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春分节




  格子窗上闪现出从矮檐下透进来的阳光。善老奶奶每天早上呆坐在窗边。她把蓝布窄袖管拥在胸前,一动不动地低垂着满头白发。头上梳着个小纂,宛如一只蜻蜓。她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假使没人喊她,甚至整整一天就那么坐着。褶皱松弛的眼皮垂了下来,张着黝黑的嘴唇,支着两颗过长的犬齿。缺了门牙的那地方看上去就象开了个黑洞。

  她有时坐着坐着就迷迷糊糊地瞌睡起来,不过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因为右臂不断地神经痛,尤其是工厂的连檐房成天不见阳光,所以下半身凉起来马上就感到有尿憋着似的。任凭怎么在意着不喝水也不行。

  外孙女雪儿眼看要临产,挺着大肚子在洗碗槽里洗碗。她刚才在后门外替姥姥生上蜂窝煤火盆,这时候还在冒着黄绿色带煤气味儿的烟。等到红透了给她端到屋里去,还得好一会儿工夫。风从塌陷的铺席缝里,从屋角上,嗖嗖地直往里灌。然而善老奶奶照例带着温和的笑容,左手不时地褪进怀里,掏过去摁右胳膊。不过大约因为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劳累过度,左胳膊也难以伸到。她够了老半天,一边够,嘴里一边念叨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近来天短。起初阳光从铁皮顶的屋檐下一点点斜照过来,刚照在善老奶奶棕色的前额上,马上就从屋檐的半腰处溜到对面的屋顶上去了。

  “姥姥活象棵向日葵哎!”

  早上,外孙女雪儿把里外归置完,在动手搞副业(织手工活儿)之前,照往常一样,一边给姥姥梳头,一边操着家乡口音打起趣来。善老奶奶耳聋,好半晌才问道:

  “昨呢?”

  “您脑门儿跟日头一块儿转呗!”

  雪儿一笑,善老奶奶也露出一副黑牙床笑了。她的脑袋随着梳子的牵动一起一落。善老奶奶确乎对太阳很敏感。不过,她在跟着阳光一点点仰起头,透过阳光呆望着从对面屋顶上探出来的电线杆,为的是等候从清晨起一直还没出现的麻雀。老奶奶一旦听见两三只麻雀在电线杆横木上跳跳跶跶抖弄着胸毛啾啾地叫,就觉得这一天算是得救了。

  “你知道不?如来成佛的时候,家雀子是头一个赶到的忠义鸟。如来就封他:你呀,甭吃虫儿啦!吃米吧!当日,那燕子、鹡鸰子梳洗打扮拖拖沓沓,没赶上,就光吃虫儿了。”

  善老奶奶到现在还跟已经出了阁的外孙女讲这些。她是那样的深信不疑。倘使雪儿发笑,她就把嘴一努,再不吱声儿。只是,在她那昏花的眼里,东京的麻雀烟燻也似的黑,远不是家乡见到的那种胸毛白白的褐色的肥麻雀。

  善老奶奶被接养到外孙女两口子这里来,已经有三年了。可是她丝毫也住不惯这种连檐房。直到如今,工厂的汽笛早、午、晚三次在头顶上惊叫,她心里还是吓得慌。刮风天,煤烟子都不知道是从哪儿飞进来的,轻轻一摸,膝盖就觉得沙拉沙拉的。下雨天,整个连檐房里孩子们哭的哭,叫的叫。时不时的,没活儿干的爷们醉摸咕咚地撞着窗格子,嚷嚷着从窄胡同里走过去。有时候成天价摔盘打碗声,女人们的喊叫声不断,就象装到船上摇来荡去,一刻也不得安生。

  而且,街坊们的习性跟乡下人简直两样。说话也是南腔北调,哪儿的都有,性情暴躁,叫人接近不得。就连外孙女女婿松本跟外孙女雪儿也经常让人有那种感觉。年轻人不信佛,家里没个佛龛倒也罢了,纳闷儿的是他们竟会坦然地在这么一块寸草不生,活象拿煤渣堆出来的地面上过日子。即便是春分节,连糰子也不做。邻家女人即便朝屋里望一跟,跟她也说不上一句家常话。天气好也罢,坏也罢,到钟点儿就赶赶罗罗上班儿去。一座闹钟支使得全家团团转——就是这么一种生活。不过,礼拜六礼拜天的,外孙女倒记得满清楚。一到周末晚上,两口子照例一道出门儿,让老奶奶一个人看家。这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

  善老奶奶想回乡下去。尽管自己也老想:“死了这条心吧!”可是,一旦乱了方寸,就象小孩子似的跟雪儿吵。

  “回去,回去,你回哪儿去?!”外孙女也急了,眼里汪起了泪水。

  这么一问,老奶奶虽说也想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但还要咬着牙固执地顶:

  “还有常儿家、贞助家,都去得!……”

  常儿是她二姑娘,嫁到登米近郊的佐沼镇上。贞助是她娘家兄弟。

  “哼!常姨家,养你!”

  “啥?闺女家,能不养?”

  “嘴真硬!那么硬气,在老家那会儿咋不说一句?”

  就这么硬吵,也还是死不了回老家这条心。

  “我可送不了你!松本虽说好脾气,可也不能由着咱们的性子来,我说不出口。要回,你自己回!”

  雪儿紧顶,一半儿是豁出去了,一半儿也是生姨妈们的气:亲生女儿不管老娘,一古脑推给自己了事。

  “中!我自个儿也回得了!”

  “眼都快瞎了,还回!”

  “不会给我腰里拴块牌子?!”

