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汉特人则在前边驾着载有我行李的雪橇。他在外套外面又套了一件亮红色的粗布上衣,皑皑的雪地、苍白的森林、灰色的鹿群和阴沉的天空让他格外突出,他就像一个荒谬,同时又必不可少的斑点。路太不好走了,前一辆雪橇的缰绳都断了两次:每次一停下来,雪橇的滑木就会冻在路上,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雪橇搬动。仅仅走过两鹿程过后,驯鹿就显得疲惫不堪了。
“我们在尼尔丁帐篷停下喝点茶好么?”尼基福问我。“到下一个帐篷还很远呢。”
我发现两个车夫都想喝茶,但我很舍不得浪费时间,特别是我们已经在欧尔维停了一个昼夜。于是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随您的便。”尼基福一边回答,一边悻悻地用竿子打了一下那头不孕的鹿。
※ ※ ※
我们又安静地行进了大概四十俄里。尼基福清醒的时候显得很沉闷,也不爱说话。天气变冷,路面结上一层薄冰,路况又变好了。我们决定在桑吉—图尔—帕乌利停下来。这里的帐篷好极了,有长凳,还有铺着油布的桌子。晚餐时,尼基福为我翻译了没鼻子的车夫和接待我们的村妇之间的部分对话,我便听到了些新奇的故事。三个月前,这个汉特车夫的妻子自缢而亡。那么她用什么自杀的?鬼知道怎么回事,尼基福告诉我——用的是一根很旧的细绳子,用椴树韧皮做的,她把绳子一头系在大树枝上,“坐着”把自己给吊死了。男人当时在林子里和其他汉特人一起猎灰鼠皮,他们的甲长,也是个汉特人,过来叫他回帐篷,说他老婆病得很厉害(我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也就是说,他们也不会一下子就告诉他真相。”)男人却说:“又不是她病了就没人能烧炉子了,”——这意思是他妈妈还和她住在一块儿——“我又能帮上啥忙?”甲长还是坚持让他回了帐篷,结果就发现妻子已经“没了”。“这已经是他死掉的第二个老婆了。”尼基福讲完了。
“怎么?难不成第一个也是吊死的?”
“不是,那个是正常死掉的,得了病……”
原来,那两个漂亮的孩子是他与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我们的这个汉特人在离开欧尔维时亲吻了他们的嘴,当时可让我震惊极了。他和第二任妻子生活了大约两年。
“也许是因为他们强迫这女人嫁给这么个人呢?”我问道。
尼基福便去询问那个男人。
“不是,他说她是自己过来的。之后他给了她家老人三十卢布做聘礼,他们就在一起过。至于她为什么拿绳子吊死自己,这就不知道了。”
“他们中间大概很少发生这种事吧?”我问道。
“你说不正常地死掉?汉特人经常这样的。去年夏天我们这边也有个汉特人拿枪把自己打死了。”
“怎么回事?是有意的吗?”
“不,只是个意外……我们县警察局还有个抄写员开枪自杀了。你猜在哪儿?——在警察局的瞭望台上。他爬到最高处,然后喊:‘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给我看好了!’然后就把自己打死了。”
“他是汉特人吗?”
“不是……那小伙是个俄罗斯人……尼基塔·米特罗凡诺维奇。”
※ ※ ※
当我们离开桑吉—图尔帐篷时,天色已经暗了。尽管天气还是很暖和,但是解冻算是停下了。路面很好地固定起来了,虽然软,但是并不泥泞——尼基福说,这就是最合适的道路了。驯鹿毫不费力地拉着雪橇向前走,只能微微听见它们踏步的声音。最终,我们不得不给第三头鹿卸套,把它栓在后面,因为驯鹿在不需要出力的时候就会冲到一边去,可能会把雪橇碰坏。雪橇在路面上平稳安静地滑行,就像小船游弋在池塘光滑的水面上。浓艳的黄昏中,森林看着比白天时的样子更庞大了。我完全看不见路,几乎感觉不到雪橇的移动,感觉就像是被施了魔法的树朝着我们狂奔过来、灌木丛飞快地跑到一边去,还有挺拔的白桦树旁,被雪覆盖的老树桩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一切都仿佛充满了奥秘。夜里的森林安静极了,能听见驯鹿急促而又平稳的“哧——哧——哧”的喘气声。在这种节奏当中,成千上万个被遗忘的声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突然,这幽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一声口哨,听起来神秘莫测又无比遥远。