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加〕莱博维奇《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1992)

第11章 从资本到结合总体工人


11.1 理论上的斗争
11.2 结合总体工人
11.3 工人自身的发展需要
11.4 超越否定之否定



  费尔巴哈的伟大功绩在于:……他把基于自身并且积极地以自身为基础的肯定的东西同自称是绝对的肯定的东西的那个否定的否定对立起来。[1]

  ——卡尔·马克思



11.1理论上的斗争


  “资本主义生产”,马克思宣称,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2]不幸的是(即使在考虑到资本主义制度所产生的大量的苦难之后),这并不是事实。
  如果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工人阶级日益发展,他们由于教育、传统、习惯而承认这种生产方式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律”,[3]那么,马克思的这一论断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在资本主义可以“粉碎一切反抗”,并能够“由他对资本的从属性去支配,这种从属性由生产条件本身产生,得到这些条件的保证并由它们永久维持下去!”[4]的时候,马克思的这一论断又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呢?
  正如在第9章中所强调的那样,恰恰是因为资本的神秘,马克思的《资本论》才有存在的必要。你在其他什么地方还能找到对于资本是对工人剥削的结果的理论论证,对资本是工人自己的产品,却被转变成他们敌人的理论论证?《资本论》作出了其他任何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都没有取得的成就——它揭示了资本的本质。
  〔197〕因为资本趋向于通过将工作日的长度和强度逼进到最大值,将生活标准缩减到生理能承受的最低限度来侵占工人的生命,或者因为资本倾向于制造不稳定、危机、环境的破坏以及明显的不平等。因此,对资本有许多批判。那些强调这些特征、这种不公正的人们主张限制资本的这些倾向,这种限制是通过在工会中组织工人或者利用国家来强迫资本做那些它本来不会做的事情。
  但是,这些不是马克思所作的批判——虽然马克思也论证了这些倾向不是偶然的,而是资本的本性所固有的。马克思的分析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批评绝对剩余价值,还批评相对剩余价值,不仅批评绝对或相对工资,还批评工资本身。即使当工人们成功地向资本的相反方向推进了,并因此缩短了工作日且增加了实际工资,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也丝毫不减弱。对于马克思来说,剩余价值和资本的每一点一滴都是偷窃的结果。这个问题本质就是奴隶制度——而不是奴役的量的程度。简而言之,答案不是要改革资本主义。马克思毫不含糊地指出:必须要消灭资本主义。
  然而,这些主张并不能从斗争的过程中自动地表现出来,因此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所进行的分析对于超越资本来说非常重要。没有它,工人出卖“一定量的劳动力”这种表象就不会被质疑;相应地,剥削就表现为在这种交易中工人没有得到公平的回报——即“对于一整天的工作”未能获得“一整天的报酬”。马克思对资本的分析为工人们提供了一件重要的武器——他指出为什么要否定和废除资本主义而并非为了公平而改良它。
  然而,理解资本的本性还不足以引导工人超越资本。还需要使他们明白:这样的资本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从事反抗资本的运动的工人们可能成为有能力改变他们世界的主体,但是如果工人不相信资本的世界能够根据他们的需要而被超越,他们的斗争就只会在工人依赖于资本这种前提下进行。如果我们看一下社会民主政府和“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失败——前者解散了工人运动,解除了他们的武装并向资本家投了降,后者是一个快速工业化(crash industrialization)的模型,它以等级制度为标志,并宣称那些处于社会等级最上层的人是社会主义者,便会对’HNA(there is no alternative)(“没有别的选择”)这一口号产生深深的共鸣,几乎不再有所怀疑。
  即使没有必然的自然过程引起资本主义生产的自我否定,也存〔198〕在着否定资本主义的可能性。这就是恩格斯(1956:p.34)和列宁(1967:p.163)强调的,“将理论斗争放在”跟政治和经济斗争“同等重要的位置”的原因。[i]在强调这一点的重要性时,我们完全认同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内在联系,马克思把这种联系理解为超越资本主义的条件(并为此献出了他的全部精力和他的著作):
  “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己。”[5]
  恰恰因为从理论到实践的重要性,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进一步发展就显得尤其重要。我在前面已经提及,由于马克思的未能完成有关雇佣劳动的著作,因此留给马克思的“信徒们”的只是一个片面的理论,而这个理论并不足以从整体上理解资本主义。如果我们认为《资本论》是充分的,那么下面这些问题(还有其他许多本书中讨论的问题)——《资本论》中观念的内在片面性,马克思关于必需品标准不变的假设,工人分化程度的影响以及对于雇佣劳动者其他的关注,还有在斗争中成长起来并作为主体的工人的集中性——仍将得不到解决。[ii]但是,我们不能把这些当成《资本论》的次要问题?真的需要超越《资本论》吗?
  在缺乏对雇佣劳动的专门研究的情况下,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这一想法将仅仅是一个有趣的(和让人觉得奇怪的)词语。这种沉默造成了损失。它不仅削弱了马克思主义者向工人们揭示他们的产品和他们自身的力量被转变成了他们自身的敌人这一事实的能力,也限制了对除资本主义之外还有另一项选择的可能性的揭示——而这项选择跟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有着密切的联系。

