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法﹞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1952)

第三章 有色人种男子和白种女人



  这种突然成为白人的欲望,从我内心最阴暗的部分,透过阴影地带,油然升起。
  我不愿被人认作黑人,而是要被认作白人。
  然而——这恰好是黑格尔没有描述的一种认识——除了白种女人,谁能这么做?她由于爱我,向我证明我配得上一个白人的爱情。人家把我当作白人来爱。
  我是个白人。
  她的爱情给我打开那条通往完整倾向的杰出长廊……
  我娶白人的文化、白人的美、白人的白。
  我那双无所不在的手抚摸着雪白的双乳,在这双乳中,我把白人的文明和尊严变成我自己的。
  三十来年前,一个面色最好的黑人,同一个“挑逗情欲”的金发女子热火朝天地交欢,在性欲高潮时欢呼道:“舍尔歇万岁!”当人们知道舍尔歇是让第三共和国采纳取消奴隶制法令的那个人时,人们就会明白应该更坚决地主张黑人与白人之间关系的可能性。
  有人会反驳我们说这个轶事不是真的;但它能具体化并维持了这些年这个事实是一种迹象:他没搞错。因为这桩轶事激起一种鲜明或潜在的,但真正的冲突。冲突的经常性强调指出黑人世界的加入。换句话说,当一个故事保持在民间传说的内部,这可以说是表达了一个地区的“地方魂”。
  随着分析《我是马提尼克岛妇女》和《尼尼》,我们明白黑种女人面对白人是如何表现的。利用勒内·马朗的一部小说——似乎是作者的自传——,我们争取了解在黑人的情况下所发生的事吧。
  问题提得很巧妙,因为让·韦纳兹使我们对黑人的态度作更深入的研究。怎么回事?让·韦纳兹是黑人。原籍安的列斯群岛,他长期住在波尔多;所以他是个欧洲人。但他是黑皮肤;所以他是个黑人。悲剧就在这里。他不了解他的种族,而白人们又不了解他。他说:“通常,欧洲人,特别是法国人,不愿意对他们的殖民地的黑人一无所知,他们错误地认识他们按自己想像所培养的黑人。”[1]
  作者的个性并未像人们所想的那么容易地和盘托出。他是个孤儿,在省里一所中学寄宿,假期中他仍然寄宿。他的朋友和同学们以随便什么很小的借口,分散到法国各地,而这位小黑人养成反复思考的习惯,因为他的最要好朋友是他的书本。说得过分点,在一长串、过长的“旅伴”名单中,有某种非难、某种不满、一种难以克制的挑衅,作者把这名单交给我们一阅:我说得过分,但问题恰好在于是这么干的。
  由于他不能融合,不能不被人注意,他就跟死人交谈,或至少跟不在场的人交谈。他的谈话与他的生活截然相反,越过世纪和大洋。马克_奥莱尔(Marc-Aurrele)、儒安维尔(Joinville)、帕斯卡尔(Pascal)、佩雷斯·加尔多斯(Perez Galdos)、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如果我们必须无论如何给让·韦纳兹一个形容语的话,那么我们说他是个内向的人,另外一些人说他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但是个给自己保留在思想和认识方面占上风的可能性的易动感情者。这是个事实,他的同学和朋友们十分尊重他:“多么不可救药的幻想者,您知道,我的老朋友韦纳兹,他是个古怪的人!他只是为了涂满他的旅程小本才走出自己的书堆。”[2]
  但他是个用西班牙语歌唱并接着译成英语的易动感情者。一个腼腆的人,但也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在我离开时,我听见迪夫朗德对他说:这个韦纳兹是个好小伙子,通常愁眉不展和沉默寡言,但很易动感情。您可以信任他。您等着瞧吧。这是个人们所希望的黑人,人们喜欢,就像希望见到许多白人。”[3]
