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伊格尔顿《现代马克思主义的打造者》(1976)

马尔库塞

(HERBERT MARCUSE)

六乞 译


缺点(Defects)
乌托邦的(Utopian)
颠覆性的(Subversive)
敏感度(Sensitivity)
压制(Suppression)
压抑(Repression)
过分正经的(Prudish)
反社会的(Anti-social)
前景黯淡的(Gloomy)
僵尸们(Zombies)
“本质”('Essence')
“操纵性的”('Manipulative')
致命的背叛(Fatal betrayal)


  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当今最著名的身份可能是美国嬉皮士的知识权威(the intellectual high priest),这位白发苍苍的大师(guru),为1960年代末学生运动中的“大麻和性‘解放’”(the pot-and-sex 'liberation')给予了体面的理论地位。
  不过,在晚年被媒体捧红之前,马尔库塞早已是一名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
  作为1930年代德国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的主要成员(当时位于法兰克福的社会研究所(the Instituted for Social Research)聚集了不少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马尔库塞为学派的文化和哲学工作做出了不少重大贡献。
  纳粹掌权后,研究所迁往纽约,马尔库塞也随后定居美国,以一名哲学教授的身份度过余生。

缺点(Defects)


  本系列前几篇文章中讨论的“黑格尔马克思主义”(Hegelian Marxism)的大部分缺点,在法兰克福学派中都得到了生动阐明,例如政治上的孤立、理论上的精英主义以及学说上的修正主义。
  出于对斯大林主义的机械唯物主义的强烈反抗,法兰克福学派走向这样一种马克思主义:这种形式的马克思主义有时只不过是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近乎不加掩饰的伪装版本。
  马尔库塞的早期著作,《理性与革命》(Reason and Revolution)(1941),是现有对黑格尔哲学最细致的论述之一。不过,尽管它批评了黑格尔后期的反动立场,但它对黑格尔哲学本身却采取了不加批判的态度。
  在这一点上,马尔库塞与“青年黑格尔派”(Young Hegelians)的立场基本相同。“青年黑格尔派”是黑格尔弟子中的“左翼”(left-wing),正如马克思所说,这些人并未实现同他们老师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彻底决裂。
  纵观马尔库塞的著作,一个主题在其中反复出现:即现存(the actual)与本质(the essential)之间的对比。

乌托邦的(Utopian)


  “现存”是指那些如其显现自身那般显现的事实[1];而“本质”是指这些事实背后的真相。
  毋庸置疑,这种区别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辩证思维(dialectical thought)正是拒斥“事实”的“显而易见性”,并转向把握事实背后运作的复杂而矛盾的过程。
  在抨击非辩证思维这一方面,很少有现代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能像马尔库塞这样卓有成效。马尔库塞准确地察觉到:资产阶级的实证主义将“现存的东西”捧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同时努力回避否定性、批判性思想的革命性影响。
  然而,与此同时,马尔库塞用来反对“现存”的那个“本质”常常是乌托邦和理想主义的。
  马尔库塞同早期的马克思一样,以一种非历史的方式来谈论“人”,以及人的基本需求和能力。马尔库塞有时认为历史只不过是抽象的“人”的逐渐展开,这同黑格尔的“理念”(Idea)立场一致,也同早期的马克思十分相似。
  最能说明这一点的,可能就是马尔库塞关于文化的论述。
  马尔库塞与革命者长期以来的“文化门外汉”的传统不同,他非常重视文化。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一样,马尔库塞认识到,文化不仅是阶级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也能对阶级社会的意识形态起到强有力的抵抗作用。
  马尔库塞主张,传统文化在社会中起着补偿性作用。它提供了美丽、和谐和幻想,人们可以藉其来逃避现实生活的严酷性。

颠覆性的(Subversive)