11.2 结合总体工人


  〔199〕马克思设想了另一项选择的清晰的图景——一个由联合的生产者组成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社会财富不是被分配给劳动力的购买者,而是归根据“共同需要,共同目的”[6]进行生产的自由联合的个体使用。让我们回想一下第5章中提到的作为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一部分的两个主张,再加上《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的一点:
  1.劳动者通过合作与联合创造的社会生产力超越了单个孤立的生产力总和。
  2.在任何社会,生产者的分化与分工都让中间商攫取了协作生产的劳动成果。
  3.“构成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实质的由社会预见指导社会生产”。[7]
  当我们在这里谈论在某一特定工作场所内一起工作或根据社会要求生产不同的使用价值(社会内部劳动力的分工)时,我们所说的是社会中的结合总体工人”[iii]。这个集合性的或集体的工人由许多不同的分支和机构组成:“有的人多用手工作,有的人多用脑工作,有的人当经理、工程师、工艺师等等,有的人当监工,有的人当直接的体力劳动者或者做十分简单的粗工。”[8]然而,结合总体工人不仅仅是这些部分的总和——它是将它们配置成一个生产性组织的结合体。这个生产性组织的各个部分之间的协作“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9]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资本主义中,“工人的联合——作为劳动生产率的基本条件的协作和分工——和一切劳动生产力一样,即和决定劳动强度因而决定在外延方面实现程度的力量一样,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因此,劳动的集体力量,它作为社会劳动的性质,是资本的集体力量。”[10]在资本主义内部,这样的资本将结合总体工人(虽然从来不足它的全部)的各部分联结起来并在各部分之间起媒介作用。相应的,资本能够以剩余价值的形式获取从协作中产生的利益;而且我们已经看到,它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它有能力将工人们进行分化和分离。〔200〕在资本主义内部,构成结合总体工人的生产者之间的联合完全是外部的,他们跟资本之间的联系在其中起着媒介作用。
  “工人们实际上把他的劳动的社会性质,把他的劳动和别人的劳动为一个共同目的的结合,看成是一种和自己异化的权力;实现这种结合的条件,是和他相异化的财产。”[11]相比之下,除去作为媒介的资本和结合总体工人为自身而进行的完善,那个由各个分支和机构组成的生产者“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12]
  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暗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跟资本家的政治经济学相比,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不仅仅包含由资本起着媒介作用的劳动——例如工人的工作日比资本家的工作日长。这种政治经济学还包括这样一种劳动,在这种劳动中,工人之间的媒介是国家(它提供为了使需要得到普遍满足而需要的东西,如学校、健康服务等等),这种劳动“为了消费东西而必不可少”——也就是,这种劳动对资本来说是非生产性的,马克思把它包括在消费的成本中。这都是结合总体工人的组成部分——即具体的协作不是由资本充当媒介。从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结合总体工人内部强化资本的分工可以被看作是资本(以及和它相适应的政治经济学)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人造基础。实际上,对结合总体工人的各个分支之间的相互依赖性(以及人类的财富和自然之间的相互依赖性)的认识,在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中处于核心地位。
  在这个政治经济学中,所有的产品和活动仅仅是生产人类的过程的片断;这就是由结合总体工人组成的生产有机体的最终成果!
  “如果从整体上来考察资产阶级社会,那么社会本身,即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总是表现为社会生产过程的最终结果。具有固定形式的一切东西,例如产品等等,在这个运动中只是作为要素,作为转瞬即逝的要素出现。”[13]
  要打破资本主义的神秘性,这些理论——对生产者之间彼此依赖的必要性的认识和对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类是所有活动的前提和结果的理解——是重要的。然而,在为结合总体工人自身而建立的这个社会中,这些理论对于社会的所有成员将是“不言而喻的自然法则”,这一点对于分析者来说是显而易见的。
  在这个由自由的和联合的生产者组成的社会里,人类在他〔201〕们的社会关系中是生产的明确目标。结合总体工人的各个分支和机构被理解成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他们在“充分觉醒”的情况下结合起来以便生产出结合总体工人。相应地,在“是一个以个人自由发展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中,[14]人类的共同体被设定为生产的基础。在这个结构中,生产者之间社会关系的特征是:他们认为彼此之间就像是家庭的成员一样团结统一,所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行动都是要保证这个家庭内部的其他成员的福利。总之,团结是这种社会关系的核心。在这个马克思所设想的、以生产资料的共同所有权为基础的协作性社会中,人们的生产性活动始于承认相互之间的不同,并以此为基础统一和团结。
  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的批评只能通过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的实现——一个共产主义社会——来完成。只要生产者不是他们自身的媒介,日常生活的神秘性和人类同他们自身力量之间的分离就会继续:
  “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结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15]
  在这个由相互联系的生产者所组成的社会中,结合总体工人之间的相互合作和外部媒介者的消亡证明了“为了有效地进行生产,劳动工具不应当被垄断起来作为统治和掠夺工人的工具”的论断。[16][iv]相反,工人现在“把他的劳动的社会性质,把他的劳动和别人的劳动为一个共同目的的结合”当作是他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一种与社会生产相适应的社会形式的创造——一种社会生产从属于自由、平等的生产者的联合体;“构成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实质的由社会预见指导社会生产”。