  对,当然,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一个天生的不安分的人。再说,我们知道勒内·马朗热爱安德烈·纪德。我们想在《一个同其他人一样的人》中发现一个令人联想到《狭窄的门》中结尾的结局。这种开端,这种动人的痛苦语气、精神的不可能性的口吻,仿佛对热罗姆和阿莉莎的奇遇发出反响。
  但事实是韦纳兹是黑色皮肤。是头喜欢孤独的熊。是个爱沉思的人。当一个女人想跟他调情时:“您是来找我这头熊!当心,夫人。胆子大白搭,但如果您继续这样招摇,您会使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的!一个黑人。呸!这不算数的。同这个种族的随便一个什么人来住有失身份[4]。”
  首先,他要向其他人证明他是个男子汉,他是他们的同类。但我们丝毫别搞错,让·韦纳兹才是应该要说服的人。他的内心也像欧洲人的那样复杂,在这内心深处存在犹豫不定。但愿人们原谅我们说这句话:让·韦纳兹是个要打倒的人。我们将全力以付。
  他在援引司汤达和“凝聚”现象后,确认“精神上把库朗热夫人当成安德莱去爱,肉体上则跟克拉丽丝在一起。这是荒谬的。但事情就是这样,我爱克拉丽丝,我爱库朗热夫人,尽管我并不真正想要这两个人。她们对于我只不过是个能给自己替换的借口。我在她们身上研究安德莱并学会用心去认识她……我不知道。我不再知道。我不想力求知道随便什么事情,或确切地说,我只知道一件事了,即黑人是和其他人同样的人,像其他人那样的人,以及他的心地只有不了解情况的人觉得是单纯的,也可能跟欧洲人中心地最复杂者的一样复杂”[5]
  因为黑人的单纯是一些肤浅的观察家想像出来的一个神话。“我爱克拉丽丝,我爱库朗热夫人,而我真正爱的是安德莱·马里埃尔。就她一个人,不是别人。”[6]
  安德莱·马里埃尔是谁?您知道,是诗人路易·马里埃尔的女儿!原来如此,这个黑人,“他通过自己的聪明和刻苦勤奋学习,达到欧洲的想法和文化”[7],却不能摆脱他的种族。
  安德莱·马里埃尔是白皮肤,一切解决办法似乎都不可能。然而与佩伊奥、纪德、莫雷阿及伏尔泰的来往似乎消灭了所有这一切。让·韦纳兹是真心诚意的,他曾“相信这个文化并开始喜欢这一为了让他使用的被发现和赢得的新世界。他的错误有多大啊!只要他年龄大了,去为被他祖先选择寄居的国家服务,就足以令他终于思忖是否他周围的一切背叛了自己,白种人民不认他是他们自己人,黑人几乎不承认他”。[8]
  让·韦纳兹感到自己没有爱就不能活,他梦想爱。他幻想爱,并写了下面几句诗:
  “当人们恋爱时必须什么也不说,
  最好把这隐瞒起来装着若无其事。”
  安德莱·马里埃尔给他写信表达自己的爱情,但让·韦纳兹需要获得准许。必须有个白人对他说娶我的姐妹。韦纳兹向他的朋友库朗热提了许多问题。下面几乎是库朗热答复的全文:
  “老朋友,
  “你再次就你的情况跟我商量,我再次并只此一次对你提提我的看法。我们有条不紊地进行。你对我叙述的你那种情况是最清楚明白的。然而请允许我清扫你面前的道路,这对于你将完全有利。
  “你到底几岁背井离乡到法国的?我想,是三四岁吧。你从来也未重返你的岛国故里并丝毫不坚持要再见你的故乡。从此你始终住在波尔多。你是在波尔多当殖民官员的,是在波尔多度过你大部分的行政节假日的。简而言之,你是真正的在我们的家园。可能你没很好地体会到这点。在这种情况下,你要知道你是个波尔多的法国人。把这点深深地扎在你的脑袋里。你对你的同胞安的列斯人一无所知。我甚至感到惊讶你竟能同他们融洽相处。况且,我所认识的他们这些人跟你毫不相似。
