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走向战斗行列的道路




  “来吧!”

  虎公在排版台上摆着盛铅条的盒子的空隙地方,一块尺来见方的木板上面,啪地把手扣了过来。

  他的手心下面,压着一毛钱的白铜角子。

  “面儿!”

  对手是旁边台子上的一个汉子,冲着虎公的手背指了一指。

  正是在工作时间。

  “啧!”

  打开手来的虎公弹了一个舌头。一毛钱的自铜角子果然面儿朝上露着圆圆的菊花花纹。对方把这个一毛钱的白铜角子嚓铃铃弄出个响声,装进了裤子口袋。

  “再来一回!”

  虎公朝四外看了一眼,用灵巧的手法,把一个小一点的一毛钱银角子噌地一弹,银角子就象陀螺似地滴溜溜转了起来。

  “背儿!”

  旁边台子上的汉子赢上了瘾,把手托(排字工具)扔在一边,简直着了迷。

  “嘁!”

  虎公抬起手,摇了摇头。正是背儿……一毛钱银角子又装到对方的口袋里去了。

  “真不走点儿!”

  虎公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想了一想。已经输了一块多。只剩下一个五毛钱银角子了。——管它呢!——输光了就不坐电车,走回去!

  虎公毅然把五毛钱银角子嘭地放到台上。

  “怎么,来对半的?……”

  赌头有点大,赢钱的对手好象有点吓住了,可是他也掏出五毛钱的银角子放到一块了。

  “拿过来!”

  这回五毛钱银角子落进虎公腰包了。——妈的,就照这个手气赢回来!——他又把手伸进口袋,这时候对方却作了一个眼色。虎公也注意到工头正从他们背后走过来。他慌忙把银角子收起来,装作没事儿似地拿起了手托。

  “喂,打杂的,来点九开二分和七号三倍的铅条!”虎公遮掩地喊道。其实,铅条盒子里,九开二分,七号三倍堆了一大堆。

  “嗬,好热!”

  看着走过去的工头的背影,虎公和他那个对手相视嘻嘻一笑。

  “嘿,好险!”

  两个人都摸了摸脑袋,让工头抓住,马上就得解雇。

  可是,说实在的,虎公并不象他那个对手那样害怕。虎公是工头面前的红人——二十五岁的单身汉,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手艺呢,让他排费事的零头活儿,在这光是排字工人就有一百来个的工厂里,也数得上头一份儿。他好赌钱,这点更可以使工头信赖。看来好象矛盾,其实这是因为好赌好嫖的人,第一,工头容易控制,第二,“决不是赤色分子”。

  工头为了便于自己掌握,把成年以上的工人分成了三类——第一,赤色分子,第二,品行端正者,第三,赌钱鬼。

  对于这三类人,工头作了这样的鉴定:

  第一类,赤色分子:

  ——这种工人,脑筋好使,不干邪门歪道的事,不逛窑子。干活也相当能干,可是立刻就会在工厂里形成一派。这是最难掌握、最可怕的一帮家伙。

  第二类,品行端正者:

  ——这种工人,脑筋不灵,小气,活也干得很糟。不迟到,除了溜须拍马以外,别无长处。不用人管,自会闷头干活,可是效率不高。

  第三类,赌钱鬼:

  ——这种工人,头脑机伶,天生的手艺人,活儿干得出色。赌钱,逛窑子,经常伸手借钱。为了使这些聪明机伶的人不让“赤色分子”诱惑去,必须痛痛快快借给他们。

  不消说,虎公是属于第三类的。而在第三类中间,他也是优点、缺点都很突出的人。

  虎公排四六裁九开不加条的版,曾在规定时间里创过八十页的记录,排三六裁旅行指南那种带格子的细活,也在规定时间里,创过五页的记录。而在坏事方面,他也有一连在窑子里住了十天的记录,回到家里,他租的那间房子已经贴上“招租”单子了。

  他的脸相不象东北人,脸膛很黑(得过梅毒也有关系),一对黄色的小眼睛:鼻孔上翻,大嘴叉,脸很瘦,显得净是骨头。不光是脸,整个身子也是瘦骨伶仃,加上祖辈传流的农民型的大骨节的手和脚,看去就象一个剽悍的贼。

  ……一把火烧了相马中山的新开楼哇,

  老天降罚真有眼,

  谁叫你睡觉拿大钱!