11.3 工人自身的发展需要


  〔202〕但是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什么?为什么实现这样一个社会是重要的?对未来的憧憬激励着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是一个能够使个人获得充分发展的社会。在《共产党宣言》的早期版本中,恩格斯问道,“共产主义者的目的是什么”?然后他回答说,“把社会组织成这样:使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并且不会因此而危及这个社会的基本条件。”[17][v]在《共产党宣言》的最终版本(由马克思所写)中,这个目标被表述成“一个以个人自由发展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
  扫除人类全面发展的所有障碍,这一点在马克思建立自由人联合体的思想中处于核心位置。正如我们在第7章中所看到的,这一点是马克思关于人类财富观的根本。考虑到他对“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这种个性无论在生产上和消费上都是全面的”的论述,[18]马克思必须要拒绝资本主义。正如他在《资本论》中所指出的,在那个系统中,工人们存在是为了满足资本家资本价值增殖的需要,而且,“不是物质财富为工人的发展需要而存在”。
  生产者联合体就是那个“相反的情况”。这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19]在这里,与增强统治工人的力量相反,通过将工人从生活必需品的领域(realm of.necessity)中解放出来,他们的生产力将能够既满足生存的需要又能创造新的生产力。社会生产力在这里将意味着自由时间——“与此相适应,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20]
  总之,当社会“发展……人的能力和社会的潜力(艺术等等,科学)”不再以劳动群众的剩余劳动为前提时,当时代不再是“同一方的自由时间相应的是另一方的过度劳动”时,这才将是所有人的自由时间,即不再是“一方的人的能力的发展是以另一方的发展受到限制为基础的”。[21]现在,对于所有人来说,将是“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而个人的充分发展又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22]现在,我们会看到“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这种个性无论在生产上和消费上都是全面的”,[23]“自由时间——不论是闲暇时间还是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变为另一主体,于是他作为这另一主体又加入直接生产过程。”[24]
  〔203〕相应地,这个由自由的生产者联合体组织的社会,其所生产的产品是能够在人类社会中自身潜力得以全面充分发展的个人:在这个社会中,“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25]生产力也随之增长起来。对于结合总体工人和人的潜力发挥之间这种必然联系,卢森·塞维作了清楚的阐述:
  “共产主义社会的根本本质在于它使‘个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得以实现,甚至成为必要,即,它使人本身的扩大再生产,以及同时使生产力和文化的扩大再生产从社会矛盾的敌对状态中解放出来。”(Sève,1978:p.330)[vi]
  这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但是,它不可能从天而降;相反,它来自资本主义内部工人的斗争,这种斗争是受工人自身发展需要的驱动而进行的:
  “目前‘资本和土地所有权的自然规律的自发作用’只有经过新条件的漫长发展过程才能被‘自由的、联合的劳动的社会经济规律的自发作用’所代替,正如过去‘奴隶制经济规律的自发作用’和‘农奴制经济规律的自发作用’之被代替一样。”[26]
  我们已经看到,工人们经常受到他们的需要的驱动——不是那些与生俱来的需要,而是那些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定结构中所产生的需要。正如在第3章中所表明的那样,马克思在强调资本主义生产的异化性质以及由此导致的工人们的需要的增长方面是一以贯之的。工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所处地位的核心是在生产中工人自身能力的被榨取,“因为他的劳动的创造力作为资本的力量,作为他人的权力而同他相对立”。[27]②他的需要和对资本的依赖也增长了——这是同时期资本力量的源泉。因此,工人们进行不断的斗争——这些斗争是为了重新收回那些异化并与他们的活动相分离的产品,是为了获取他们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这些斗争是受到工人自身发展需要的驱动而进行的。
  工人们的“应然”(ought),即工人们扩大再生产的驱动力〔204〕频繁地遭遇到由资本设置的为了维持剥削而设立的限制,而工人通过斗争以超越这些限制,并在这个过程中,工人们改造了他们的境况和他们自身。并且,我们可以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找到有关工人斗争的必要性和工人在寻找实现自身发展方式中的创造性(如工人国家的必要形式是工人们的“最终的发现”)。
  但是,这和本书开头所讲的内容并不相同。在第1章中,是资本有增长的冲动,是资本频繁地遭遇增长的限制;资本主义成功地冲破了这些限制但又总是碰到新的限制——直到最后它要面临的是以工人阶级的形式出现的限制。我们的结论是,那个内容是片面的;除了其他问题以外,它既没有解释工人们为什么要斗争以便超越资本,也没有清楚地解释为什么工人会接受资本。我们认为,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整体,包含了两个“应然”——工人自身发展的需要以及资本主义增长的冲动。
  然而,仅仅指出这两个方面是对立的,并且看到了在双方的斗争中,每一方都尽力把另一方限制的力量减弱这一点就足够了吗?