  “事实上,你像我们,是‘我们’。你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想法。你像我们现在和以前那样地行事。你认为自己——和人们以为你——是黑人?错了!你只是表面上是黑人。至于其余的,则你是欧洲人的思维方式。欧洲男人只爱欧洲女人,你几乎只能娶一个你始终在那儿生活的国家里的女人,一个法国本地——你真正的、惟一的故乡——的姑娘。既然如此,我们来说你写最近这封信的原由吧。一方面,有一个名叫让·韦纳兹的,他跟你弟兄般地相似,另一方是安德莱·马里埃尔小姐。安德莱·马里埃尔是白皮肤,爱上让·韦纳兹,他肤色深褐并爱慕安德莱·马里埃尔。这并不妨碍你问我该怎么做。有趣的傻小子!……
  “回到法国后,赶紧上那个想像中已属于你的心上人的父亲家去,并向他咚咚响地拍着胸口高声说:‘我爱她。她爱我。我们相爱。她必须成为我的妻子。否则我自杀在您的脚下。’”[9]
  那白人受到央求,于是同意把他的姐妹给他,——但有个条件:你跟真正的黑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你不是黑皮肤,你是“深褐色”的。在法国的有色人种大学生十分熟悉这个过程。人们拒绝把他们看作真正的黑人。黑人是野蛮人,而大学生却是个文明人。你是“我们的人”,库朗热对他说,如果人家以为你是黑人,那是搞错了,你只是有黑人的表象。但让·韦纳兹不愿意。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够。
  他知道“对这种使人丢脸的驱逐感到愤怒的大多数的黑白混血儿和黑人一到欧洲只有一个想法:满足他们对白种女人的胃口。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那些肤色较浅的人中经常甚至否认他们的家乡和他们的母亲,在那儿很少因爱而结婚,而是为了满足制伏欧洲女人并带有某种骄傲的报复味道的婚姻。
  “于是我思忖我是否像大家一样,我跟您这个欧洲女人结婚时是否似乎宣告我不仅厌恶我这个种族的女人,而且受白皮肤欲望的吸引——自从白人统治了世界,这白皮肤对我们这些黑人是禁止的——,我隐隐约约地在一个欧洲女人身上为她的祖先几个世纪以来使我的祖先所遭受的一切雪耻报仇。”
  为了摆脱主观上的急迫要作多大的努力啊。我是个白人,我生在欧洲,我所有的朋友是白皮肤。在我住的城市里黑人不到八个。我用法文思考,我的宗教是法国。您听懂我的话吗,我是欧洲人,我不是个黑人,为了向您证明这一点,我就要作为文职人员向真正的黑人表明他们和我之间存在的差别。的确,您再专心读一读这作品,您会信服的:
  “谁敲门?啊!真的。
  “‘是你吗,苏阿?’
  “‘是我,司令。’
  “‘找我有什么事?’
  “‘点名。外面五个卫兵。十七个俘虏   个不缺。’
  “‘除这之外,没有什么新鲜事吗?没有邮件的消息吗?’
  “‘没有,司令。’”[10]
  韦纳兹先生有几个送信件的人。他小屋子里有个黑人姑娘。对那些似乎惋惜他离去的黑人,他觉得惟一要说的事是:“你们走吧,走吧!行啦……离开你们我感到很遗憾。走吧!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我离开你们只是因为这个国家不是我的,因为我在此感到太孤单、太空虚、太缺乏我所必需的一切舒适,而幸亏你们还不需要这些东西。”[11]