  他只会唱这么一支歌,干活的时候也有音无调地哼哼着他家乡的这支歌。只要能弄到钱,他就去逛窑子和赌钱。除了窑姐儿以外,没有和别的女人接触过,所以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作“神圣的恋爱”。作为熟练工,一天能挣三块多钱,又是光杆一人,虎公真是“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一身轻松。

  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也完全不知道这个雇了三百职工的大印刷厂,怎样适应着每天每天社会形势的推移在剥削着工人。今年二月的大选,无产阶级政党只选上了四五名议员,他知道这桩事,是因为打过赌。赌的是能选上的是十五名出头,还是不到十五名,结果虎公输了五块钞票,气得甚至把买来的报纸也撕碎了。十来天以前,经理把大伙召集到食堂,说了一通“产业合理化”什么的,他也完全没有记在心上。总而言之,似乎是说市面萧条,要裁减职工,但他自恃是工头面前得宠的红人,并不感到自已身边有什么危险,所以也没有必要往深处去想。

  同事的中间,有的好象加入了工会,他们把誊写版印的传单什么的塞给他,他也完全不感兴趣,拿过来往干活的桌子抽屉里一扔,就当擤鼻涕纸了。

  一把火烧了相马中山的新开楼哇……

  他难听地唱着,专心致意地干活。外面是晚春的晴朗天气。

  “喂,虎公!”旁边台子上一个有家口的工人,转过他那酒精中毒的晦气脸来,指着窗外说,“社会主义者们又挨抓啦!”

  虎公作出“哦——”这么一副神色,凑到窗前去。

  “真的!”

  在钢筋水泥建筑的这座楼房的窗下,工人模样的人,在便门旁有两三个,在办事处和工厂大门旁有三四个,他们正被守卫和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五六名警察追赶着,一面却各自散着白色的传单。

  “嘿,这倒很有意思!”

  虎公象看电影似地看着。站在窗前的五六个苍白脸的同事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社会主义者,看样子,跟咱们不是一样吗?”

  “可是听说那帮家伙里,有钱的公子哥儿多着哪!”

  “真是一帮好事之徒!”

  传单大部分飘落到地上了。一个头发很长、穿一身工作服的大高个儿,在办事处前面的沟旁被追得无路可逃了。

  “到底抓住啦!”虎公想起了电影里的勇士被捕役抓住的场面。“笨蛋!”

  虎公和他的同事们一面留神背后是不是有工头盯着,一面无动于衷地望着窗下——那个头发很长的大高个儿被三四个守卫和警察抓住,正在守卫的门房前面拚命挣扎——这时候,突然“刷”的一声一团白色的传单飞了上来。

  “呃——”手急眼快的虎公一把抓住了这团传单。

  “什么,写着些什么?”

  大家都从虎公手里要了一张传单。

  请参加第十一次五一国际劳动节!

  “原来是五一啊”大家各自回到干活的地方去,顺手把传单扔掉,仿佛一点兴趣也没有似的。

  “好,这得去一下。”虎公在自己的排版台前叨咕道。

  “哎,你要去参加五一节?”

  虎公笑嘻嘻地没有作答。旁边台子上的那个有家眷的工人诧异地又问道:“你成了社会主义分子?”

  “混蛋,不是那么一回事。”虎公仍然笑嘻嘻地,说,“今晚上就去,嘿,是到那家赌场去呀!”

  虎公用镊子指着传单上的大字,满有信心地说:“今晚上一定赢!你看,劳——动,捞得动①!妈的,兆头不是很好吗?”①原文五一节(メーデー)和走运(芽出事)是谐音字。

  虎公把镊子咔地往手托上一卡,简直高兴得不得了。——赌本跟工头借去!



  在三铺席的小屋那旧得发黄的席子上,虎公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真的,那晚上很走运,开头赢了十来块,可是末了散场的时候,却又依然故我,统统输了回去。

  虎公觉得憋气(当然不憋气的时候也是一样),就从那里跑到洲崎(窑子)住了一夜,醒来的时候,早已过了上工时间,回到自已租的这个楼上,又倒头睡下,第三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电灯已经亮了。

  肚子很饿,可是他又懒得马上爬起来到附近饭铺去吃饭,于是就望着天花板呆呆躺着,足有十来分钟。

  这时候,隔壁楼上传来说话的声音,虎公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下去。

  说是隔壁楼上,也只是隔了一层板墙。平常说话差不多都能听得很真切。可是不知怎的,说话的好象有十来个人,声音却低低的,躺在那里简直听不清。

  第一,隔壁房间住的是跟虎公在一个工厂干活的叫作黑木的单身汉,应该只有一个人,却有十来个人的声音,这就很可疑。虎公悄悄爬起来,把耳朵贴到墙上。

  从由于震灾已经松动了的墙和柱子中间的隙缝透过来的话声,听起来都很耳熟,都是工厂的同事们。说是同事的,路数也不一样,正象跟黑木隔墙住着却没大说过话一样,这些同事的都不是他赌场上的搭档。可是听说话的声音好象聚了很多人,所以他也想过去看一看。刚打算离开墙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停在那儿不动了。

  传来了黑木的声音:

  “总之,所谓产业合理化,不外是大资本家想要更多地剥削我们工人的代名词。前几天经理的演说,就是大量裁人的先声。所以我们在这个时候必须紧紧抱成一团,作好对付大量裁人的罢工的准备。”

  黑木的声音嗄哑而低沉。

  “原来这家伙也是社会主义分子!”