  不过,倘使这当儿正赶上松本回家,两个人就都不言语了。松本虽说没给过脸子,可是在善老奶奶看来,这里也并非可以由着她气气势势“吃闲饭”的家。就连早晚一块坐在饭桌前,松本没举筷子,她也总是孩子似的,一直把手叠放在膝头上。

  因此,老奶奶时常梦见家乡,一个人怀念家乡。在被窝里躺着候门的时候,也总是蜷着长时间暖不过来的双腿,想念着家乡。脑中闪过的净是那些过去在那儿住的时候并没怎么理会过的故乡风物:北上河的河面是那么宽阔,对岸的农舍都显得小了;早春一到,漂着冰凌的春水上涨,鲑鱼、鳟鱼就领着鱼仔儿迎着卷起浪花的绿水游上来;背后,后世山上的积雪黄浊了,最先从山脚下火一样地开起来的野杜鹃花,闭着眼也感到乱红一片。还有,对岸净行寺里春分樱那舒展稳重的姿势;在排起来的小筏子上顺一条木板的长浮桥的摇曳;小姑娘时代,骑着小驮马沿着北上河堤一路晃到石卷镇上的追忆;当修庙木匠的男人在世时的小康时代,自己存体己钱,小银鏰子存得提着都沉甸甸的,庙会上献大马画,比当地的首富也不差……。奇怪的是,老奶奶眼里所浮现的景象中,那些数不清的辛酸悲苦却全都销声匿迹了。

  一旦静静地合上眼,就似梦非梦地想起在家乡尽情地吃着腌在瓦罐里的鲽鱼的味道;看见自己系着黑头巾,穿着新草鞋,上繁樱似锦的净行寺拜庙的身影。这时候,倘使被工厂刺耳的汽笛搅醒,便厌烦地发一会儿愣,接着就念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在背着外孙女两口子偷偷供在碗橱角上的男人和死去的孩子们的灵位前点一支小蜡,不断窥伺着周围的动静,默念一会儿。



  三年前的秋天,善老奶奶有生以来头一回坐了十几个钟头的火车到了上野车站。正按照信上的嘱咐在站台的柱子旁边呆呆地等着,外孙女两口子就来接她。在车站让她坐上洋车。因为外孙女两口子要坐电车,就把柳条包、草席包一塌刮子全堆在洋车上。每当洋车一颠,就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不过,平白无故来了这么个吃闲饭的,姑爷松本并没给什么脸子看,这倒还让她安心。尽管把雪儿许给他时已经讲妥养她的老,可是在火车上,善老奶奶还是一路光担着这份心。起初她老眼昏花,模模糊糊地没看清姑爷的脸,只觉得印刷工松本这个人脸膛青虚虚的,似乎有点儿倔,为人冷淡。不过,看样子还不至于计较自己吃几碗饭。另外,还有个便当处:姑爷早上六点一过就上班去,晚上不加班就搞工会活动,差不多整天不着家。所以,只要能忍受这孤坐的寂寞,望着还没孩子的外孙女搞副业,也就没什么意外可担心了。

  姑爷上工厂以后,善老奶奶跟外孙女一道打开从乡下老家悉数带来的行李包裹。虽说没一样东西值钱,却也都是她多年来过日子少不了的:还是男人在世的时候留下来的带环的大铁壶、掉了漆皮的食盒、结结实实的榉木针线匣、带环儿的烧水锅、拿绳子左捆右捆的腌梅瓶……。把行李打开来往外拿一样,雪儿就捂着肚子笑一阵。

  “可真是,姥姥!这玩艺儿俺家往哪儿使啊?”外孙女故意端起烧水锅来往煤气灶上一坐,又笑了起来。“瞧哎,一口锅占一间厨房!”

  好脾气的善老奶奶,外孙女笑,她也笑。然而内心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凄凉与不安。她拿昏花的老眼四外一打量,可不是嘛,虽说比乡下家里干净利落,可简直就象在盒子里住一样。洗碗的地方还不到老家下房的十分之一。房顶上既没个挂东西的吊梁,屋檐下也没一尺可用的地方。

  “这些用不着的家什给邻居得了!光占地方……”

  善老奶奶见雪儿怕脏了围裙,象提着猫脖子似的提着家什四下打量,不知往哪儿放好,她也抻着腰东张西望。

  “嗐!好些都给了邻居啦!铁锹、镰刀,全给了圆二地主家扛长活的了,饭桶、蓑衣也都给了老甚媳妇……”

  才几天就成了东京人的外孙女把老奶奶这些辩解权当耳旁风,还是一个劲儿皱眉。

  “简直没办法!等收破烂儿的来了,卖了算了!这行子!”

  善老奶奶眼巴巴地瞧着跟自己死去的大女儿一样犟的雪儿把那些家什胡乱堆在地板下边之后,就悄悄地走到屋角上,又坐了下来。

  她两手抚着膝盖一合上眼,就浮现出到今天为止突然被掐断的往昔的回忆:男人过世之后,她一手拉扯过七个女儿,一个孙子。三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守了几十年的寡,净是养蚕,打短工。身子骨儿结实的时候,还跟男人们一起进过山,也背着篓子做过小买卖。可是这些活计她并不觉得怎么苦,对于她自己——拉扯过这么些孩子,如今却没有一个人让她遂心如意地养老——也并没觉得多么伤心。

  谁要是一说:“老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哪!”她就说:“是啊!谢谢您啦!”还把腰弯一弯。这也可以说是对说话者的感谢。

  在善老奶奶麻木的意识中,人家说她不幸,命苦,她也闹不清究竟指的是什么。当木匠的酒鬼男人患脑溢血死后不久,聪颖的二儿子又在学徒的药材庄里得心脏病死去。而三女儿呢,东京的工厂只给她把骨灰盒送了回来。所谓不幸,指的要是这些,那她该遭受过多少不幸啊!数也数不清。

  那时候男人还在世,所以大姑娘嫁了本地一个还满趁俩钱儿的商人。可是跟那个爱走邪道儿的丈夫合不来,带着身子就跑回了娘家,在一家丝厂做工养下了雪儿后,充作自己的养女报了户口。不久,大姑娘也就死了。二姑娘常儿幸好东家给找了个主儿,日子还强点儿。四姑娘春儿借了在贵族小笠原老爷家长年当佣人的光,也是东家做的主,许给一个姓芳村的机械工,如今在神田区小笠原老爷家的礼法私塾住着看门。大儿子马之助十年前出走之后音讯杳然。听说是在东京,不过谁也没见他住哪条街,混什么事儿。据春儿说,前年秋天有天晚上突然到礼法私塾来找过她,死气白赖要了一块来钱才走。当时也没说在哪儿住。天气已经够冷的了,还只穿着一件外褂,样子够落魄的。善老奶奶按自己的年龄推算起来,马之助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怕也是个酒鬼,跟他爹一样吧!”她想。往事纷至沓来,然而现实里,她感到无论哪个孩子都是天各一方,就象隔着一堵墙似的,她摸不到,够不着。

  “这也是母子们缘分浅哪!”