  当我们读到这些句子,我们不禁想到费利克斯·埃布埃,一个无可争辩的黑肤色人,他在同样的条件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明白自己的责职。让·韦纳兹不是个黑人,不愿是个黑人。然而,一个裂缝在他不知不觉中产生了。有某种难以确定的、不可逆转的东西,真正的哈罗德·罗森堡的“那个范围里的事”[12]
  路易-T.阿希尔在其1949年的种族间大会上的报告中说:
  “对于严格意义上的种族间婚姻,人们可能会思考在什么程度上,这对于有色人种配偶来说不是对肤色偏见——他长期受这偏见之苦^"一在他自身和他的眼中的消灭的主观认可。在许多情况下研究这问题会很有意思,并可能在这模糊的动机中寻找在幸福家庭的正常条件之外,实现某些种族间婚姻的理由。有些男人或女人确实与低于他们的条件或文化的另一种族的人结婚,他们在自己的种族中是不会希望像这种条件或文化的人做配偶的,且这种条件或文化的王牌原则似乎对于配偶是个不习惯或‘使人背井离乡’(可怕的词)的保证。在某些有色人种身上,与一个白种人婚配似乎胜过一切别的因素。他们从中得以达到同这个卓越的人种、世界的主人、有色人种的统治者完全平等……”[13]
  从历史上来看,我们知道黑人犯了同白种女人睡觉的罪是要被阉割的。黑人占有一个白种女人这种事是他的同族所忌讳的。使这种具有一种性忧虑的悲剧变为真实确凿的事,这对于思想来说,是容易的事。而这正是《雷米叔叔》的原型之目的所在:兔子兄弟代表黑人。他能否得以同梅多斯夫人的两个女儿睡觉?有上层人和下层人,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笑呵呵的黑人讲述的,他是个善良、乐观的人;一个面带微笑作奉献的黑人。当我们十分缓慢地初次开始青春期震动时,有可能仰慕我们的一个从宗主国回来的伙伴,他手挽着一位巴黎姑娘。我们试图在专门的一章里分析这个问题。
  最近我们通过同几个安的列斯人谈话,得知那些到达法国的人最经常关心的是跟白种女人睡觉。他们刚到勒阿弗尔,就直奔妓院。一旦完成这“真正的”男子成年启蒙仪式,他们就乘火车到巴黎。
  但这里重要的是询问让·韦纳兹。为此,我们将充分求助于热尔梅娜·盖克斯的作品《被拋弃的神经症患者》[14]
  作者用前恋母情结性质的所谓懒散的神经质来反对弗洛伊德的正统观念所描述的真正的后恋母情绪的冲突,分析了两个典型,其中第一个典型似乎说明让·韦纳兹的状况:
  “就是在这架由所有的懒散唤醒的‘焦虑’,它所引起产生的‘侵略性’和由此导致的对自己的‘不抬高身价’构成的三脚架上,建立起这种神经质的全部症状学。”[15]
  我们使让·韦纳兹成为一个内倾的人。我们从性格学最更好从现象学知道人们能使自闭的思想依赖于即刻肤浅反应性的内倾。[16]
  “在挑衅的消极型的对象身上,过去的强迫观念,随同他的挫折、空虚、失败,使得走向生活的冲动完全瘫痪。由于通常比积极的多情者更加内倾,他倾向于反复思考自己过去和现在的失望,在自身发展一个多少有点儿秘密的思想领域及一些苦涩和看穿了的感觉领域,这领域经常是某种类似自闭的东西。但与真正的自闭者相反,怕被遗弃的人意识到这个自己培植的私密领域并抵御一切人侵。比第二种类型的神经质者(多情的积极者)更为自我中心,他完全为自己打算。他没有太多的奉献能力,他的挑衅、对报复的经常需要,抑制了他的冲动。他的反省使他不能作任何积极的尝试来补偿他的过去。在他身上,完全缺乏抬高身价,因而也就完全缺乏情感的安全性;由此产生面对生活和人的一种十分强烈的无能,及对责任感的完全拒绝。别人背叛他和使他失望,然而他只期待别人来改善他的命运。”[17]