  虎公败了兴头。还以为是招来了什么娘们儿,或者是摆开了赌摊呢……活见鬼!——虎公又轱辘一下躺倒,叨咕道:

  “搞什么罢工,那不是更要被裁掉吗?糊涂虫们!”

  谈话声热烈地继续下去。其中也杂有孩子很多的阿部老爷子、拣字工出身的年轻人阿长、换字工浦木等人的声音。

  虎公又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反正出去吃顿饭,洗个澡吧——真他妈没有意思……

  到了外面,穿过阴暗的小石川谷的连檐房子的小胡同,进了一家饭铺,又从那里到坡上的澡堂去了。

  “喂,这不是虎子吗?”

  工头一眼看到他在浴槽里,打招呼说。虎公暗想:糟啦!工头住在公司的宿舍里。在这家澡堂常常碰面。

  “你不是生病请假了吗?”本来工头什么都知道,却故意挖苦地问道。

  “是,那个……有点头疼,请假了。”

  “撒谎!又嫖娘们儿去了吧”工头把他那自胖胖的身体四脚拉叉地直竖在虎公面前。“混蛋!明天按时上班来!”

  “是!”虎公在浴槽里挠了挠脑袋。他知道应该怎样应付。

  碰到这种时候,只要唯唯诺诺就行。头儿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觉得可恨。自已是头儿面前得宠的手下人。这样说不过是以示教训罢了。所以只要悄悄地听着,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工头就会高兴……

  “给您搓搓背吧。”

  他马马虎虎替工头冲了冲那大块头的身子,工头马上高兴了。

  “一道来吧,喝一盅去!”

  出了澡堂,工头领着虎公进了附近一家卖醋鱼饭卷的小馆子。

  “近来公司叫得很凶,老是效率效率的,真叫人没法办。偏赶这个时候,参加工会的那帮野小子们,好象也在背地唧唧咕咕闹些什么,我简直腻烦透了。”一杯热酒下肚,工头发起牢骚来。

  “嘿,”虎公接过杯来,送到口边去,含含糊糊地答道。

  “今天,你听着,不知什么人又带进一批传单。读了传单,就有沉不住气的家伙跑到我这儿来,要我发表都要裁谁,要是有他,他就不答应。——真他妈的——”

  “嗬。”

  “裁人,也是公司裁,有我什么相干——如今的年轻人真叫人头疼,一点手艺人的气味都没有,光讲什么大道理——哎,黑木那个野小子简直就把我当成了眼中钉,真没法治!”

  耍手艺出身的工头,对现在的年轻职工的心情一点也不了解。于是他就在最象手艺人的这个手下人虎公面前发开了牢骚。

  “也要替我想想嘛。公司的命令也是不能违抗的呀!”

  虎公忽然想起来,顺嘴说:“大伙儿在那个黑木的家里开会来着。”

  “呃?”工头刷地变了脸色。

  “听他们说,好象是要准备罢工。”

  “当,当真吗?”工头放下酒杯,凑近了脸,“都有些什么人?”

  “这个……这可是光从声音上听出来的,哦,有秃脑袋阿部老头,还有拣字的阿长那个野小子,换字的浦木和其他一些人。”

  “嗯!”

  第二天清早,在工厂门口,黑木让埋伏在那儿的特务抓住,带到警察署去了。阿部老头、阿长和浦木等五、六个人,也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被开除了。

  大家都没有去注意这档子事。当然开除的事是知道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是由于虎公的告密而被开除的——首先,虎公本人就不知道。

  所以,虎公还是照样无忧无虑地干活,带着那种只要老天照应、吃上饱饭就一身轻松的神情干活。



  “放它一注!”

  虎公把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扔出去,嗖地拿起扣着的三张纸牌,睁大了眼睛。菊花——菖蒲——樱花——。九·四·三——。

  “嗯!”

  他眯缝起眼睛,睨视着场上。

  虎公今晚气势很盛。跟庄家单干的这场输赢,将决定最后分晓——是输光,还是全赢。

  “再来一注!”

  庄家闭上他那血红的眼睛,把一张带红樱花的牌角稍微一露,啪地反扣过来,晃晃脑袋,也添了一张钞票。

  “拿过来!”

  新到手的牌是张通红的二十点樱花!

  虎公一下子高兴得简直要晕了过去。肮里肮脏的席子,吊得低低的电灯的破灯伞,烟熏火燎的纸门,这一切,虎公都觉得简直就是极乐世界。

  虎公光顾哗哗地去搂场上的钱,旁边谁说什么都听不见。

  “喂,快跑呀!”

  输了钱还粘粘乎乎坐在火盆旁边的那帮家伙和对面的放赌设局的局主都急忙跳了起来,虎公连这点也没有觉到。

  听到噼哩啪啦纸门被推倒的声音,虎公这才看到伙伴们都在朝着后面屋顶上逃去。

  “糟啦!”