而与此同时,汉特人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把自己的驯鹿分散开来。之后又是寂静,又从远处传来一声口哨,树木则悄无声息地从一片黑暗跑向另一片黑暗。正当我半梦半醒的时候,一种不安和担忧突然让我焦虑起来。从我一路旅行的情况来看,汉特人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富商。僻静的森林,深沉的夜,方圆50俄里既无人烟,也无狗吠。该拿什么阻止他们呢……?还好我有一把左轮手枪。但手枪锁在皮包里了,而皮包则捆在车夫的雪橇上——也就是在那个没鼻子的汉特人那里,此时此刻,他在我眼里不知为何看起来尤为可疑。我决定,等到下一次停歇时必须把左轮手枪从皮包里拿出来放在我身边。
我们这位穿着红披风的车夫真是个奇人!缺少鼻子看来并没影响他的嗅觉,感觉好像他能靠嗅闻确定方位、找到道路。他认得这里的每一丛灌木,在林子里赶路就和在帐篷里一样淡定。他跟尼基福说了些什么,原来是这里的积雪下面应该有苔藓,也就是可以在这里喂鹿。我们停了下来,卸掉了套具。现在是凌晨3点钟。
尼基福向我解释说,他们科米的驯鹿很狡猾,而他尼基福不管跑了多少趟,都不会放它们去自由进食,总是会栓着它们。把鹿放走很容易——可之后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但汉特人坚持己见,保证说驯鹿不会跑走,然后就把它们放开了。这种高尚的气度赢得了我的好感,但我还是怀疑地端详着驯鹿们的口鼻。要是长在欧尔维帐篷周围的苔藓更吸引它们,该怎么办呢?那样的话可就真是非常悲惨了。不过,在按照纯粹的道德根据把鹿放走之前,车夫们砍了两棵高大的松树,把它们劈成七截圆木,每段大概有一俄尺半长。这些圆木分别挂在每头鹿的脖子上,用来勒住它们。只能希望这些吊坠不会太轻了……把鹿放走之后,尼基福去砍了一些柴火,在靠近道路的雪地里踩出一片圆圈,然后在这个雪坑里生起了火。他在周围铺上一层云杉树枝,再搭了木板台子好让大家坐下。他们俩把两口小锅挂在两根插在雪里的湿树枝上,然后在锅里塞满正在融化的雪水……假如当时有零下四五十度的严寒,这场篝火旁的二月雪地饮茶会恐怕很难有什么吸引力,但老天爷特别眷顾我们,天气平和又温暖。
我怕睡过头了,所以就没有和车夫们一起躺下睡觉。我在火堆旁坐了大约两个小时,一边往火堆里扔柴让它不熄灭,一边借着它闪烁的光芒写下我的旅行印象。
※ ※ ※
天微亮的时候,我喊醒了车夫。他们轻而易举地把驯鹿抓了回来。在他们把鹿牵过来戴上套具的时候,四周完全明亮起来了,一切都显得如此平淡。松树的身影变小了,白桦树也没向我们冲过来。汉特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而我昨夜的疑虑已烟消云散了。同时,我想起我在离开之前弄到的这把老古董左轮手枪里只剩下两颗子弹,并且把手枪给我的人曾劝我不要去用,免得发生意外。所以那把手枪还是放在皮包里。
我们走过了连绵不断的大片森林——松树、云杉、桦树、苍劲的落叶松、雪松,以及岸边的河柳和柔韧的五蕊柳。路况很好,驯鹿平稳地行进着,但跑得并不快。前面雪橇上的汉特人低着头,哼唱着他那只有四个调的忧郁小曲儿。也许他是回想起了那根用椴树韧皮做的旧绳子,也就是他的第二个老婆用来吊死自己的那根。森林,还是森林……在这一片广袤的地区就只有这千篇一律的森林,但同时它的内部组合又极其丰富。这边,一棵腐烂的松树半截栽倒,横跨了整条道路,像是一道拱门。它十分巨大,皑皑白雪覆盖着它,低悬在我们头顶。显然,上个秋天的时候这里的森林被火烧过。枯萎而挺直的树干立在两旁,树皮和树枝都被烧光了,它们就像是被毫无意义地扎了许多洞的电报杆,又像是封冻港口里收了帆的桅杆。我们在这片火灾遗址里走了好几俄里,然后就是一整片云杉林,它们枝繁叶茂、郁郁苍苍。这些参天古树彼此挤在一堆,高处的树梢紧紧接合在一起,遮挡了太阳的光芒。树枝上织着一些绿色的线,就像是粗大的蜘蛛网。鹿和人在这些古老的云杉中间都显得愈发渺小了。之后树木忽然变细小了,覆着雪的空地上,几百棵年幼的枞树分散着冒出头来,相互之间隔着相等的距离,在严寒里冻得僵硬。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我们差点猛地撞上一条载着木柴的小雪橇。雪橇是由三条狗拉的,车夫则是个汉特小女孩,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走在侧面。孩子们很漂亮。我注意到,总的来说,汉特人当中并不缺乏容貌可爱的小孩,但到底为什么成年人看起来就那么不像样子呢?森林,还是森林……这里也发生过森林火灾,看起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烧焦的树干之间,嫩芽在向上生长。“森林为什么会着火?是因为点篝火吗?”“哪有什么篝火?”尼基福回答,“夏天这儿连个活人都没有,路都沿着河边走。林子是被乌云点着的。云里一阵闪电,然后就燃起来了。还有就是树和树相互摩擦也会起火,风让它们摇来摇去,夏天树又干燥……灭火?谁来灭?风会助长火势,也会把火吹灭。上面的树胶会烧掉,树皮会剥落,针叶也会烧焦,但是树干会留下来。过个两年根就会枯死,树干就倒下来……”