  这是对让·韦纳兹的人物的极妙描述。因为他告诉我们,“只要我的年龄增长并去为我袓先所选定寄居的祖国服务,我就足以能自问是否我未被周围一切背叛,白种人不承认我是他们的人,黑人几乎否认我。我确切的境况就是这样。”[18]
  对过去采取指责的态度,不提高自己的身价,不可能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使自己被人理解。听听让·韦纳兹:
  “谁说‘热带地方’小孩的失望,他们的父母很早把他们安置在法国,意欲使他们成为真正的法国人!他们把孩子们随时寄宿在一个中学里,孩子们是如此自由和如此活泼,‘为了他们好’,他们流着泪说。
  “我曾经是属于这些断断续续当孤儿的人,并终生对曾是孤儿而感到痛苦。七岁时,人们把我的学龄童年托付给在农村的一所大而凄凉的中学……但少年时的许多游戏从未能使我忘却我的少年是多么的痛苦。我性格中的这种内在忧郁和这种对社会生活的害怕就是由此产生的,这种性格直到今天还抑制着我最小的冲动……”[19]
  然而他原本想要有人关心照顾他,周围有人亲近他。他不想被“拋弃”。假期里,大家走了,而他独自一人留下,独自一人在这所白人的中学里……
  “啊!孩子的这些泪水,没有人来安慰他……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人家很早就让他开始尝试孤独……幽居在隐修院里的生活,隐居和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很早从中学会沉思和思考。一种孤独的生活,它久而久之慢慢地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激动——由于您,我内心易动感情,却没有能力表露自己的欢乐或痛苦,我拒绝我喜爱的一切并不由自主地离开吸引我的一切。”[20]
  问题在哪儿?两个过程:我不愿人家爱我。为什么?因为有一天,离现在很久前,我开始进行一种客观的联系,我被“拋弃”了。我从未原谅过我的母亲。由于我被抛弃过,我将要使另一个人痛苦,而抛弃此人是直接表达我报复的需要。我动身去非洲;我不愿被爱,我躲避对象。热尔梅娜·盖克斯说,这叫作“为了检验而进行考验”。我不愿被爱,我采取防卫的立场。如果对象坚持,我就宣布:我不愿人家爱我。
  不被更加看重?对,当然。“作为值得爱的对象,这种不重视自己的后果十分严重。一方面它把个人维持在一种内在的深刻不安全状态,因此它抑止和别人的一切联系或使之走样。个人是作为可引起同情或爱情的对象而怀疑自己的。情感上的不重视只有在那些幼小童年时代受过缺乏爱和理解之苦的人身上才注意得到。”[21]
  让·韦纳兹想要是个同其他人一样的男人,但他知道这种情况是不符合实际的。他是个寻求者。他寻求平静、白人许可的目光。因为他是“他者”。——“感情上的不重视总是把怕被抛弃者引向极度痛苦的感觉,思想上摆脱不了被排除在外、任何地方都没他的位子、到处流浪的感觉,说话易动感情……是‘另类人’,这是我在怕被拋弃者的言语中好几次碰到的表达。是‘另类人’就是始终感到自己处于不稳定的地位,继续保持警惕,准备被离弃并……为了预料的灾难发生而不自觉地做一切应做的事。
  “人们不能充分考虑到和这样被抛弃的状况相伴随的强烈痛苦,这种痛苦一方面与童年时代被排除在外的最初经历有联系,而其实是旧创复发且更加剧烈……”[22]
  怕被抛弃者索要证据。他不再满足于孤立的证明。他不信任。他在建立一种客观的关系之前要求对方再三作出证明。他的态度的含义是“为了不被拋弃而别爱”。被抛弃者是个苛求的人。因为他应当得到所有的补偿。他要受到完全、绝对和永远的爱。你们听着:

  “我心爱的让,
  “我今天才收到您7月寄的信。这信完全是不理智的。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呢?您是——您体会到吗?一个与残酷毫无近似之处的人。您使我幸福中带不安。您使我成为最幸福同时又最不幸的女人。我必须重复讲多少次我爱您,我属于您,我等着您。来吧。”[23]

  最后怕被抛弃者放弃了。人家要他。人家需要他。他被人所爱。然而,那么多的幻觉!她真的爱我吗?她是否客观地看我?
  “一天,一位先生,内德伯伯的一个好朋友来到,蓬塔蓬特从未见过他,他从波尔多来。但,老天爷!他是多么脏,老天爷!内德伯伯的好朋友,这位先生长得多么丑!他的脸又脏又黑,漆黑漆黑,证明他想必不经常洗脸。”[24]
  让·韦纳兹关心在外面替他的灰姑娘情结找得理由,在三四岁小孩的身上投下种族主义刻板症的百宝箱。他对安德莱说:
  “喂,亲爱的安德莱……,如果我向您求婚,您会不顾我的肤色同意成为我的妻子吗?”[25]
  他怀疑至极。下面是盖克斯对此的看法:
  “第一个特点似乎是害怕表现出是什么人。这里是个各式各样害怕的广大领域:害怕使人失望、使人不高兴、使人厌烦、使人厌倦……并因而错过同别人建立交感联系的可能性,或者,如果存在这种联系的话,有可能损害之。怕被拋弃者怀疑人家能爱他这样的人,因为他经历过残酷的被抛弃,而当时年龄很小的他却渴望得到温柔体贴。”[26]
  然而让·韦纳兹并不过着一个被剥夺补偿的生活。他作诗。他大量阅读,他对苏阿雷斯[27]的研究很有见地。G.盖克斯分析道:“受自己本人的束缚,局限于自己的矜持态度,消极挑衅加大他那无法弥补的感情:他继续在丢失一切,或他的被动使他错过……因此,除了像‘他那知识分子生活或他的职业’那样的特殊领域外,他保存一种无价值的深厚感情。”[28]
  这个分析目的何在?完全为了向让·韦纳兹证明他实际上和其他人并不相同。让-保罗·萨特说,使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羞愧。是的:引导他们意识到阻挡自己的可能性,意识到他们在一些处境中表现出的被动,正好在这些处境中必须像根刺那样紧紧抓住世界的心脏,必要的话,加强世界心脏的节奏,移动指挥体系,但无论如何,当然要“面对世界”。
  让·韦纳兹是内心生活的交叉。当他重见安德莱,面对这个他朝思暮想、盼望已久的女人时,他躲在沉默中……那些“善于装腔作势地说话和做手势”的人的很有说服力的沉默。
  让·韦纳兹是个神经质者,而他的肤色只是试图说明一种身体结构。哪怕这种客观的差异不存在,他也会全部地创造它。
  让·韦纳兹是这种想要仅仅立足于空想方面的知识分子。不能同他的同类实行具体接触。人家对他亲切吗?和蔼可亲吗?仁慈吗?因为他无意中发觉了门房的秘密。他“认识他们”并保持警惕。“我的警惕性^"如果能这样表达的话——是个保险扣。我礼貌和天真地欢迎人家主动接近我们。接受并还敬人家给我们的开胃酒,参加在桥上组织的社会小活动,但不让自己依恋人家对我们表示的亲切,不信任我是属于这种过分的易于交往,这种交际很快就为敌意所替代,人们不久前还试图将我们孤立在这敌意中。”[29]
  他接受开胃酒,但敬回给人家。他不愿欠任何人什么。因为如果他不敬回开胃酒,他就是个黑人,像所有其他人那样不讨人喜欢。
  人家是不是很坏?恰恰因为他是黑人。因为人家不能不讨厌他。然而我们说让·韦纳兹,又名勒内·马朗,只不过就是个怕被抛弃的黑人。人家把他放回他的原位,放回到他正确的位置。他是个神经质者,他想要被从他那幼稚的幻想中解救出来。我们说让·韦纳兹不代表黑白关系的实验,而是代表一个偶然是神经质黑人的某种行为方式。我们的研究对象明确了:使有色人种在确切的例子帮助下,能够了解束缚他同属的那些心理因素。我们在描述现象学的那一章中将更加着重说说这方面,但提醒一下,我们的目的是使黑人和白人能够有一个健康的会面的可能性。
  让·韦纳兹长得丑。他是黑人。他还缺少别的什么呢?人家对盖克斯提出一些批评,人家自信这件明摆着的事:“一个同其他人一样的男人”是一个欺骗,是一个企图使两个种族的接触取决于体质病态的努力。必须承认这一点·在心理分析和哲学分析方面,体质只是对于超越体质的人来说才是荒唐无稽的东西。如果从启发性的观点来看,人们应该拒绝给予体质一切生存,仍然会有些人努力进入一些事先定下的框框,我们对此毫无办法。或至少,假如:我们能想点办法。
  刚才我们谈到雅克·拉康:这并非偶然。1932年,他在其论文中猛力批评体质的概念。表面上,我们脱离了他的结论,但如果人们想起我们以构造概念替代法国学派所理解的意义上的体质概念,人们就明白我们的分歧,这种构造概念“包括我们只是部分地认识的无意识心理生活,特别在禁欲和压抑的形式下,因为这些因素积极参与每个身体特性固有的构造。”[30]
  我们见到让·韦纳兹在检查中显露出消极挑衅型的怕被抛弃者的构造。人们可以试图用反应方式,即通过环境与个人的相互影响来解释这一点,并试图规定环境的改变,“变换空气”。正好,人们发觉在这种情况下构造依旧存在。让·韦纳兹迫使自己变换空气的目的并非是要确定自己作为人的地位;他的意图不是健康地成人;他丝毫不寻求心理、社会的平衡这个特有的完整倾向,而是寻求他那“外表化”神经质的证明。
  一个人的神经症的结构正是冲突症结在自我之中的转化、形成和诞生,这症结一方面来自环境,另一方面来自这个人对这些影响进行反应的完全个人的方式。
  同样有一种故弄玄虚的企图:想从尼尼和马伊奥特·卡佩西亚的行为,推论黑种女人面对白种男子的行为之普遍规律,我们断言,从韦纳兹向这样的有色人种男人的态度延伸是违反客观的。我们想阻止一切把一个让·韦纳兹的失败归结为其表皮黑色素集中化的大小程度的企图。
  这种性的神秘——追求白色肉体——通过一些错乱意识而转移,它不应再来妨碍积极理解。
  我的肤色丝毫不应被继续感觉为一个缺陷。从黑人接受欧洲人强加的划分的时候起,他不再有暂缓,并且,“他从此试图将自己提高到白人的水平,这不是可理解的吗?在他规定了一种等级的肤色系列中提高自己[31]?”
  我们将看到可能有另一种解决办法。这就是对世界的重新结构。