  别人曾经对她这么说,如今她自己也这么想了。要说,在她眼前教养成人的也就是大姑娘一个。别的全是小学没念完就不得不出去当佣人,要么就到外地纱厂去,否则就只好挨饿。就连外孙女雪儿也是九岁上就到村里的肥料铺当了佣人,背着东家的孩子上小学。

  这么些儿女,就跟孵出的飞蛾一样,一旦自己能料理自己,马上就一个接一个地从她身边飞走了,追不得也挡不得。雪儿也是,当佣人一到期,没多久就飞到东京去了。说是当了护士,偶尔也有信来,还夹着汇票。不过这么一来,想给外孙女招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的打算却化为泡影。

  让雪儿养老,其实是嫁到佐沼去的二姑娘跟住在神田的春儿的主意。照善老奶奶自己的意思,本来不忍心完全依赖一样受过苦的外孙女。所以,当初雪儿来信说松本那边求亲,两个闺女就调唆着提出条件让他们养活六十多岁的外祖母。不,就连把雪儿嫁出去,也是两个闺女定妥之后,才跟她说了说。

  其实,善老奶奶哪个女儿也不想拖累。她想,只要还干得动,就干到一死了事。当时外孙女捎信让上东京来,二姑娘催着让上东京去,她也是因为手脚全不听使唤了,出于无奈才应许下来的。

  善老奶奶揉着疼痛的右胳膊,合上了眼。她感觉到了东京之后,身子骨儿很快就衰弱下来了。这边儿饭菜虽好,可是自己活象给关进了笼子,只有个被撑涨了的胃,沉得跟块石头一样。大街上电车、汽车乱乱哄哄的,连眼睛好使的人也不安全,而且雪儿忙着搞副业,还挺着个大肚子,也不能领她上街。没办法,只有一个人怀念家乡:想着自己怎样给沿着北上河上水而来的火轮装卸货物;在桑园里整天哼着小曲几干活儿……劳动曾摒除她那些不幸的回忆,让她吃得香甜。进山干活儿的时候,灯笼裤上打绑腿,跟男人们搭伴儿挑挑扛扛,从扎头的手巾下滴滴答答地流下爽人的汗水……

  “姥姥!姥姥!”在身旁翻弄着搞副业的线缕儿的雪儿直着嗓子喊起来。“又睡着啦!”

  “晤——啊——”

  善老奶奶惊醒过来,朝着叫喊的方向看了一眼,于是她那张开来的两只手上照例又给挂上一缕儿线。

  “撑紧点儿,紧!”

  外孙女飞快地缠着线球,线一乱,就神经质地胡拉硬拽。幻梦一下子消逝了,善老奶奶忙不迭地晃动着两手,强睁着昏花的眼睛。



  善老奶奶从附近电车道的路基上拔来一把杂草,种在屋檐下三尺来宽、不怎么见太阳的空地上。混着焦炭的硬土挖上一尺深也是干干巴巴的。芭茅芽卷上叶子,枯了,就象插了根香。连皮皮实实的木兰根也象只死螃蟹似的,摊开白色的腿子。

  老奶奶天天拿昏花的老眼凑近了瞧,摸索着抚弄。凭那老经验的褶褶巴巴的手掌的感触,她知道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但还是一会儿捡捡石头子儿,一会儿捏捏土坷垃,一会儿又直起腰来从那左等右等等不来太阳的屋檐下望望烟气弥漫的春日的天空。

  善老奶奶一进屋,靠着窗户织活儿的雪儿就问:

  “你昨天夜里为啥又喊又笑啊?”

  “我啥也没说呀!”善老奶奶靠近蜂窝煤火盆,佯作不知。

  “净说瞎话,捅了好几回都捅不醒你。我心里直嘀咕,怕搅醒了他。”

  雪儿一句话戳了善老奶奶的心。近来她几乎天天晚上梦见家乡,经外孙女一点,老奶奶跟孩子似的有点儿难为情。

  “好不容易叫你到东京来,现在又闹着回乡下去!也没叫你缺吃少喝的,松本知道了能不生气吗?”

  “我也没说非走不可呀!”

  “可你梦话里说来着!松本我们俩当初到一块儿的时候,虽然说的是因为他行二,不负担老的,可乡下哥哥买卖不好,上朝鲜混事由儿去了,我们月月儿都得给家里捎个三块五块的,再搭上你要回老家,十块二十块的车票钱让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善老奶奶缩作一团,就象挨了顿骂。雪儿不断地把冻拘挛的手伸在还冒着蓝火焰的火盆上烤烤,又忙着织活儿。一瞧蜷缩着的外祖母,好象更有气了。

  “神田的姨妈光怕婆婆。佐沼的姨妈从打把你赶到东京来,她捎过一张拜年片儿没有?还一来就说:‘雪儿是姥姥拉扯大的,养姥姥是该当的。’要说我,比春姨、常姨都还小得多就让我干活儿去了!”

  “那倒是啊!那时候本来也打算让你在我跟前呆呆,可带着你不能干活儿,干不了活儿就得挨饿,没法子啊!”

  善老奶奶老实地点头念叨,就象认错儿似的。雪儿一看,反倒有点儿不忍。心说:“你这个老好人!”佐沼的姨妈家大小还开着个蚕具店,大儿子也上着中学,可是一个小钱儿也不敢要。神田的姨妈偶尔把她接了去,又挨亲家母的苛待,住不了两宿就回来。

  “别老是回去回去的,光逼勒我。也跟常姨、春姨她们合计合计不行?傻老实头儿!这么点儿事都不敢跟闺女提!”