  他慌慌张张把揉搓得稀烂的钞票和银角子装进大袖子,跟着跑了出去,可是已经晚了。

  从楼梯跳上来两名特务,堵住了虎公的去路。

  就差那么一步,虎公没有逃掉,老老实实地叫人家捉住了。一个留了一撮红胡子的特务,把吓得脸色铁青的虎公的两手反拧过来,朝另一个说:“成啦,抓住这个小子,那些跑掉的家伙也会马上抓到。”

  特务把屋子里的纸牌、席子和散落的现钱收集起来,对虎公说:

  “乖乖地到署里去!”

  心吓得卜卜直跳,好象一直要跳到脑袋上来。虎公让警察抓住,这还是第一次。下了楼梯,直到走到离十町来远的××警察署,这中间他一直抖个不停。

  先被带到司法主任室,问了原籍、现住所和干活的工厂。司法主任估摸这个虎公不是什么牵连到工人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的人,马上不耐烦地朝带他进来的那个红胡子特务说:

  “带到那边去,让他吐出口供来!”

  警察署的深夜,寂静得有点阴森可怕。通过胡乱扔着面碗和泥鞋的走廊,虎公被带到一个宽敞的铺着草席的地方。这是演武场。

  “坐下!”

  虎公在门旁一个角落里坐下,特务也在他面前盘腿落座。

  “你不老老实实说,可没有什么好处!”

  “是!”虎公把方才被拧得发痛的手支到席子上。

  “你是赌博的惯犯吧,啊?”

  “不,今晚是头一回,朋友们带我去的!”

  “撒谎吗?”

  啪地挨了一记耳光。

  “那个赌场是什么时候开的?”

  “是,我是从两三个月以前开始去的。”

  “嗯,那么……”

  那个特务刚说到这里,就扭头朝着有点什么响动的地方看去。从宽敞的演武场的另一头,特高科①的特务带进一名工人来,在另一头的角落里坐下了。那个工人就是黑木,但虎公因为低着头没有看到。①日本警察机构中专门处理政治犯、思想犯的部门。

  “那个赌场的场主是谁?”

  “是……”

  “不说吗?”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听一声怒喊,有什么东西嘭地被摔到席子上。虎公不觉把身子缩成一团。象青蛙似地被摔到席子上的,是坐在另一头的那个工人。

  “好个倔强的家伙!”

  虎公慌忙说:

  “场主叫酒坛子老银。”

  “酒坛子老银?那么,常来常往的别的人呢……”

  “是!”

  “你都知道吧。从头说!不说,嘿,就是那个样!”

  红胡子特务指着另一头的工人说,然后他就到司法主任室取本子去了。

  虎公朝着另一头看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眼熟,他正在席子上扭动着身体,低低呻吟。

  “啊,黑木……”

  正是跟他年纪相仿、仍旧穿着工作服的黑木的那个很有特征的剪得短短的光头。虎公吃了一惊。他还不知道是由于自己的告密(他并不以为是告密,只以为是普通的闲话罢了),黑木才受到这样的折磨,但有一种直感,使他觉得脊背发凉,可惊而又可怕。

  “别逞强啦,说吧喂,什么地方发出命令,要你们准备罢工的?只要说出来,就没有你什么大不了的事,马上会让你回去。哎哎,快说!”、

  “……”

  “不说吗?”

  黑木把背蜷曲得象只虾一样,微微呻吟了一下,但依然没有开口。

  “他妈的!”

  特务发起火来,一把抓住黑木的工作服的领子,狠命地勒起他的脖子来。虎公不觉把脸转了过去。

  “喂,痛痛快快说!”

  红胡子特务取了本子回来,虎公一古脑儿把什么都说了。

  “好,在那些家伙统统抓来以前,你就呆在这儿等着!”

  特务出去之后,虎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看着黑木怎样受拷问。

  “喂,说吧!有人听见你们在你家里商量来着。有证据!”

  虎公怵然一惊,这才想到,那么是工头……

  “不说,那就再揭你一层皮!”

  可是黑木一任他们把他翻过来,仰着苍白的脸,仍旧一言不发。

  虎公屏住气息,看着黑木的脸。——这个小伙子平常是个老实人,话很少。还以为他是个胆小怕事的哩。虎公记得在工厂里,有一回跟他干一样的活,由于一点误会,一巴掌就把黑木揍了一个趔趄。根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伙。——

  可是怎么竟变得这样倔强!虎公自己还止不住地发抖,挨了一个耳光,就哇啦哇啦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可是这个家伙,真有种!

  在暗淡的电灯光底下,仰着苍白的脸,闭起眼睛,拚出一死的黑木的形象!相形之下,虎公觉得真想朝着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的软弱的自己吐口唾沫。

  不过,那个家伙一定有点什么名堂,他的身体里藏着一种比钢还硬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现在掐住黑木脖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只因为我跟工头嚼了一下舌头,他才遭到这样折磨。而他却是那样拚出一死守着秘密。啊啊,掐住他脖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呀!