[1] 《一个同其他人一样的人》,第11页。

[2] 勒内·马朗,同前书,第87页

[3] 同书,第18  —19页。

[4] 同书,第45—46页。

[5] 马朗,同前书,第83页。

[6] 同上。

[7] 同书,第36页。

[8] 马朗,同前书,第36页。

[9] 马朗,同前书,第152,153,154页。

[10] 马朗,同前书,第162页。

[11] 马朗,同前书,第213页。

[12] 《从游戏到我,活动地理略图》,《现代》,1948年。

[13] 《世界的节奏》,第113页,1949年。

[14] 法国大学出版社,1950年。

[15] 盖克斯,《被抛弃的神经症患者》,第13页。

[16] 明科夫斯基,《精神分裂症》,1927年。

[17] 明科夫斯基,《精神分裂症》,第27—28页。

[18] 盖克斯,同前书,第36页。

[19] 马朗,同前书,第227页。

[20] 马朗,同前书,第228页。

[21] 盖克斯,同前书,第31—32页。

[22] 同前书,第35—36页。

[23] 盖克斯,同前书,第203—204页。

[24] 同前书,第84—85页。

[25] 同前书,第247—248页。

[26] 同前书,第39页。

[27] 苏阿雷斯(1868—1948),法国随笔作家。——译注

[28] 盖克斯,同前书,第44页。

[29] 同前书,第103页。

[30] 盖克斯,同前书,第54页。

[31] 克洛德·诺代,《有色人种的男子》,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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