这儿有很多光秃秃的树干,看着已经摇摇欲坠了,有的树干就靠在旁边云杉纤细的枝条上。而这棵是几乎要倒在路上,却中途停下了,树梢离地只有三俄尺,天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必须要弯下腰才不会碰伤脑袋。高大云杉的地带又延伸了几分钟,随后突然出现了一条通向小河的林间伐木通道。
“春天的时候沿着这种通道很好抓鸭子。这些鸟儿春天会从上往下飞,太阳落山以后就在这通道上拉上网——从一棵树拉到另一棵树,一直到树梢最上面。那么大的网,得有大渔网那么大才行。然后人就躺在树下边。一群鸭子飞进通道,到了黄昏,这一整群都会涌向网子,然后一拉绳子,网就会落下来,把所有猎物都盖住。一次就能抓到50只,只要来得及把它们给咬住……”
“什么咬住?”
“得把它们杀了它们才不会飞走,对吧?所以就用牙齿从上边咬住它们的头——只要来得及的话……血就这么顺着嘴唇流下来……当然,拿棍子也能杀它们,只不过用牙齿可靠些……”
一开始,驯鹿就和汉特人一样,在我看来好像都长着同一张脸。但我很快就确信我们的七头鹿各有自己的长相,然后就知道了怎样去分辨它们。我不时会对这些奇特的动物生出柔情,它们已经让我离铁路的距离缩短了五百俄里。我们的酒喝光了。尼基福显得十分清醒、脸色沉闷。汉特人依然哼着他那椴树韧皮绳子的小曲儿。有几分钟时间,我感觉难以言喻的奇怪,我想到我,正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隐没在这片广阔荒凉的大地上。两架雪橇、七头驯鹿和这两个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向前移动着。这两个人,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家室,他们离家而去,经受了这趟路程上的各种坎坷,就因为某个异乡来的第三人、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很陌生的一个人,需要他们这么做。……这种关系处处都是,但也许,它在别的地方都不能像在这里的泰加林里一样突然激起人的想象,因为在这里,人和人的关系就这么粗糙地、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 ※ ※
在夜里让驯鹿觅过食之后,我们路过了萨拉杰伊帐篷和门克—雅—帕乌利帐篷,中途只在汉格拉兹帐篷休息了一会儿。这里的人们看起来比其他帐篷的人还要更蛮荒,所有东西在他们看来都很新奇。我的餐具、剪刀、长袜、雪橇里的毛毯,都能让他们惊喜万分。所有人一见我拿出了新玩意儿,便咯咯地叫起来,发出满意的声音。为了打听情况,我摊开一张托博尔斯克省的地图,大声读出了所有临近的帐篷和河流的名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听着,当我念完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我全部说对了(尼基福是这么翻译的)。我身上没有什么小物件了,所以给了每一个男女三根烟和一块糖,感谢他们提供住处和炉火供我休息。大家都心满意足。一个汉特老婆婆,她比其余的人容貌看着更好一些,非常活泼,简直就爱上了我,也就是说,其实是爱上了我带的一切东西。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对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物有一种完全无私的欣赏。她帮我用毛毯包住腿,之后我同她热切地握手以作告别,各自用自己的语言说了些美好的祝愿。
“杜马是快开会了么?”尼基福忽然问我。
“都已经开第三天了……”