  就此而言,文化的功能本质上是反动的。因而,马尔库塞要求新的艺术形式(art-forms),这种新的艺术形式将会批判和颠覆现存社会的秩序。
  但是,当其最后一本著作《审美之维》(The Aesthetic Dimension)(1977)问世时,马尔库塞已经退回到纯粹的柏拉图式唯心主义。他声称,无论其内容如何,艺术作品的形式都表达了一种超越历史的理想本质,它是人们应该追求的。
  在他看来,明确涉及政治议题的艺术毫无疑问是次等的: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一种纯粹的、无声的形式,它是“否定”而不实际上批评现实。
  不过,如果以上这些就是马尔库塞文化理论的全部内容,那么它就几乎不值得我们对其提出质疑了。

敏感度(Sensitivity)


  但是,马尔库塞在现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他对艺术和文化的重要性具深刻的敏感度,这使他能够对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其文化的贫瘠、萎靡和陈腐给出一些锐利的分析。
  马尔库塞察觉到,与早期自由资本主义相比,垄断资本主义社会主有两种新的发展。
  一方面,政治社会的渗透要更为深入。这与早期资本主义不同的是,国家不仅要确保资本主义再生产的一般条件,还积极地、大规模地干预社会的劳动力和商品交换的领域。
  另一方面,社会本身已经承担起新的政治功能。某些社会力量,例如文化,主要透过大众媒体,已经与政治压制的功能紧密联系一起。
  在这一社会中,已不可能像资产阶级的传统那样,将文化降格为纯粹的边缘角色了。
  因为文化不仅是施行意识形态操纵的庞大机器,而且在“消费社会”中,文化与经济生活本身已密不可分。
  社会转换成一种降格的艺术景观,一种盛大的消费狂欢。在其中,包装得闪闪发光的商品如艺术的仿制品般,以迎合我们的“审美”品味呈现出来。
  三流电影中,华丽耀眼的画面诱人地在被动的、碎片化的观众眼前闪过,这些正是垄断资本消费主义的恰当象征。
  马尔库塞对文化的关切不限于“高雅艺术”(high art),并且延伸到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感受和性质。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没有充分阐述上述问题,那么马尔库塞所提出的另一个话题也一样,即对性(sexuality)的讨论。
  一位著名的欧洲思想家曾经写道:“人类社会的动机归根到底是经济上的。”事实上,这句话并非出自卡尔·马克思,而是出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导论》(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对于弗洛伊德这样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来说,劳动的需要涉及对人类爱欲和侵略性内驱力[2]的压抑。通过家庭这一重要机制,这些内驱力被引导到社会可接受的途径之上。
  对弗洛伊德来说,这种对内驱力的压抑既是文明的基础:正如弗洛伊德所言,人类存在的悲剧在于,人们只能以牺牲他们的本能需要为代价才能获得物质层面的安全。

压制(Suppression)


  但弗洛伊德并不相信所有社会在这方面都是一样的。他认为,如果一个社会的一部分人的满足取决于对另一部分人的压制,然后:
  “可以理解的是,受到压制的人们,对一种是透过他们自身的劳动才可能存在的、但又在其资源中所占份额太小的文化,应该会产生强烈敌意……不言而喻,一个让如此众多参与者不满并驱使他们反抗的文明,不会有也不值得有长存的前景。”《一个幻觉的未来》(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
  尽管马克思主义者普遍认为弗洛伊德只不过是个堕落的小资产阶级,但列夫·托洛茨基并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似乎是少数不同意这种观点的“托洛茨基主义者”之一),赫伯特·马尔库塞亦不同意。
  马尔库塞在他的启发性著作《爱欲与文明》中,同意弗洛伊德的观点,即所有社会都需要本能压抑,但他声称资本主义所需要的是“剩余压抑”(surplus-repression)。

压抑(Repression)