11.4 超越否定之否定


  对于一些人来说,青年马克思是一个浪漫的前马克思主义者,而《资本论》代表了科学,是马克思思想的最高发展阶段。对于其他人来说,《资本论》意味着青年马克思对人类的集中关注被资本和客观逻辑的不幸取代。马克思原本计划的论“雇佣劳动”的书的缺失使人们很容易在青年和成熟的马克思之间划一条分界线(虽然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研究确实足以驱散这种观念)。但《资本论》的看似独立完整的理论允许“两个马克思”这样一种观念的存在,这个事实也是写作本书的一个具体的原因(也是重要的论点都是从成熟的马克思处引用的原因)。但对“论雇佣劳动”主要内容的理解会表明在青年马克思和成熟的马克思之间所作的划分是不恰当的;它揭示了在人道主义者/阶级斗争理论家和科学家这两个角色之间并不存在割裂。因此要超越《资本论》,就首先要承认“两个马克思”是一个。
  马克思思想的连续性在他理解是什么力量内生于资本主义之中并可以超越资本主义的问题上有着充分体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早期合著——《神圣家族》中,他们宣称:
  “无产阶级和富有是两个对立面。它们本身构成一个统一的〔205〕整体。它们二者都是由私有制世界产生的。问题在于这两个方面中的每一个方面在对立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确定的地位。只宣布它们是统一整体的两个方面是不够的。”[28]
  把这两方面看成是一个整体的组成部分是很重要的,它们互为条件,相互依赖,相互促进。然而,弄清哪一方代表这个系统的再生产,以及哪一方不代表再生产也是很重要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工人是“对立的否定方面,是对立内部的不安”。[29]同生活安逸并在这个关系中被强化的“有产阶级”相比,工人在其中看到了自身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30]相应地,在这个关系内部,有产阶级是这个矛盾体的保守的方面,而“无产者是破坏的方面。从前者产生保持对立的行动,从后者则产生消灭对立的行动”。[31]
  马克思后来对资本的所有分析并没有改变他对各方在矛盾体中所占据的位置的理解。我们看到,在资本主义经济形式中,资本再生产出它自身的必要前提。特别是,资本生产出将资本家的要求看作常理的工人阶级(Marx,1977:p.899)。简而言之,它倾向于再生产出作为有机系统的资本主义(Marx,1973:p.278)。相比之下,工人通过斗争将自己改造成非资本主义产品并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状态的历史性条件。[vii]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无产阶级被赋予了抽象的阶级使命(回顾第2章高尔兹的阐述),而是因为他们在资本主义中所处的地位。
  在《资本论》的草稿,即《生产的直接过程的结果》中,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就是“物对人的统治,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32]因此在“现实生活过程(因为它就是生产过程)中与意识形态领域内表现于宗教中的那种关系完全同样的关系,即把主体颠倒为客体以及反过来的情形”。[33]作为“人从他自身的劳动力中分化(entfremdung)”的结果,工人在这里再次代表了这个关系中的相反的一面:
  “工人在这里所以从一开始就站得比资本家高,是因为资本家的根就扎在这个异化过程中,并且他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绝对满足,但是工人作为这个过程的牺牲品却从一开始就处于〔206〕反抗的关系中。”[34]