  过了三十分钟,过了一点钟。这中间,黑木有一次完全昏过去了。苏醒过来之后,他们又拷打他,可是黑木仍然没有开口。

  “他娘的,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滚回原地方去吧!”特务没咒念了,又把死人似的黑木从另一头的门口拖了出去。

  “饶恕我!”虎公朝着黑木的后影低下了头。



  在警察署里关了一个星期左右,虎公又懵懵懂懂地回到工厂来,但是他已经被开除了。

  “瞅机会还让你回来……”工头说。

  他一被开除,工头也跟以前不一样,变得冷淡了。

  “没法子!”

  虎公也认了,又四处去找别的工厂。在大工厂还可以吹吹牛,可是小工厂很多地方连工资也常常发不出。尽管这样,到那里去,失业者也还是拥了一大堆。虎公手艺好,又年轻,所以挤掉了别的失业者,进了神田的一家小工厂。赌博的前科犯跟参加罢工的前科犯不同,对于找工作一点也不成为妨碍。

  工薪少了二成左右,可是正象《碰到了这年头》那支紧缩歌所唱的一样,他也简简单单地想开了。不管什么工厂都在闹闹哄哄。裁减人员,解散工厂,不发工资,等等。热心的工会,散发传单,或用别的办法向工人进行工作,但虎公也没有马上理这碴。

  他只是想在什么地方碰到黑木那个家伙,应该道道歉。工作地方变了,住宿地方变了,跟黑木也碰不到面了,但是他想,在什么地方如果碰到的话,哪怕挨两三个脖儿拐,也要坦白地说出一切,向他道歉。

  “赌钱,没意思!”

  熟识的朋友来找他,他也爽爽快快地拒绝了。他本来对于决胜负于一举的赌博很感兴趣,以为那很有大丈夫气概,但是一想到在警察署演武场里自己的孱弱和黑木的昂然不屈,就觉得赌钱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他对以前的赌友和嫖友们感到厌烦而同他们分手之后,就感到身边寂寞了。他当然不愿意跟拖家带口的灰溜溜的老头子们和抽签“抓大头”、输上三毛钱就愁眉苦脸想上一天的吝啬鬼们搞成一伙,但是他跟戴顶围着红带子的帽子之类、整天诌些无聊的疯子似的诗啦、俳句啦的“半瓶醋”们也合不来。

  休息时间里闲得无聊,有时候也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抽出旧的传单和小册子读读,但是也觉得烦得慌,马上又扔开了。

  “我真是干了一件错事。”

  在虎公的脑子里,只有忍受拷问的黑木的脸,印得越来越深。

  到了夏天,印刷业一般都进了淡季。××堂也同其他中小工厂一样,受到大资本的排挤,工作很闲散。常常两天、三天地接连着临时停工。

  “听说这个工厂要解散。”

  有一天,一个早就在这儿干活的排字工说。制版部和印刷部合起来还不到一百名的工人,听了都很吃惊。

  “这是真的吗?”

  “不相信,问问工头去呀!”

  大家把老工头围了起来,可是工头避免作出明确的回答。

  ”咳,资方每月也光是亏本哪!”

  大家都不得不暗自决定自己的主意。碰到这种时候,各自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怎么办。有的马上盘算今天晚上就出去另找工作,却没有人站出来带头要求发给解雇津贴。很多都是这路人:不管什么事,别人要干,他可以躲在后面煽风,而自己则充作好人,光想捡点便宜。

  虎公对于这路人感到憎恶。但他也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怎样办,只是下了决心,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即使那帮家伙反对,也要挺身出来为大家甘作牺牲。打定主意之后,他仍然默默地在窗边工作台上干活。

  “今天完工以后,经理有话要说,请大家留下来!”

  工头四处走动着通知大家。嘿,来啦!大家都把活放下了。

  “还干什么活?放下吧!”

  车间呈现了一种参差不齐的怠工状态。工人们都没有受过什么训练。大家象被迫得走投无路的耗子似的,光是闪动着不安的眼睛。

  “喂,楼下来了暴力团!”

  一个下楼解手的人回来报告说。大家吃惊地从楼梯往下去,果然有七八个象是雇来的彪形大汉,有的穿着电线工人似的制服,打着裹腿,有的穿了裙裤①,盘踞在楼下事务所里,防备工人们万一的反抗。①原文作袴。类似裙子,但两脚处又分而为二。罩于和服之上,现同羽织(外褂)一起,用为日本礼服。

  大家都象笼中之鼠一样,挤在一起,纷纷议论,但却莫衷一是。

  这时候,突然从站在窗旁的虎公头上,飞进来十几张传单。

  “哦?”大家慌忙捡了起来。

  ××堂的工人们!你们不要上当。××堂并不是解散,而是要同东京××印刷公司合并。也绝对不是所有的工人都要被裁掉,而是想把工资压低,凡是答应减低工资的人,他们将通过别的办法加以雇用。这是一个阴险的手段!