  马尔库塞察觉到:严酷的工作纪律、性清教徒主义(sexual puritanism)和文化堕落,这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对人类本能的残酷压抑,其本身是在任何社会生存所必需的压抑之上的“剩余”。并且,马尔库塞设想,在革命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中,解放不仅仅是生产力上的解放,更是对那些被压抑的本能的解放。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本能要么被“升华”成“精神上”的事情,要么被束缚在被社会所允许的性行为的狭小飞地之中。
  但是,马尔库塞主张,随着社会主义的转变,这种内驱力将从其飞地中释放出来,并扩展到整个社会之中。“力比多”[3]将不再仅限于“生殖器”的性行为。这种本能将注入所有人类关系中,并为其增添活力,就连工作也会“爱欲化”。
  但是,人们很容易将这种愿景视为天真、乌托邦或是纯粹要求“放纵”。但这些都不是马尔库塞的本意。
  种种迹象表明,马克思在自己的著作中展望了社会主义社会中各种人际关系的特征。包括社会将依照“审美(aesthetic)”的规律来工作[4],这些工作将获得某种具体的、感性的、令人愉悦的特质。而上述这些特质目前仅存在于艺术等少数孤立的活动中。

过分正经的(Prudish)


  由于将艺术和爱欲本能紧密交织一起,马尔库塞的愿景绝不是仅仅要拿来嘲笑的。
  当然,大部分马克思主义对性是出了名的正经,他们已经将性降级为纯粹的“私人”活动。而马尔库塞的愿景大胆之处就在于:他试图将性与政治重新整合起来,并拒绝资产阶级式的两分法。

反社会的(Anti-social)


  然而,《爱欲和文明》(Eros and Civilisation)确实提出了严肃的问题。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由于力比多驱力本质上是反社会的,如果没有某些社会制约条件(即弗洛伊德所称的对抗“快乐原则”(pleasure-principle)的“现实原则”(reality-principle)),个人在力比多驱使下只会自我放纵地陷入利己主义的狂欢和侵略性之中。
  (弗洛伊德的观点显然冒犯了许多笃信人类本性善良和博爱的最真诚的“社会主义”信徒,就像弗洛伊德同时代的维也纳资产阶级得知自己天使般的孩子被描述为具有利己主义、压抑色欲和破坏性的生物时,所感受到的冒犯一样)。

前景黯淡的(Gloomy)


  因此,马尔库塞需要解释,解放了的本能具有社会生产力而非导向无政府主义的机制作用,但他对此根本没有作充分解释。
  很明显,马尔库塞有很多浪漫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但这不足以抹杀其著作中的联想性作用;就像早期马克思有黑格尔唯心主义者的影子一样,也不足以被一笔勾销。
  如果说《爱欲与文明》是一部乌托邦式的作品,那么在马尔库塞的下一本、也是他最著名的书《单向度的人》(One Dimensional Man)(1964)中,情况就恰恰相反。
  在一页又一页的悲观描述中,我们目睹晚期垄断资本主义的可怕景象——在这个社会中,所有的革命都被安全地化解了,所有的造反都被安全地“吸收”(incorporated)了,所有的矛盾都被干净利落地“遏制”(contained)了。
  资本主义表现为一个大到离谱的庞然巨物,它拥有近乎无限的能力,能够吸收、消除社会中的反对派。我们所面临是这样一个社会秩序:它通过不停地操纵人们的欲望,为人们植入“虚假需求”,并通过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结构来管理人们的生活,这种成就从而确保了人们的自愿共谋[5]

僵尸们(Zombies)


  “电视统治”(Television rules)确实深有寓意:工人阶级只不过是一群患有紧张症的(catatonic)僵尸,他们被广告和媒体切除了脑叶白质(lobotomised)[6]
  哲学已经失去批判作用,沦为了纯粹令既定秩序合法化的工具;艺术也失去了它的精灵,已无可救药地商业化了。
  科学和技术在本质上是具有压迫性的:马尔库塞悲哀地对比了以下两种场景:在田野之中做爱的深切喜悦与在名牌轿车凯迪拉克(Cadillac)中做爱的败坏。逻辑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武器;教育无非是洗脑罢了。
  除了这些,那么这个社会还剩下什么希望呢?归根到底还有两类人:第一类人,像赫伯特·马尔库塞这样的一小撮精英,他们能够感知到社会深重的弊病——他们自身就是从其中奇迹般地摆脱出来的。
  第二类人,即所有那些无法完全被资本主义整合的潜在“革命”群体,以及作为社会主义革命的光辉先锋队的学生、黑人、第三世界农民,还有“流氓无产阶级”(lumpenproletariat)。
  至于工人阶级,他们会尽力而为。
  尽管很可悲,本文对马尔库塞的这个“愿景”有三点评价。第一,后期绝望的马尔库塞与早期的那个相信理性终将凯旋的黑格尔马克思主义者之间存在明确的联系。