  “那倒也不是……”

  “那你倒提提看!”

  “嗯,提就提……”

  正说着,一瞧门口儿,神田的春儿外套里背着孩子,没好往屋里进,正默默地在外间屋站着。她是个小个子,跟善老奶奶一模一样。一只手提着包袱,看样子是偷空儿出来的,头发稀疏的前额上渗出了汗水。

  她悄没声儿地走进屋来,把包袱放在雪儿跟前,从背上放下孩子来换尿布。这中间,两个人全都尴尬着,谁也没吭声儿。

  “这是小笠原老爷给的。”

  春儿隔着孩子的脑袋伸过手去解开了包袱。雪儿嘴上道了声谢,可光望着那两条鱼干儿和十来个桔子,碰都没碰一下。于是春儿照例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圆的票子来,塞在老奶奶手里。票子叠得褶褶巴巴,象是存下的体己。雪儿也没吭声儿,只当没瞅见。

  “我也本想接姥姥上家住个把月去,可是婆婆那么左性,再说……”

  三个人各瞧各的地方,谁也没瞧谁。磨人的孩子从妈手上挣出来,独自朝厨房爬去。

  “再说,我也是小笠原老爷主的婚,现在要提乡下老娘怎么长怎么短的,当初也没跟你姨父这么讲……”

  雪儿心说:“这话你不讲我也知道。”她眼皮儿都没抬就又织起活儿来。真想冲春儿喊:

  “怕爷们儿的也不光你一个!”

  “照这么说,姥姥是怎么也在东京住不下去喽!”春儿一把抱过孩子来,把奶头硬塞在孩子嘴里。最后,声音都发颤了。

  “不,我没住不下去!”老奶奶连忙把缩在衣领里的脖子伸出来分辩。

  雪儿一听这话就从旁边儿喊道:

  “胡扯!天天晚上连说梦话都讲,还说没住不下去?”

  这么一喊,善老奶奶又不声不响地把头缩了回去。

  “姥姥你也太难了!”春儿咬着嘴唇直望着母亲说。“乡下也没个家,松本先生又拿你当自己的老人待……”

  “就是啊!我并不是死乞白赖要回去呀!”善老奶奶孩子一般天真地直赔不是。

  春儿把不知道找谁去撤的一肚子气全倒出来了:

  “什么话!要说你呀,你就不知道儿女们受的什么罪!打十上就把我推出门伺候人,往后就再没管。到出门子了,连个针线盒也没给买……”

  “你爹死得早,我也是无奈……”

  “闭上你那张嘴巴!老糊涂!我说的是——就连雪儿也算上,要是闺女出门子那会儿,哪怕陪送个衣柜,也给我们脸上增增光,到如今你也能说声:‘我可是你妈!’”

  “……”

  善老奶奶挨了女儿一顿排揎,挨就挨吧,低着头不住地眨着昏花的老眼。女儿一见,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你这个窝囊废!糊涂虫!”

  春儿拿袖子捂着脸,上身紧贴着铺席颤抖着后背哭。被甩在一边的孩子茫然地望着她。雪儿手里僵举着织针,善老奶奶闭着眼,各自沉默着。

  一到四点钟,春儿就赶忙擦了擦哭红的眼睛,站起身来背上孩子,雪儿从后边替她披上外套送到格子门前。

  这时候,春儿心里寻思着,回头问:

  “你能筹出单程火车票钱不?我把姥姥送到佐沼去……”

  “……”

  “住上一年半载的,等我劝劝你常姨看。”

  雪儿心想:“拿春姨的条件,让她出这么大的力,确实也有点于心不忍。可是自己又实在没这份力量。”她这么思忖着,也就不置可否,没搭腔。



  春儿带着善老奶奶动身回老家的时候,东北的晚樱已经嫩叶舒青了。

  从打火车过了小牛田,在濑峰这个小站换上去登米的车,善老奶奶就象孩子似的欢势起来。轻便铁路的小车厢里,烧柴禾木炭的地炉已经断了火,但旅客们还是围聚在炉边。走不远就一站,不断地有穿草鞋的蚕茧贩子,还有丝厂女工模样的姑娘,侉声侉调乱乱哄哄地上上下下。

  “刚头儿那个,不是丰里家的嘉禾吗?”

  善老奶奶一听到乡音,不觉东张西望,那样子恨不能搭上几句,每次都是春儿捅她几下才赶紧咽回去。然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可不知道中泽咋个说法,我不讲好您可别吭气儿!”

  在佐沼车站下了车,春儿这么嘱咐着。

  这个镇子离善老奶奶出生的登米没多远,四五年以前办了中学、女校,扩展得很快。春儿拽着她手一边走着,她刚才脸上那股子欢势劲儿就一点点地消失下去。那虽说是闺女的婆家,但也是承东家的情给找的主儿,二十年来就没怎么登过门儿。娘儿俩来到挂着葱黄帘,上头写着“中泽蚕具店”的店门前,春儿有礼貌地上前喊了一声。可是乡下派头儿的宽门脸里静悄悄的,光闻到一股子扑鼻的干稻草味儿。地上堆着铡桑机、蚕架,后边传出来孩子们的哭叫声。

  春儿一个人穿过帐桌旁边幽暗的土地儿朝厨房走去。善老奶奶倚着拐杖在蚕架旁边蹲下身来候着。

  “啥?娘?哪儿哪?”

  不一会儿,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听到二姑娘常儿那耳熟的声音。善老奶奶不由得一抬头。可是,光听见纸门响了响,没见二姑娘马上出来。再后来,闺女们的话音也压低了,老人只好再等。

  “娘!先进来再说吧!”

  许久,怀里也抱着个娃娃的常儿露了露面儿,有气无力地说了那么一句。

  里屋跟门面不同,铺席和纸隔扇全都破破烂烂的。一进屋,姐儿俩让老娘坐在行李堆里,接着说。到底会怎么样,老奶奶虽说心里不摸底,可是话头儿一落,常儿就叮上一句:

  “本来该养娘老的可是松本哪!”