  你们应该团结一致,展开反对压低工资,裁人、解散的斗争!

  我们始终是你们的朋友。请向本工会派代表来!

  日本工会全国协议会××出版工会

  大家在读传单的时候,虎公往窗下一条甬道上一看,不觉叫了起来:“啊,黑木!”

  黑木扔完传单,却大意地从那条甬道穿过来,让暴力团看到了,现在他们正在抓他。

  虎公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大家头上跳过去,冲下楼梯,就向后门跑去。

  黑木被按倒在地下,两三个暴力团员一面骂着,一面打他,拖他。虎公略微一想,猛然朝着骑在黑木身上的那个家伙的眉间飞去一拳。

  “快跑黑木,快跑!”

  虎公一面着急地喊道,一面护住跳了起来的黑木。虎公原是打架的好手,何况这回又是奋不顾身,一心想把黑木放跑。

  他又朝着一个揪住黑木领子不放的家伙的下巴,从下给了一拳。黑木逃进甬道里去。但虎公却被暴力团按住手脚,拖到事务所旁边来了。

  “好一个胆大的愣头青!把他拉到仓库去!”一个打了裹腿、象是头目的人指挥道。“这小子也一定是共产党的一伙!”

  仓库很暗。里面堆着坏了的印刷机和别的一些什么。在那后面的三合土的地上,虎公被倒背两手绑了起来。从这里大声叫喊,外面也很难听见。

  “你放跑的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一个穿了裙裤,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飞起一脚,正好踢在虎公肩头。被捆住了两手的虎公象个泥菩萨似的栽倒了。

  “不说吗?”这回是拿“杖里藏刀”的棍子戳了一下他的下巴。

  “不知道。”虎公一面吐出嘴里的血泡,一面说。

  “什么?”穿裙裤的那个暴徒,又霍地举起了那根“杖里藏刀”的棍子。他背后站着三四个人,其中那个打裹腿的汉子出来止住了他。

  “等一下,我让他吐出口供来!”他把穿裙裤的那根“杖里藏刀”的棍子夺下来,把脸凑近虎公,柔声细气地说:

  “喂,小伙子,你这股倔强劲儿,很够瞧的,可是在这里使不出去。你是这个工厂的工人吧,所以不想太难为你。可是方才跑掉的家伙,一定是共产党系统的家伙。从我们建国会的主义来说,非把共产党打倒不可。你只要痛痛快快把他的名字说出来,马上就给你解绳子。喂,快说吧!”

  虎公噗噗地吐着杂有血丝的唾沫,仍然倔强地低着头,不吱一声。

  这帮家伙为什么要把共产党看成眼中钉呢?共产党是干什么的,虎公并不知道。黑木是不是共产党,他也不知道。可是他想,不管怎样也不能说,这帮欺侮工人的家伙、资本家的看门狗,他们看作眼中钉的,对于我们来说,就一定是真正的朋友——这一点虎公还能判断出来。他守着沉默。不开口。

  “好个死硬的家伙!”

  他们把那根“杖里藏刀”的棍子插进虎公反绑着的两手中间,象洗染房绞拧洗染过的东西似的,在他背上绞扭起来。刺骨的疼痛,使他跟前一阵发黑。

  “好疼啊!”虎公咧开嘴叫喊起来。“来人哪,来人哪!”

  “混蛋!你叫,别人也听不见。喂,快说!”

  又使劲地扭了一下。虎公又喊“来人哪!大家来呀!”

  可是楼上那帮胆小怕事的家伙却没有听到。同是工人,自己的弟兄在受难呻吟,他们却听不到!

  “喂,快说!”

  他们一扭,虎公的身子就在三合土的地面上一缩一弯。眼睛发花,气好象要断。——黑,黑——好象稍一松嘴就会说出来。这工夫,虎公仿佛看到忍受拷问的黑木的脸,在他眼前直晃。

  “不能说,骨头碎成渣子也不能说。”

  虎公打心里这么想。他咬紧牙关,象要啃三合土地上的泥似的,忍着。

  “来人哪!弟兄们,来呀!”

  他呻吟一会,叫喊一阵。在这监狱,不,仓库的深处,向工厂的伙伴们呼喊求救。

  呼悠一下,气仿佛要断了。突然苏醒过来,两只胳膊又象扭断了似地疼——眼睛一花,突然疼痛的感觉消失,又晕了过去。他被那根“杖里藏刀”的棍子搅着,象蛇一样扭动,尽管这样,还是没有开口。在忍着这种痛苦的瞬间,遥远的童年时代的记忆,毫无关联地时而浮现出来——在破草房里躺了多少年的父亲的脸,从来没有笑容的满是皱纹的种庄稼的哥哥的脸——虎公排行第三,是冰封雪飘的北越地方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的农民的儿子。忍苦受罪,这是生下来就受惯了的。

  这时候,突然头顶上唧唧喳喳地有了什么动静。事务所的一个人到仓库来了。

  “大当家的,方才有这么一个家伙到事务所来了。请你快点来一下……”

  打裹腿那个汉子松开那根“杖里藏刀”的棍子,拿起事务员送来的名片:“哦嗬,日本劳动总同盟关东……这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是吗?”