“啊哈……它现在在讨论什么呢?真该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他们还真是‘够意思’。他们可是把我们这些人欺压极了,打个比方,面粉以前卖一卢布五十戈比,可现在那汉特人说涨到一卢布八十戈比了。这种价格叫人怎么活?而且我们科米人被压榨得更狠,运来一车干草得交税,劈一俄丈的木柴也得交税。俄罗斯人和汉特人都说‘这是我们的土地’。杜马该出面解决这问题的。县里派来我们这的那个警察还好,是个聪明人,那所长才是叫人忍受不了。”
“杜马没什么机会出面解决问题的,不然它就要被解散了。”
“就该这么办,把它给解散了。”尼基福点点头,补充了一点强硬的话,其中蕴含的力量让前萨拉托夫省长斯托雷平都会感到嫉妒。我们晚上到达了尼亚克辛沃利帐篷,这里可以更换驯鹿。我决定不顾尼基福的反对去把鹿换了,他一直坚持说我们应该不换驯鹿,继续用欧尔维的驯鹿赶路,他提出些极其荒谬的理由,还在我去交涉的时候百般阻挠。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诧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担心返程的事:他可以带着欧尔维的驯鹿回游牧帐篷去,把留在那里的自己的鹿拿回来。但我没有让步,并且用18卢布新租用了一批鹿带我到尼基托—伊夫杰利,那里是乌拉尔附近的一处大型金矿产业市镇。驯鹿的路程到那里便算完了,我还要在那里坐马车走一百五十俄里才能到铁路线。从尼亚克辛沃利到伊夫杰利有250俄里,也就是走整整一昼夜的路。
我们在这里重复了在欧尔维干过的事情:晚上没办法抓鹿,只能留下来过夜。
我们在一间简陋的科米木房里住下。主人以前给一个商人做伙计,但是两人相处并不融洽,结果现在他就没了工作。他展现出不同于农民气质的文艺谈吐,很快就让我吃了一惊。我们交谈起来,他以深刻的理解议论了解散杜马的可能性,以及政府进行新一轮借债的条件。“赫尔岑的全集出版了吗?”他顺便还这么问了我。但是这么一个学问人同时却又是个最纯粹的蛮族。妻子在支撑着整个家庭,而他甚至连一根指头都不动一下为她帮点忙。妻子给汉特人烤面包——一昼夜烤两炉。她既劈柴又挑水,而且除此之外还要操心孩子。我们在她家度过的这一整个晚上里,她连一个小时也没有躺下睡过觉。隔墙后面点着一盏灯,我从声音里能听出她还在忙着擀面团。早上她还是站着,生好茶炊,给孩子们穿衣服,帮醒来的丈夫穿上烤干的皮梅靴。
“为什么您那个丈夫不帮您呢?”我在和她单独呆在木房里的时候问她。
“真的没有活给他干。打鱼——没地方可打。他也不习惯去猎皮货。这儿也没人耕地,去年开始附近的人才第一次试着开垦。他能做点啥?而我们的男人又从来不做家务。他们也懒得很,说老实话,不比汉特人好到哪里去。所以俄罗斯的姑娘从来不嫁科米人,她何必自找苦吃呢?也只有我们科米女人是习惯这样子了。”
“那科米的女孩会不会嫁给俄罗斯的男人?”
“那可就多了。俄罗斯男人很喜欢和我们的姑娘结婚,因为没人比科米的女人更能干活。只不过俄罗斯的姑娘从来不嫁科米男人,这种事一次也没有。”
“您说附近的人试着耕地了。收成如何呢?
“收成挺好的。有个人撒了一普特半的黑麦种子,然后收获了三十普特。另外一个人撒了一普特的种子,收获了二十普特。耕地离这儿大概四十俄里吧。”
尼亚克辛沃利是我沿途见到的第一个尝试发展农业的地方。
※ ※ ※
我们直到过了正午才得以离开。新的车夫,就像所有的车夫那样,承诺说“天刚破晓”就能走,结果实际上快到正午12点才赶着鹿过来。他派了一个学徒同我们一起走。
阳光刺眼地照耀着。我很难睁开眼睛,即使有眼皮挡着,雪色和阳光也像是融化的金属那样灌进我的眼睛。同时一阵平稳的寒风吹来,不让雪继续融化。直到进了森林,我的眼睛才有机会休息一会儿。森林还是像往常那样,里面有大量的动物足迹,而在尼基福的帮助之下,我已经学会了怎样去辨别它们。这些是野兔绕来绕去的杂乱脚印。它们留下的足迹很多,因为这里根本没人猎野兔。它们的爪子踩得周围到处都是,痕迹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出去。设想一下,野兔们晚上在这里开会,结果意外撞上了巡逻队,四散而逃了。这里山鹑也非常多,雪地上到处都能看到它们尖锐的爪印。狐狸也留下了一串媚人的脚印,在雪地里沿着道路笔直延伸了三十步左右。在那边的雪坡上,灰狼们一只接一只地下到河边,踩着同一道痕迹。到处都分散着森林老鼠不太显眼的踪迹。敏捷的白鼬在好多地方都留下了踪迹,仿佛是一根拖在地上的绳子的绳结留下的印痕。道路上则布满了好多巨大的凹陷,这是驼鹿笨重地踩踏过的地方。我们在晚上又停了一次,取下了驯鹿的套具,燃了一堆火煮茶喝,然后到了早上我又焦虑不安地等待驯鹿回来。在出发去找它们之前,尼基福预先告诉过我,它们当中有一头鹿脖子上的圆木松开了。
“那它是跑了吗?”