  黑天以后,春儿就象逃跑似的,几乎话都没跟老娘说一句,硬是扔下就回了东京。临走只说了一声:

  “反正雪儿我们俩月月还得捎俩钱来哪!可巧这边中泽先生也出门做买卖去了,回头信里再合计吧!……”

  常儿完全憔悴了。本来象她过世的父亲,姐妹当中数她俊。可是留在老奶奶那陈旧的记忆中的容貌却一点也没有了。本来一肚子的话,满心指望见了常儿好好儿念叨念叨的,可是一见面儿,只感到有个更森严的壁垒从中截住,二姑娘也完全成了路人。

  “你别是让雪儿给撵出来的吧!”转过天来,常儿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

  “不是,哪儿能哪!……”

  “那你咋不该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呢?”

  “……”

  这么一追问,善老奶奶也只是支支吾吾,怎么也不敢说自己想家才回来的。过了三四天以后,老奶奶还一直穿着火车上穿的那件汗酸味儿的褂子。一来是常儿孩子多,顾不过来,二来还是顾虑着出门在外的男人回来。明摆着,连行李都不敢解。

  常儿除了上中学的大儿子之外,连男带女还有六个孩子。别看铺面不小,家道可不强。这连老奶奶也看得出来。吃晚饭的时候,她总是悄没声儿地坐在末位。早熟的二丫头照应着,少许给她盛点儿麦子饭,往桌上一蹾说:

  “姥姥!这是第三碗啦!”

  孩子个个身材高大,跟常儿一样。尤其是大小子,还没成型的下巴颏儿那地方跟他外公长得分毫不差,一看就让她想起那过世的男人。然而要说这就是自己骨血相传的亲外孙子,总觉得象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难以想象。

  有时候,上小学的男孩子胡来,抡起尺子打姥姥那蜻蜓一样的小纂。常儿在旁边一责备:

  “嗨!别胡闹!那是你姥姥!”

  于是,就连穿着中学制服的老大都跟着笑:

  “算了吧!这么个脏老婆子,还姥姥哪!”

  这时候,善老奶奶那昏花的老眼就止不住阵阵泪往上涌。

  “要是手脚听使唤的话,哪至于……”她想。

  出了后院篱笆墙就是稻田。刚刚插下的秧苗在一泓春水中随风摆动,一片嫩绿望不到边际。善老奶奶心想:“花草树木直到老死也用不着儿女供养,人怎么就遭这么大的罪哟!”她望不够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后世山顶和那烟霭沉沉的自己土生土长的村庄的方位。

  过了半个来月,走村串店做买卖的中泽回来了。个儿不高,大眼,扎着腿,穿着水袜子,说话后音儿高,是个挺冲的东北派头儿的买卖人。一听到声音,常儿就跑了出来,善老奶奶也忙着在后边稽首见礼,说:

  “您回来啦!”

  中泽一边脱着水袜子,回过头来扫了一眼,理也没理就沉着脸奔屋里去了。善老奶奶臊得在店堂里坐不住,可是又不敢回屋里去。正欠着身子在门外候着,只听见火盆那边儿一声大喝“

  “这是谁家老婆子!”

  常儿一直挨在男人身边,怎么长怎么短的正压着嗓子说老奶奶的事,一下子就给岔断了。

  “咋的!我娶的是你,可没说要老婆子!”啪的一声敲烟袋。常儿低着头,一时答不上话来。吃晚饭的孩子们吓得朝这边呆望。

  善老奶奶只觉得无地容身,摸索着穿上脱在土地儿上的草鞋,摸着黑儿来到后院儿。屋里,中泽跟常儿吵翻了天。

  “连你也一块儿滚!带上老婆子滚!”

  “好!走就走!”

  就听见水壶哐啷一摔,孩子们哇的一声哭起来。常儿的声音发颤,纸门咣啷一碰,接着,大孩子们连声叫:

  “妈妈!妈妈!”

  善老奶奶蹲在黑魆魆的堆房旁边,紧攥着拐杖抖成一团。

  过了四五天,常儿叫老奶奶背上兜子,带着她到登米的一个叫玉代的寡妇家去。走了一里来地的土道,常儿一直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讲。等跟玉代寡妇谈了好久以后,才说道:“全托给玉代嫂了,你就听她的吧!别的力量我也没有了。”说完就一个人回了佐沼。

  说起玉代,是个女讼棍。虽然动不了笔,舌头可厉害,全靠在村里说合事儿过日子。当天晚上留老婆婆住了一宿,转天早上早早儿地就把她喊了起来。

  “哎!马上上东京。快着!快收拾收拾!”

  屋里还黑。玉代寡妇正象男人似的单腿跪在地炉边喝烧酒,把结了发髻的鬓边一块古钱大小的秃疤也喝得通红。

  “我去?”善老奶奶愣冲冲地往炉边靠靠,问道。

  “我的活菩萨,你不去谁去呀!光给车票钱!别耽误工夫啦!”

  这个四十来岁、身材魁梧的寡妇说着就站起身来,既无风韵又没廉耻地往赤裸的身上缠淡蓝色腰布,哼着小调儿开始穿衣服。



  善老奶奶虽然在东京住了三年,却根本不记得外孙女家在东京哪一块儿。好容易才来到工厂的连檐房,玉代寡妇就一嗓子三趟街地打听。老奶奶在后边提心吊胆地跟着走。

  “松本先生是这儿吗?”

  雪儿应声回过头来。玉代寡妇一瞧见眼前旧格子门里束着发的雪儿那气色不好的面孔,就嘎啦一声把门拉开。

  “啊哟!这不是雪儿吗?这儿的房子可真够乱的,费了好大劲,可算找到啦……”

  说着,也没问声好就一屁股坐在席沿上,叭哒叭哒拿手巾打腰布上的尘土。雪儿瘦了。她不觉一愣,怀里抱着红洋纱裹着的娃娃,睁大着眼睛,象被吊起来似的,叉着腿屏住气,瞧着扶着拐杖没脸进门的善老奶奶。

  “暖!让我进去坐会子!先生在家?”