  “没关系。这是社会大众党系统的。经理直接见他,跟他谈谈也行。”

  “不会煽动工人们吗?”

  “干什么也没关系,他们不会胡搞的。他们最后的目的同我们差不多是一样的,所以谈得拢。从笼络工人来说,让这个工会插插嘴,甚至有些好处哩!”

  “那么,我就去跟经理这么说。”

  “啊,等一下……我也去吧!”

  事务员和打裹腿的暴力团头目,还有另外两个人出了仓库。

  虎公软塌塌地瘫成了一团。他把脸贴在三合土的泥地上,听了方才的谈话。社会大众党……共产党以外的家伙们说是跟工人站在一道,原来跟暴力团建国会的目的却是相同的,原来是要出卖工人的假工会……

  仓库里越发黑了。外面太阳大概也落了吧。担任看守任务的一个暴力团员抽的香烟头,火亮儿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同事们现在大概正在受那个假工会的家伙的诳骗,嘴巴说得好听,结果还是要跟资本家妥协!

  他想站起来出去,到大家面前,把那个家伙的画皮给剥下来。虎公挣扎了一下,但没有起来。

  “喂,挺麻烦的,把这小子交给警察吧!”

  打裹腿的折回来吩咐说。看守他的穿裙裤那个暴力团员,把烟屁股丢掉踩灭,使劲地把虎公拖了起来。

  “起来!”

  虎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还得面对另一次考验,进行斗争。



  在警察署里关了二十九天,出来之后,虎公又躺在从前那栋楼上的三铺席的房间里。

  已经躺了两天,饭也没有好好吃过一口。象重病人似的,身体到处都疼得厉害,爬不起来。

  虎公把另一次考验也挺了过来。抓赌时被抓去的软弱的自己,和这次变得坚强起来的自己,差别究竟在什么地方?虎公躺着光想着这点。

  他马上明白了……在自己身体里,自从遭到暴力团的拷打以来,就突然产生了一种精神,不,是由于那番拷打,自己过去没有留意的一种精神被发掘出来了:越打越硬,越压越强,这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虎公望着顶棚上的灰尘想下去,对,这就是“工人的正义”。

  就是这种精神使我坚持了过来。胳膊被拧的时候就想:“他妈的!”喉咙被掐的时候就想:“你记着!”而这种精神是工人们都有的,是几千年来被压榨的我们穷人都有的。可是很多人都没有自觉。我从前也完全没有自觉。“赌钱”、“嫖窑子”什么的,简直变成了“混蛋”。

  而且我还干了无可挽回的“出卖”勾当,干了“告密”勾当!

  虎公想到过去自己简直是个混蛋,就更觉得,自己过去的那种行动尽管不是有意识的,但从它的后果看来,那就是“告密”,因而他的良心也越来越深地受到苛责。

  枕边放着××堂印刷所送来的解雇通知书。工厂的斗争已经继续了一个月,但情况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可是当时的同事们谁也不来看望一下,连用张明信片告诉一下情况的人也没有。虎公觉得很生气。同时也想到过去把那个象自己一样拚出性命、付出宝贵的牺牲的人散布的传单,自己却拿来当擤鼻涕纸的事,觉得现在这样也不应该抱怨别人。

  第三天早上,虎公趴着,一面啃着楼下女房东给他买来的面包,一面想下半晌出去找一找黑木他们那个“××出版工会”。纸门的破窟窿里透进来一抹初秋的朝阳。忽然有谁从楼下上来了。

  “喂,虎公!”

  虎公回头一看,纸隔扇那儿站着的正是穿着一身工作服的黑木。

  “啊!”虎公挣扎着想爬起来。

  “躺着吧!”黑木笑嘻嘻地在枕边盘腿坐下,轻轻低头行了一礼。“那一次,多谢你!”

  虎公作出一副困惑的神情,说了声:

  “不。”

  “受了很多难为吧!在猪圈里关了二十九天吗?”

  “嗯!”

  虎公点点头,笑了。黑木也嘻嘻地笑了。这一瞬间,虎公和黑木的眼睛正面地碰上了。虎公那颗孤独的心。自然而然感到了两个人中间的一股温暖的感情的交流。这在虎公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是最初的“同志爱”的交流。

  “你在那个工厂,我简直一点也不知道。”

  黑木完全信任虎公,向他报告了那个工厂的斗争情况。因为关东总同盟的工贼们钻了进去,结果只有答应减低工资一成五的工人们被合并后的新公司雇了去,其余的人只领了一个星期的津贴,都给刷掉了……

  “你什么工会都没有参加吗?”

  “嗯。”

  “那么,一定参加我们的工会吧!”