  给定工人自身的发展需要,在雇佣劳动中内含的是对自身的不满意,以及在资本主义内部产生的需要不能得以满足。作为反叛者,作为不安于现状者,工人进行反抗资本的斗争并在这个过程中改造自我。其核心是工人一定会超越资本,这一点的坚信来自于这个阶级的“愤慨”:这一愤慨的产生“是由于它的人类本性和它那种公开地、断然地、全面地否定这种本性的生活状况相矛盾”。[35]
  然而,最根本的,对于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科学家”)来说,都是因为工人不仅仅是雇佣劳动者而是人,这样才有了超越雇佣劳动这样一种倾向。对资本主义的斗争也正是来自于此:工人“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36]最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矛盾是雇佣劳动和人类之间的矛盾。
  相应地,将超越资本的动力认定为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对立是不充分的。然而这种认为资本的自我毁灭暗含于资本的成功之中的观点的确是个真正的进步,但它[就像黑格尔的“糟糕的无限”(bad infinity)一样]是不充分的,因为这种雇佣劳动并不能超越资本而是内在地受到资本的束缚(Hegel,1961:I,pp.150~163)[viii]。因此,我们推进到人类的观念中(如图11.1所描述),这个观念中包含作为雇佣劳动者的人和作为非雇佣劳动者的人,既包括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也包括了要超越的应然。

图11.1 资本主义中的工人


  在这种对立中,我们理解到支撑反抗资本的斗争并推动着〔207〕超越资本主义的是工人自身和他的生活条件之间的矛盾。(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对立仍然存在——因为只要雇佣劳动还只是雇佣劳动,它跟资本就是对立统一的)因此,正如在图11.2中所看到的那样,从商品开始的剥削以人类内部的矛盾而结束,而后者已经隐含在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价值之中了。
  〔208〕对《资本论》中缺失的资本主义中工人的研究,把我们带回到了马克思的起点——社会中获得发展的人与不适应他们自身发展要求的社会关系所做的斗争。与片面的马克思主义所流露出来的决定论和经济主义相反,在这里所呈现的马克思是一个革命者,他的乐观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的基础上,即人类必将同非人道的条件做斗争,这种反抗对于马克思来说正是超越资本的推动力。
  难道我们不应该把结合总体工人——也就是工人的总和(有的人多用手工作,有的人多用脑工作,有的人当经理、工程师、工艺师等等),他们的协作和联合劳动是社会生产力的基本条件——作为真正的开始么?在一个可使人的潜力得到充分发展的有组织的社会中,结合总体工人将为了公社的需要和目的,为了工人自身发展的需要而进行生产。
  从结合总体工人概念出发,我们可以看到资本主义将一切都颠倒了。从结合总体工人用生产资料来生产供人类使用的物品的角度来看,“实际过程”和“从价值增殖过程的观点来看,情况就不同了。并不是工人使用生产资料,而是生产资料使用工人”。[37]在“这种颠倒,死劳动和活劳动、价值和创造价值的力之间的关系的倒置”[38]中,主体变成了客体,手段变成了目的。[ix]
  以结合总体工人的概念和结合总体工人自身的社会概念为起点,《资本论》中合乎逻辑的发现是显而易见的:资本的力量实际上是结合总体工人的力量。这一论点明确表明了在《资本论》中一直暗含着一个“反事实”(Counterfactual)替代品——“建