  玉代寡妇老着脸看着雪儿,又想隔着她肩头朝屋里望。雪儿也看出这熟悉的女人把姥姥领回来的意思,绷着脸一动不动。

  “善老奶奶站在那儿怪热的!快进来,外孙女儿家嘛,还客气个啥!啊?雪儿!”

  她撇着嘴笑着,把雪儿惹得动了肝火。

  “不行,不行!这个门槛,姥姥一步也甭想迈!”

  雪儿光着脚跳到屋外来,把玉代寡妇一把推开,咣啷一声拉上了格子门。

  “嗬!好厉害呀!”玉代寡妇吓愣了。回头一瞧,松本穿着条裤衩出来了。看样子是午睡刚起。玉代寡妇连忙把下摆放下来,高大的身子碰在纸门上,陪着小心说明来意。

  “头一回见您,是中泽一郎委托我到府上来的。”

  松本连忙又穿衣服又拿扇子、垫子,接着又一边让雪儿沏茶一边驴唇不对马嘴地应着:“是的,是的。”雷儿抱着孩子,蹬着玉代寡妇的侧脸。玉代寡妇好象已经胜利地扎住阵脚似的,从容拉话。

  室内铺席都旧得发暗了。看样子雪儿产后还没满月,吊着小蚊帐,铺着小被窝,挨着壁橱的三尺宽的壁龛上摆着小书箱和碗柜。柱子上挂着油迹斑斑的蓝工作服。玉代寡妇东张西望,随随便便地打量着这间连衣柜也没有的小屋,嘴上可是若无其事地谈着。

  “大喜呀!宝宝多咱添的?”

  “啊!几时添的来着?也没什么可喜的,爸爸失了业,孩子可要来就来。”

  “您辞职了?”

  “不!刷下来了,嘿嘿……”

  好脾气的松本笑了笑,隔着肩头朝客人身后瞧瞧,雪儿依然象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席沿上。

  “恕我无礼……”

  玉代寡妇从怀里掏出朝日牌香烟,象个男人似的抽起来。看来她已经摸着松本的脾气,随随便便地伸开了腿。

  “请,请!天儿热,宽宽衣服吧!”松本估摸着劝。

  “那,我就放肆了!”说着,腆着脸裸出上身,摆出一副“言归正传”的架势把脖子一伸,连背上的灸斑全露了出来。

  “不瞒您说,把累赘货老奶奶又给您带回来了……”

  “哦!”

  松本如梦方醒,抬头一看说话的客人那鬓疤红得发亮的脸,也有点儿动气。玉代寡妇拿着腔儿,有板有眼地说:“当初娶雪儿,讲明要养姥姥的,所以这回希望收留下来。”二话甭讲,简直就象念借契。松本失了业本来够苦恼了,拿话这么一压,更火儿了。

  松本说道:

  “并没讲明什么……不过嘛,听媒人说是有个姥姥。所以嘛,也就接到我们这儿来了。可是因为上了岁数,在东京住不惯,总说想回老家……”

  松本说话的工夫,玉代寡妇一直嘿嘿讪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拍着板似的拿团扇得得地敲铺席,说道:

  “你别装傻充愣……我可也不是三岁孩子,没那么好支使……”

  一句话,松本也压不住火儿了,两眼直瞪着玉代寡妇。这时候,雪儿把孩子往旁边儿一撂,当胸一把抓住玉代寡妇就喊:

  “你给我滚蛋!”

  面色铁青、额头抽搐的松本吃惊地一拦,雪儿更加疯狂也似的把玉代寡妇连推带搡,哽咽着喊:

  “给我滚!我们养了三年了,到那头儿才一个月,就让个女讼棍给送回来!滚!你听见没有?姥姥一步也不许迈我们门槛儿!”

  玉代寡妇一看这势头,吓住了,她一直被推到门边。一转眼儿的工夫,拿着个见怪不怪的劲头儿,贴墙一闪身儿,就势儿单腿跪下,扇起扇子来。

  雪儿这一喊,邻近的孩子、媳妇们聚了一门口,把个直愣愣的善老奶奶围在了当中。只见太阳西晒的小巷里,老奶奶那蜻蜓一样的小纂低垂着,吃力地扶住了拐杖。松本隔着窗户一看,觉得自己无端受了谴责,暗恨着中泽一郎这种手段。实际上由于失业的困苦,他自己也盼着老奶奶能在乡下住上一年半载的,不过他不愿意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恨恨不已。

  过了一会儿,玉代寡妇好象改变了主意,笑着说:

  “这可就没法儿办了,再给领回去吧!可有一样儿,回去没车钱,瞧着办吧!”

  “中泽连车钱都没给你?”雪儿始终不肯示弱。

  “就是啊!本来满打算这边儿能把老奶奶收留下,我也寻思着还能落俩跑腿儿钱。哈哈哈,没成想,打错算盘喽!”

  雪儿盯了她一眼,心说:“扯蛋!”松本问了问俩人的车钱饭费,让雪儿去筹这笔款。雪儿把孩子交给男人,没好气地从壁橱里拉出柳条包来,包了一大包当头,赌气出门去了。

  “哈哈哈,老奶奶造的是什么孽哟!”

  玉代寡妇整好衣服,拍了拍装车钱的带子,朝松本两口子讥讽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朝外屋走去。

  雪儿咬牙忍住,好容易等玉代寡妇走出门外,就哐哨一声拉上格子门。善老奶奶穿着汗迹斑斑的白地单衣,驼背上背着兜子,就象有人从后边推着搡着似的跟在玉代寡妇身后,有气无力地挪动。雪儿一直目送她消逝在巷口,就一头跑回房门口大哭起来。

  “常姨呀!你真不是人哪!有爷们儿的也不光是你一个,你还算个人!……”

  松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来摇撼着她的肩膀说道:“看人家笑话,进来!”这一劝,雪儿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善老奶奶没处去,暂时住在玉代寡妇家。她小肚子一阵阵绞着疼,浑身就象散了架子似的。回家的半路上,在火车上就泻起肚子来,一直没止住。善老奶奶按着小肚子,心想:许是跟玉代寡妇两人打听雪儿家的半路上喝了水管子的冷水,又吃刨冰闹的。要是在过去,伤了胃,弄点韭菜,当药什么的喝喝,一宿就好。近来,就是吃了“熊胆”也不能马上好。最叫她难过的是现在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肠胃已经不中用了。

  “雪儿可真不通人情!你说呢,善奶奶?”