“它还在这儿,”尼基福回答,然后立刻开始长篇大论地责骂驯鹿的主人,说他没给这趟路提供任何帮助: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套索。我意识到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
首先抓到了那头偶然走近雪橇的鹿。为了赢得那头鹿的好感,尼基福一直模仿着它们发出的呼哧声。它走得够近了,但是一注意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又马上往后跑。这番景象重复了三次,最后尼基福从雪橇上拿了条不大的绳子,把它围成几个绳圈在地上铺好,再用雪把它盖住。之后他又发出了讨好驯鹿的鸣叫声。鹿小心翼翼踏着步靠过来的时候,尼基福猛地一拽绳子,绳圈就套住了它脖子上的圆木。车夫们用绳子拖着这头被捕的鹿进了森林,让它充当“军使”,靠近其余的鹿。之后过了整整一个小时,森林里已经完全亮起来了。我不时听到远处传来人的声音,然后万物又归于寂静。那头摆脱了圆木的鹿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我在路上听到过一些很有益的故事,说有时候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找到一头逃跑的鹿。
不,他们领着鹿来了!
首先,他们抓到了所有的鹿,除了“自由”的那头。它四处游荡,坚决不向车夫们的讨好低头。然后它自己走到被抓的鹿中间,把口鼻埋进雪里。尼基福悄悄地爬到这头鹿近旁,然后抓住了这“自由人”的腿。它猛地一冲,自己跌倒在地,还把尼基福给撞翻了。不过它逃不掉了!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尼基福。
※ ※ ※
大约早上10点钟的时候,我们到了索乌—瓦达。这里有三个帐篷都被封死了,只有一个有人居住。圆木上摊着一大堆屠宰好的母驼鹿胴,不远处则是一头已经宰碎的野驯鹿。冻得发青的肉块摆在熏黑的屋顶上,中间还有两头从母鹿肚子里割下来的小驼鹿。帐篷里的所有人都醉了,他们并排睡在一起。没人回应我们的招呼。这房子很大,但是脏得难以置信,一件家具都没有。窗户就是裂了缝的冰块,再从外面用棍子抵住。墙上挂着十二使徒的圣像,历朝君主的肖像,以及一张橡胶工厂的广告。
尼基福自己在炉子里生起了火。然后一个汉特女人摇摇晃晃、醉意未消地站了起来。三个孩子睡在她的身旁,其中一个还在吃奶。这几天以来主人们打猎的成果非常丰富,除了驼鹿以外,还打到了七头野驯鹿,其中六头鹿胴还躺在林子里。
“为什么这儿到处都有这么多空帐篷?”从索乌—瓦达启程之后,我向尼基福问道。
“原因很多……要是有谁死在屋子里,汉特人就不会住里边了,要么把它卖了,要么把它封死,要么把它移到新的地方去。同样,如果一个女人在她不干净的时候进了屋子,那就完了,换屋子住吧。他们的女人在这种时候要一个人住在临时的棚子里……还有就是汉特人正在飞快地绝户……帐篷就这么空下来了。”
“听我说,尼基福·伊万诺维奇,您从现在开始不要说我是商人了……我们去工厂的时候,您就说我是歌德公司勘探队的工程师。您听说过这个勘探队吗?”