  虎公马上点了点头。

  “多一个象你这样的同志,很宝贵。工会的人手不足,很困难哪!一个个都叫他们给抓去了。”

  黑木把加入协议会的真正的战斗工会的困难斗争,一项一项都讲给了他听,也把年轻人怎样在艰苦中进行着勇敢的斗争讲给了他听。

  可是,虎公越听越感到过去“告密”的罪过在眼前涨大开来。黑木不知道这点,越把虎公当成同志加以信任,虎公就越感到痛苦。

  虎公下了决心,向黑木说:

  “黑木,前不久把你和阿部老爷子他们的聚会告了密的,是我。”

  “哦?”黑木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怎么处分我都行!”虎公抬起他那处处作痛的身体,双手拄到席子上。

  “……”黑木沉默不语。五分钟,十分钟!虎公没有抬起头来。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冷了。黑木沉默了一会儿,把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你干了一件错事!”

  虎公把头一直低到席子上。

  “就我个人来说,我没什么。可是,即使你是无心中说出去的,你的罪过也是不可挽回的!”

  “我错了!”虎公的额角浮出了冷汗。

  “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候被裁掉的人日子多么难过。尤其是阿部老爷子家里有六个孩子,长期失业之后,现在他生了病,躺倒啦……”

  “同志是同志,出卖的罪过是罪过。正因为是同志,罪过更深。你应该到阿部老爷子那儿去谢罪!”

  虎公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起来走!”黑木用跟方才完全不同的语调说,一面掀起了虎公的被窝。“走不动就抓住我的肩膀……”

  “不要紧”虎公在睡衣上面缠了腰带,摇摇晃晃跟在黑木后面出来了。

  一直到巢鸭宫下贫民窟的阿部老爷子的家,黑木和虎公都没有说一句话。

  来到沟沿上连檐房子尽头的阿部老爷子的家门口,虎公却不敢进去了。

  “进去!”

  黑木申斥似地喊道。虎公低着头,走进狭窄的土间。

  在只有那么一间的六铺席的屋子一角,阿部老爷子睡在一条破褥子上。秃脑袋已经失去了光泽。一个小孩子,看到熟识的黑木,马上凑近来。

  “爸爸睡着了。”

  “妈妈呢?”

  “卖早报去了。”

  说话还不很利落的矮小的女孩子们,脸色都很苍白,干干巴巴,显出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啊,黑木吗?”

  醒转来的阿部老爷子,慢慢转动着脖子,看着黑木。

  “阿部老爷子,我把虎公带来了。”

  “虎公?”

  阿部老爷子作出一副诧异的神情,把脸放到枕头上,朝土间看去,虎公默默地低下了头。三四个月的工夫,阿部老爷子已经瘦得皮包骨,象另一个人了。

  “阿部老爷子,虎公是来谢罪的。”

  黑木的话,阿部老爷子听起来好象越来越糊涂了。

  “谢罪?”

  虎公上了席子,走到阿部老爷子的枕边坐下:

  “阿部先生,是我告密的。阿部先生们和黑木被裁掉,是因为我向工头告了密。饶恕我吧!”

  虎公把双手拄到席子上。阿部老爷子把视线从虎公低着的头转开去,呆呆地望着土间,过了一会儿,好象明白了意思,就咕咕蛹蛹抬起身子来。

  “真,真的吗?”阿部老爷子攒起瘦骨嶙嶙的老拳,哆哆嗦嗦直抖。

  “对不起!”虎公把头低得直蹭到席子上。

  “嗯,畜生——!”阿部老爷子嗥叫似地吼了一声,照着虎公的旁脸就劈了一掌。“畜生畜生!”阿部老爷子呲着牙齿,连声骂着,一面又抬起身来接着打下去。

  “奸细!你还有脸到这里来。滚出去,马上给我滚出去……”阿部老爷子疯子似的,抡起胳膊一打,自己也就摇摇晃晃,“工人的败类,奸细!还不滚出去!败类!”

  虎公象个蜘蛛似地把脸贴到席子上,哭了。有生以来,虎公第一次象个男子汉似地哭了。有生以来,虎公受到的拷打再也没有比今天更痛的了。每挨一巴掌,虎公就嗷嗷地直哭。

  “滚出去,滚……”阿部老爷子摇摇晃晃地踢着虎公。

  “我错了。我错了。”虎公一面哭,一面下到土间,手扶着席沿,还在谢罪。

  “错,错了,就完事了吗?”阿部老爷子怒气还没有平息。

  虎公哭着走了出来。黑木也低着头跟来了。

  沿着沟沿,两个人默默走着。虎公还低着头。

  “你这回该记住了吧。就算无意中说出去的,罪过也大着哪!”黑木凑到旁边来说。“从今往后好好干。想办法补救吧!”

  虎公一面擦着眼睛,一面连连点头。他象个孩子似地抽抽搭搭,不住地擦着仍然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一九三〇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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