  回到家之后,玉代寡妇还是把雪儿痛骂不止。善老奶奶不过是“嗯嗯”地含含糊糊应两声听着,心里可觉得雪儿还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遗憾的是没瞧见雪儿怀里的外重孙子。

  玉代寡妇不住地在佐沼的中泽和登米镇边儿上的善老奶奶娘家兄弟贞助家之间来回跑。有时候跟善老奶奶合计合计上哪儿去。善老奶奶就说:

  “要是我身子骨儿结实,哪用得着……”

  等止住了泻肚,好不容易才定下来,让娘家兄弟贞助把她接去。每个月由东京的雪儿寄三块,神田区的春儿两块,中泽一郎死说活说不认可,但也还是由常儿偷着按月寄一块体己钱来。

  北国的夏秋两季一转眼就过去。从打财神庙会前后起,就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这时候冷得连“鬼一样的东家也得给佣人棉衣布袜穿”。

  背后的后世山顶一天比一天白。北上河的水声突然狂暴起来。

  贞助家紧靠北上河大堤。比善老奶奶小五岁的娘家兄弟是个老寒腿,就连暖和天儿也一瘸一拐的。他靠着在东京下谷当伙计头儿的大儿子按月捎钱,还有在本地丝厂干活儿的老闺女挣钱过日子。媳妇早死了,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光干女人活儿。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村公所的誊录生。雪儿、春儿一寄钱来,就拿他那一笔好字写信致谢。要是寄晚了,也不问问他姐姐,就径自写信去催。

  灶头的木柴没有存项,哪天风不厉害,善老奶奶就从镇头一直走到北上河下游的码头附近去拾柴。这紧靠伊达侯爷府的小镇上,就连善老奶奶老眼昏花的,也看得出近来是萧条了。好多天,即使绕到当地最阔气的圆屋酒厂的酒库门口,也见不着个绳子头儿。听说铁路已经铺到小牛田,再难得有小火轮儿从下游上水而来靠这个码头。就这么着,要是瞧见一根漂来的圆木头之类,还是一头儿拿长绳子拴上,象狗熊偷马哈鱼似的拖回家。

  一到手脚冻得出不了屋,善老奶奶就光想吃东西。兄弟瘸着拐着一做饭,她就象个孩子似的等着吃。

  “我说姐姐,你可太贪吃了!要不就老闹肚子呢!”

  姐弟俩夹着吊在灶上的饭锅对坐,争食吵嘴夺饭勺子。

  “我才吃了两碗,闹肚子怨不得饭!”

  “瞎扯,还不是吃坏的!哪儿有气儿不顺闹肚子的?”

  兄弟从老奶奶手里一把夺过饭勺子就刮锅,锅底上有那么点儿干萝卜缨子丝儿加上只去了皮儿的麦子粒儿熬得黑糊糊的咸饭。

  善老奶奶跟兄弟吵过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有点儿惭愧。一心只恨自已那从年轻时候起就撑大了的胃。同时又觉得,活着不能吃东西,那就跟死了也差不多,还有什么活头呢?

  一饿急了,就背着兄弟走出后院儿,奔北上河大堤到码头上去。走得蜻蜓一样的小纂儿上结了一层霜凌。到了码头,检点儿卸船的时候掉的大豆、扁豆,藏在围裙里。可是近来也不象过去掉得那么多了。

  有时候半路上走累了,就在大堤上蹲下来,蹲得很久。一旦雪住云开洒下惨淡的阳光,河对岸就整个儿显露出来。虽然不太真切,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出邻村的房舍。善老奶奶有时候突然想上净行寺拜庙去。她拴好稻草鞋,开始过长长的浮桥,没过一半儿,筏子垫底的浮桥就跟着波浪摇摇荡荡,脚底下直发抖。

  “拜庙去呀,老奶奶?”

  要是当地老乡牵着马一问,她就紧紧抓着桥栏杆,朝着话音回过头来和善地笑笑,然后冲着终于没走过去的对岸那仿佛是庙宇的屋顶念佛。

  旧历年过去了,到了春分节。她感到今年从未有过的冷,身子骨儿分明地衰弱下来。尽管后世山顶还是白的,每天扬风搅雪灰濛濛的北上河河面上却看不真切。然而一到涨潮,水色就渐渐地浑起来,有时在轻云消散的日子里,冰裂河开的声音都可以敏感地听到。“寒暑不过春秋分!”就在四五年以前,善老奶奶还有个老精神说这些话。可是在今年,她只觉得冬天没结没完,老也熬不到头。

  冷风从墙缝子,从外屋里透进来,善老奶奶蜷曲在被炉里,越蜷越小。她揉着一到冬天就没完没了地疼起来的右胳膊,困上来就迷迷糊糊打个盹。于是乎觉得似梦非梦地好象嘴里在吃什么,这时候猛地一睁眼,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经尿了裤子。

  “你老糊涂啦!从自己屁股里流出来的都觉不出来?”