“没有。”
“您要知道,目前政府计划把铁路从奥布多尔斯克铺到北冰洋边,这样就能从那里用轮船直接把西伯利亚的货物运出国。您就这么说,我之前去奥布多尔斯克就是办这件事的。”
一天快要结束了。离伊夫杰利还有不到五十俄里。我们到了曼西人[13]的奥伊卡—帕乌利帐篷。我请尼基福去屋子里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大概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说屋子里全是人,个个喝得大醉——当地的曼西人同一些拉着货物去尼亚克辛沃利的汉特人在一起喝。我不愿进屋子去,因为我担心尼基福在这快到终点的地方又会把自己灌醉。“我不会进去喝的,”他试图让我放心,“我就从他们那儿买一小瓶路上喝。”一个高大的汉子走向我们的雪橇,用汉特语向尼基福问着些什么。我一开始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直到双方都开始用地道的俄语恶狠狠地“问候”对方。过来的这个人没有彻底醒酒,而去了趟帐篷打听消息的尼基福也在这短短一段时间之内就失去了必要的镇定。于是我插话道:“他是想干嘛?”我把和他说话的人当成了汉特人,就问尼基福,但是他自己就回答了。他就是来问尼基福一些寻常的问题——运的是谁,要到哪去,尼基福却让他滚蛋,这就引起了进一步的“思想交流”。
“您是汉特人还是俄罗斯人?”我又问他。
“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我叫西洛潘诺夫,来自尼亚克辛沃利。那您是不是歌德公司的人呢?”
我吃了一惊。
“是的,我是属于歌德公司的。您怎么知道这公司的?”我问。
“他们还在初次勘探的时候,就从托博尔斯克请我去他们那儿。那时候有个英国人在那儿,工程师,查尔斯·威廉莫维奇……他姓什么我忘了……”
“普特曼?”我不假思索地提示他。
“普特曼?不,不是普特曼……普特曼的夫人在那边,而这个人是姓克鲁泽。”
“您现在做什么事呢?”
“我在尼亚克辛沃利给舒尔金家做伙计,从他们那里运货出来。只不过这三天我得了病,全身上下都酸痛……”
我表示愿意给他一些药。这下不得不进帐篷里了。
※ ※ ※
炉子里的火熄灭了,也没人关心这个。这里几乎一片漆黑。房间里人满为患,有的人坐在木板床上,有的人坐在地板上,有的人站着。按照惯例,女人见到陌生人来就用方巾半掩着脸。我点了根蜡烛,然后给西洛潘诺夫倒了一些水杨酸钠。烂醉或是半醉的汉特人和曼西人立马把我团团围住,开始说自己得了什么病。西洛潘诺夫给我当翻译,我则认认真真地把奎宁和水杨酸钠分给这些病人。
“你是不是住在帝都啊[14]?”一个矮小枯瘦的曼西老人操着蹩脚的俄语问我。
“是的,在彼得堡。”我回答道。
“我也曾去过那里,参加展览会。我见过所有人,沙皇我见过,警察局长我见过,大公我也见过……”
“您是去那儿做代表团吗?穿着曼西的民族服装?”
“是啊,是啊……”所有人都赞成地点着头。
“我那会儿年轻,身体结实……现在老了,又得了病……”
我也给了他一些药。汉特人对我很满意,握着我的手,好多次恳求我一起喝伏特加,我婉拒他们之后,他们显得很是伤心。尼基福坐在炉子边,往茶碗里轮流倒上茶和伏特加,喝了一碗又一碗。我好几次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个方向,但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茶碗,做出一副没注意到我的样子。我也只好等尼基福喝“茶”喝个痛快了。
“我们从伊夫杰利出来走了三个昼夜,才走了四十五俄里,汉特人一直在喝酒。在伊夫杰利的时候,我们在米特里·米特里奇·利亚林那儿歇息,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从工厂那边带了新书过来:有《人民日历》,也有报纸。比如日历上准确地写着谁能领多少薪水:谁能拿20万,谁只能拿一百五。这是为什么?我绝对不认可这种事。我不认识您,先生,但我对您直说吧:我……不要……不想……也不支持……杜马二十号的时候开会了;这次会比上次好点。看吧,我们就看看社会民主党的先生们会怎么做……杜马里社会民主党人大概五十个,民粹派一百五十,立宪民主派一百……黑色百人团则少得很。……”
“我能打听一下吗,您自己支持哪个党派?”