“本质”('Essence')


  黑格尔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于从哲学上而非政治上将工人阶级视为“否定”资本主义的“本质”;尽管这样做有利于将阶级的革命作用牢固地放在首要位置,但这也意味着不可避免地忽视工人阶级的经验本质——即工人阶级实际的物质与意识形态发展状况。
  马尔库塞从不让事实来搞糟他的论点(他的《苏联马克思主义》(1958)就没有受到事实的侵染)。这种不理会事实的做法在现实中付出了沉重的政治代价。
  但是,这种阶级的唯心主义也容易倒向阶级的经验主义。当你冷静地认真审视工人阶级的表象时(因为工人阶级不可避免地有发展不平衡和部分“被社会吸收”的性质),你所能做的就是抹去表象与工人的理想状态之间的落差。
  第二,马尔库塞对垄断资本主义美国的看法,深受其经历过纳粹主义的影响。

“操纵性的”('Manipulative')


  在从一种“极权的”资本主义形式逃到一种明显是自由的资本主义形式之后,法兰克福学派发现,后者的“管理性”和“操纵性”比他们预想的要强得多。
  据此,他们致命地模糊了法西斯主义和美国资本主义之间的区别。后者,马尔库塞所描绘的制度本质上是“极权主义”,它是对整个美国资本主义的暗淡、片面、非辩证的夸张表述。
  第三,同样重要的是:显然,马尔库塞关于美国资本主义已经“遏制”其矛盾的观点很快就被证明是错得离谱的。
  正如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校按:美国1960年代总统,或译约翰逊)肯定很乐意相信美国社会的“单向度”性质一样,1960年代怒火冲天的贫民窟、战场和校园让马尔库塞的这种想法变得相当难以接受。
  说句公道话,马尔库塞其后接受了这点:紧随《单向度的人》之后的是《论解放》(Essays in Liberation)(1969)[7],马尔库塞为美国“新左派”学生而写的核心文本。

致命的背叛(Fatal betrayal)


  马尔库塞从未修改他对马克思主义原则的致命背叛,即只有独立的工人阶级才能为革命提供领导。
  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这么说:尽管法兰克福学派的大多数其他成员被证明是社会主义革命彻头彻尾的叛徒(其中一人甚至最终管理了“美国之音”[8]),但马尔库塞却仍以自己的乌托邦和理想主义的方式支持革命。
  尽管如此,这方面不是要大书特书马尔库塞的地方。马尔库塞的重要性在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部分领域的丰富和更新,无论这种更新是多么的含混不清。
  托洛茨基主义仍需应对马尔库塞大部分工作结果所带来的挑战。




[1] 可以理解为事物的表相,事物就是这样显现自己的,这样呈现给我们的事实就是“现存”。 ──译者注。

[2] 内驱力(drives)系弗洛伊德心理动力学的概念,与“本能(instinct)”相近。下文的“压抑”(repression)、“升华”(sublimated)、“力比多”(Libido)等都属于弗洛伊德的概念,此类概念的解释见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译者注。

[3] 即性本能。──译者注。

[4] 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于异化劳动和“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的描述。──译者注。

[5] 指被操纵的人们,与下文的“僵尸们”相呼应──译者注。

[6] 指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译者注。

[7] 《论解放》的英文书名为“An Essay on Liberation”,原文疑似有误。——译者注。

[8] Voice of America,简称VOA,是1942年创办的美国官方广播电台。此处所指是洛文塔尔(Leo Löwenthal ),他于1949年接受美国之音研究部主任一职,结束了自己在研究所23年的任期,见马丁·杰伊《法兰克福学派史》——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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