  兄弟一边把她从被炉里拖起来,一边骂。善老奶奶就象个孩子似的哆哩哆嗦,浑身乱颤。



  有一天夜里,已经傍天亮了,善老奶奶在被窝里怎么也暖不过来。不知不觉间手脚发木,精神倦怠。一会儿,似乎看见已经下落不明的大儿子马之助,就象以前听神田区的春儿讲的,穿一件外褂,哆哩哆嗦的,可是旁边儿却带着个挺秀气的新媳妇。一问媳妇是哪儿娶来的,儿子说从下游码头上捡来的。仔细一看,可不,就象个装豆子的稻草包。可是两条麻木的腿僵得疼醒过来,老奶奶心里一惊,屁股底下冰凉,拿手一摸,睡衣湿透了,连垫褥子的布片也浸了一大片。

  善老奶奶马上颤抖起来。睁开她那昏花的眼睛盯着瞧,黑暗之中,模模糊糊地只见她那可怕的兄弟脚朝门口跟女儿并排着睡。外边风住了,堤上的河水哗哗响着,象雨声一样。

  她踌躇再三,最后悄悄地爬起来,抱起布片子摸着墙来到外屋,打开带着一个钩的木门。门外,沙地上的霜凌泛着银白色。月亮已经下去了,一片昏暗,但是还可以辨得出方向。她脚上穿着岔帮鞋,湿漉漉的脏睡衣绊着腿,摸着爬着上了大堤。

  她已经觉不出冷了。河上没有一丝雾,就象白天一样的分明。河水翻着浪花流走,老奶奶看起来倒也热闹。她沿着从小就熟悉的大堤的石坝来到水边。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绕过一块大岩石就有块圆石头。圆石头底下有个天然的石阶。那里在落潮的时候伸手就能够着水面。然而冻僵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

  河水象是在涨潮,一点点地涌近石坝来。她扒住岩石,一只脚好不容易下了石阶,把抱来的布片子捯在另一只手上。她一心只想着洗干净了,不挨弟弟的骂也就过去了。布片子一头已经泡在水里,另一只脚才抬起来,可是这只脚就象不是她身上长的,伸错了方向,绊在一块石头上,一下子就歪倒了。

  她觉得就象有人跟她开玩笑从后边推了一把,突然间天旋地转,水面朝上涌起,直触鼻尖,也不知道撞在一个什么硬东西上,这工夫就象让人胳肢了一下,只叫了一声:“哎哟!”

  潮渐渐涨上来,水一点点漫上了石阶。对岸的堤坝开始一点点地清晰起来。河面也隐约地染上了一层乳白色。善老奶奶的尸身跟布片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漂出河岸五六尺远又被浪头打回来。漂出去,打回来,直到天亮以后还在石坝下边漂着。

  那是个霜重的早晨。

  最早发现善老奶奶尸体的是镇上一个做买卖的。这天正好是春分节的正日子,他出门到邻村去。贞助一听到消息就拖着一条瘸腿赶来,从河里把她抱了上来。

  老奶奶的尸体看上去更小了,一直停在岩石旁边,直到警察和法医从镇上的警察署赶来验尸。一验,马上判明不是自杀的。额头上微微偏右一点那块两分硬币大的破皮渗血的斑痕是她的致命伤。所以一口水也没喝。

  第二天,雪儿和神田区的春儿接到电报就都背着孩子从东京赶来了。

  家里就一间屋,来了四五个邻居,粗糙的小棺材前可怜巴巴地飘荡着两三缕香烟,看样子连倒头经都还没念。佐沼的的常儿穿着平常的衣服抱着孩子坐在棺材旁边。雪儿、春儿一到,没容从背上放下孩子就启开了棺材盖。老奶奶已经僵硬到顶了,象个小孩子似的微微屈着膝合着手躺在稻草里。大概是买不起寿衣,尸首穿的还是从东京被撵回来时穿的那件白地儿单褂子。脖子上挂着念珠。

  雪儿似乎面带怒容强忍着一腔悲愤注视着棺内。善老奶奶安详地合着眼,嘴闭不上,唇边皱纹松垂,象是在笑。一见额头上那伤痕,雪儿心如刀绞。她心烦意乱地把头扭过去不住地拍她背上哭闹的孩子的屁股。

  “我说,都过来。”

  贞助把她们都叫去商量丧葬费用的事。常儿、春儿和雪儿都到后门口蹲下身来。贞助因为一个人拖着拐腿给死人擦洗,找和尚,守夜,眼都带血丝了。

  “雪儿!松本没来呀?”一直沉默着的常儿问。

  春儿不得已从中打圆场说:

  “道儿远,再搭上好不容易进了个厂子,假也不好请。”

  紧接着,雪儿声音发颤地问道:

  “中泽姨父怎么啦?骑车半个钟头也用不了,咋没来呀?”

  常儿没搭腔。雪儿也不掩饰她内心的愤懑,掏出一张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十圆钞票,往贞助舅老爷手里一递,扭头就到屋里来,坐在棺材旁边。她气得忘记了悲哀,忘记了一切。

  善老奶奶的尸体决定埋在净行寺的坟地里。从昨天就一连跑了好几趟,别说长老,连个值日僧也没来。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才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给超度亡魂。法衣穿着太大了,袖子卷了一折又一折。

  装桔子的木箱上蒙着包袱皮儿,上边供着一碗盛得满满的白饭,笔直地插了一双筷子,此外就连一对纸花都没有。小和尚在裸露着的棺材前象念小学课本似的毫无腔调地念起经来。小和尚背后,挨次坐着贞助、常儿、春儿、雪儿。经文念得荒腔走板,结结巴巴。一旦结巴住,马上就破坏了灵堂的肃穆,令人感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

  雪儿不敢想象是自己造成了姥姥的死亡,因而深恨常姨。可是常儿也怒容满面,那意思是:“都怪你把她撵回来了。”春儿也有春儿的心事,她好象比哭闹的孩子还要不安,几次离开了坐位。

  念完经,小和尚吃起团子来。邻居们有念佛的,有叨念善老奶奶生前的事的,说善老奶奶是个好人,别看命不济,这辈子遭的罪越多,下辈子也就越得好报。

  “真是的,她是个活菩萨。这不是?春分节正日子归西的,万里挑一呀!”

  有人这么一提,满屋的人对这种巧合无不骇异,于是全都高声诵起佛号来。骤然问,僵窘的气氛烟消云散,常儿、春儿都把脸贴在孩子头上放声大哭。“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念佛声越来越高,雪儿也哽咽起来。室内充满了神秘的气氛,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得到了宽恕——老奶奶的横死,各人自己心里针刺一般的痛楚,一切的一切全都忘却了。

  雪儿也止不住流下泪来。


一九三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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