“照我的看法,我是个社会民主党人……因为社会民主主义以科学的基础看待一切事物。……”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在这偏远的泰加林,脏兮兮的帐篷里,一群醉醺醺的曼西人中间,某个小富农的伙计却说他因为“科学的基础”而把自己当成社会民主党人。说真的,我感觉到对我党派的自豪感涌上心头。“您老是呆在这种酒气冲天的偏远地方实在是可惜了。”我真心为他感到遗憾,对他这么说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以前在巴尔瑙尔工作,后来被解雇了。我有家室,没办法,只能到这里来挣钱。跟狼住一起,就得学狼叫,入乡随俗嘛。我那时还不愿意跟着歌德的勘探队一起走,现在反倒是求之不得了。如果用得上我的话,您就给我写封信吧。”……我感到很难为情,想告诉他我根本不是工程师,也不是勘探队的成员,而是个逃亡的“社会民主党人”……但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是时候坐上雪橇赶路了。曼西人在户外围住我们,手里点着我应他们请求赠给他们的那根蜡烛。空气相当平静,连蜡烛都没有熄灭。我们好多次互作道别,有个年轻汉特人甚至想亲吻我的手。西洛潘诺夫拿来一张野驯鹿的皮,把它放在我的雪橇上当作礼物。他说什么也不肯收我钱,最后我只能送了他一瓶我随身带着“以防万一”的朗姆酒。终于,我们上路了。
※ ※ ※
尼基福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第一百零一次告诉我,他那时坐在他兄弟家里,尼基塔·谢拉皮奥诺维奇走过来——“真是个狡猾的人!”——然后他,尼基福,一开始拒绝了,还有上等兵苏斯利科夫给了他五个卢布,说:“运他走吧!”——以及米哈伊尔·叶戈里奇叔叔——“是条好汉!”——对他说:“笨蛋!你怎么不直接说你是要运这个主体呢?”……一遍讲完之后,尼基福又开始了:“我就完完全全地跟您讲一遍吧……我坐在我兄弟潘捷列·伊万诺维奇家里,没喝醉,就是喝了几杯,就像现在这样。但这没事儿,我就坐着。突然,我听到尼基塔·谢拉皮奥诺维奇来了……”
“这么说吧,尼基福·伊万诺维奇,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我感谢您,永远都不会忘记您付出的辛苦要不是不可能实现,我还会把这些事情刊登到报纸上:‘我谨向尼基福·伊万诺维奇·赫列诺夫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离开流放地。’”
“那为什么不可能呢?”
“警察盯上了怎么办?”
“对,确实。但您要是刊登出去也是好事。我以前也上过一次报纸。”
“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有一个来自奥布多尔斯克的商人侵占了他姐妹的财产,而我——说实话吧——帮了他的忙。说是帮忙也不算,就是……促进了一下。要我说,你有钱的话,那上帝都会保佑你。是这样吧?”
“呃……不完全对。”
“行吧……就是说,我促进了一下。没人知道这事,只有一个人,彼得·彼德罗维奇·瓦赫拉科夫听说了。这个坏蛋!他收了钱,然后在报上这么发表:‘一个小偷,商人阿德里安诺夫,把钱偷走,另一个小偷,尼基福·赫列诺夫,帮忙销毁罪证。’每个字都是这么明明白白印出来的……”
“您是可以起诉他的——告他诽谤!”我给他提了建议。“以前有位大臣叫古尔科,您可能听说过,不知道是他自己偷了东西还是帮别人偷了东西,有人告发他的时候,他就用了诽谤罪这一招。您当时也可以这么干。”
“我是想这么干!但我做不到,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这么做不是因为愤恨,而是开个玩笑……他是个聪明人,样样都在行。一句话跟您概括,他不像是个人,反倒像是张价目表!……”
※ ※ ※
大约凌晨四点钟,我们到了伊夫杰利,住在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利亚林的家里。西洛潘诺夫向我推荐了这位“民粹派”,他待人诚恳、极为盛情,我很高兴能用这段话向他表达诚挚的谢意。
“我们这边生活挺平静的,”我们守着茶炊喝茶的时候他对我说,“连革命也没波及到我们这儿。我们当然对时事感兴趣,会通过报纸关注这些事,支持进步运动,送左派代表去参加杜马,但我们自己没被革命发动起来。工厂和矿山那里面有罢工和示威,而我们就平静地过生活,甚至连个警察都没有,除了有个管开矿的县警察……电报要到博格斯洛夫斯克工厂区才有,铁路线也是在那,离这边130俄里。流放者?我们这里确实有几个:三个利沃尼亚人[15],一个老师,还有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他们都在挖泥船上干活,没什么特别困乏的东西,就和我们伊夫杰利人一样平稳地过日子。我们这儿在找黄金,还有每到傍晚我们就会互相串门,见到哪家亮着灯火就去拜访……您从这儿能轻松去到鲁德尼基,没人会拦您。您可以坐地方自治局的邮车,也可以坐私人的车。我会帮您找个车夫。”
我们同尼基福告别。他已经醉到几乎站不稳了。
“您要小心呢,尼基福·伊万诺维奇。回去的路上可别让酒坏了事。”
“没关系……肚皮还能装东西,背脊也就没问题。”这就是他临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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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亡故事中的“英雄”时间,也就是乘着驯鹿穿越泰加林和苔原走了七八百俄里的路程,到这里其实就结束了。在这趟逃亡当中,由于幸运和机缘巧合,哪怕是在最冒风险的路段,也比在计划阶段我自己所想象的情况和其他人根据某些报纸的报道所判断的情况要简单得多、平淡得多。之后的旅程就完全不像是逃亡了,前往鲁德尼基的大部分路程里我都同一位消费税税吏同坐一辆大雪橇,他正在对沿途卖酒的商店进行统计。
在鲁德尼基,我顺便向人打听了一下在这里坐火车是否安全。这里的地下工作者用当地特务的事情极力吓唬我,并建议我在鲁德尼基等一周,坐载重马车队去索利卡姆斯克,那边看起来比这里安全得多。我没听从他们的建议——而且最后也没有后悔。2月25日晚上,我顺畅无阻地在鲁德尼基坐上了窄轨铁路的车厢,一昼夜的缓慢行驶之后,我在库什瓦站换乘上了彼尔姆铁路的火车。之后,我沿着彼尔姆、维亚特卡和沃洛格达,在3月2日傍晚抵达彼得堡。这样一来,经过十二个昼夜的路途之后,我又有机会乘着马车在涅夫斯基大街上漫游了。这时间一点也不长,押着我们去“那边”就花了一个月呢。
我在乌拉尔专用线上时,还远远没有脱离危险:沿着这条支线走的话,他们会注意每一个“陌生人”,假如托博尔斯克发来电报,我就有可能在任何一个站点被逮捕。不过一天之后,当我坐进彼尔姆线舒适的车厢里,我就立刻感觉到:我的行动胜利了。列车经过了路上的一个个站点,而就在不久之前我们才到过这些地方,受到当地宪兵、警卫和县警察局长的隆重迎接。不过现在我的旅程走的完全是反方向,而且我乘车时的感受也完全不同了。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在宽敞而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都感觉闷得慌。我踏上一片漆黑、吹着凉风的连接平台,不由自主地从胸膛当中迸发出一声高喊——这是快乐和自由的呼喊! 而与此同时,彼尔姆-科特拉斯铁路的列车正载着我向前,向前,一路向前。[16]
[1] 别廖佐夫是别廖佐沃的旧称。别廖佐沃是俄罗斯联邦汉特—曼西自治州的市区和行政中心。——中译者注
[2] 以下对逃亡的描述有很大的改动,为了确保帮助我的人的安全,所有使用的名字都是虚构的。——原注
中译者转引自托洛茨基《我的生平》注释:在拙著《1905》中,逃跑这段故意用改头换面的方式叙述。因为在那时如实描写,会使沙皇警察找到我的同谋者的线索。
[3] 科米人(Коми),旧称泽梁人(зыряне),是俄罗斯少数民族之一,其传统区域位于俄罗斯欧洲部分东北部的维切格达河、伯朝拉河及卡马河流域。——中译者注
[4] Чижи:驯鹿皮长袜,里面是毛皮;Кисы:驯鹿皮靴子,外面是毛皮。——原注
[5] “Малица”是一件驯鹿皮大衣,毛皮向内穿;在特别寒冷的天气里,上面会穿上大衣“Гусь”(毛皮在外面)。——原注
[6] 这个是一个汉特语词汇。根据俄罗斯联邦汉特—曼西斯克(Ханты-Мансийск)2014年出版的《汉特语—俄语词典》,“пайԓы”为副词,有“顺利”(ровно)、“平稳”(гладко)的意思。汉特语与芬兰语、爱沙尼亚语同属乌拉尔语系的芬兰—乌戈尔语族,是濒危语言。——中译者注
[7] 俄尺阿尔申是早期用于俄国及土耳其的长度单位, 约等于71厘米(28英寸)。——中译者注
[8] 这里是指法国作家儒略·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s jours》),小说的主人公是福格。——中译者注
[9] “米迦勒”是《圣经》提到过的一个天使的名字,是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中译者注
[10] 根据《汉特语—俄语词典》,“так”这个词有三个意思:坚固耐用的;坚硬的;尖锐的。——中译者注
[11] 根据《汉特语—俄语词典》,这个词组应该对应“сот так”,意思为“很烈”。——中译者注
[12] 这个词(хўва)有两个意思:远的;去远方。“萨卡霍扎”(сот хўва)意思为“很远”。——中译者注
[13] 曼西人(Мāньси),旧称沃古尔人(Вогуличи),是西伯利亚西部,鄂毕河流域的原住民族,与汉特人有亲缘关系。
[14] 原文直译为:“你是不是住在沙皇生活的地方啊?”——中译者注
[15] 此处指来自沙俄利沃尼亚行省的人,该行省包括现代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的一部分。——中译者注
[16] 欲知后事如何,请阅读托洛茨基《我的生平》。——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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