图11.2 资本主义的矛盾


  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39]。这一“倒置形势——在这个倒置形势中,客体财富存在是为了满足工人对于发展的自身需要”——的论点,究竟是从哪儿产生的呢?它不是来源于《资本论》中的任何部分,相反,它来源于《资本论》的前提。[x]
  E·P·汤普逊所认定的《资本论》的“沉默”(sileme)在《资本论》中确实存在。但是,它又不限于对人类经验的“漏语”(missingterm)[xi]。虽然结合总体工人为自身建立的社会是马克思的理论前提,即“基于自身并且积极地以自身为基础的肯定的东西”。[40]如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替代物的设想也是不完整的,不过这是可以解释的。〔209〕
  马克思写《资本论》的时候正是乌托邦思想盛行的时代。从马克思认为工人将在他们的斗争过程中发展出新社会各种要素的大纲,这一观点中可以看出他是不愿意为未来的劳动者描绘蓝图的(Marx,1977:p.99)。然而,在经历了20世纪的“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之后,复兴一个新社会——联合生产者的社会——的设想就很重要了。但是,这不是为了未来的劳动者。今天的劳动者需要这种设想,因为对于超越资本主义来说,认识到劳动者的社会生产力可以成为他们自己的社会财富而不必成为那些冷漠、孤立又凌驾在劳动力之上的对立主体的财富是非常重要的:“认识到产品是劳动能力自己的产品,并断定劳动同自己的实现条件的分离是不公平的、强制的,这是了不起的觉悟,这种觉悟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产物,而且也正是为这种生产方式送葬的丧钟,就像当奴隶觉悟到他不能作第三者的财产,觉悟到他是一个人的时候,奴隶制度就只能人为地苟延残喘,而不能继续作为生产的基础一样。”[41]
  今天我们更加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并没有“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自身的否定”。[42]马克思所关注的问题更加突出地存在着——尤其是,资本性质的神秘性和国际范围内工人的分裂和竞争。然而,内生于资本中的是资本始终在生产着与其自身相对抗的力量,这种趋势即使不是必然的,也是始终存在可能性的。
  马克思设计的方案的连续性比那些缺失的书更有意义。马克思设计的方案是竭尽所能来帮助实现“颠倒”——即实现那个“是一个以个人自由发展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这项方案有很多内容。揭示资本如何使工人自己的产品转变成工人的敌对者,为斗争的统一而工作,强调革命实践对于结合总体工人的自我发展的核心性,以及设想未来可行的替代社会的画面——所有这些对于证明“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社会是可能的”这一观点来说,都是基本的因素。那么,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建设吧!〔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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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i] 关于列宁对理论斗争的重要性的论述,传统列宁主义党是认同的,但这一点并不是他们的主要观点。在此,他们对“革命实践”的关注与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的著名论断更为一致,即:“在历史上,与那些聪明绝顶的中央委员会所采取的明哲保身的行为相比,一个真正的革命运动所犯的错误要多得多”。他的观点是明确的:“工人阶级需要犯错误的权利,需要在历史的辩证中学习”(Luxemburg,1962:p.108)。对依赖于中央委员会的可能结果的论述,参见莱博维奇(Lebowitz,2000a)。

[ii] 尽管通过马克思的一些分散的论述,我们可以找出马克思超越《资本论》的思想火花。但是如果就此认为他真的在有关“雇佣劳动”的专门研究中充分阐述了他的思想,那就是错误的。无疑,马克思在谈及如资本竞争或资本集中的问题时,他只是提供了一些思想的线索。如,参见马克思(Marx,1977:pp.433~436,pp.578~580,pp.777~779)。

[iii] 马克思把结合总体工人的概念定义为“工厂手工业活机构”,他们是由片面的局部工人组成的,是社会生产机构的一部分。(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76、第399页,)在此,这一概念扩展到是社会生产机构的活机构。

[iv] 另一个备选的概念并不是由在反对落后的斗争中形成的斯大林主义模型所提出的,在这个概念中,工人是他们自己的媒介。“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经验在一本著作中有所研究,即《共产主义发展研究:社会主义经济和生产的先进模式》。对此书的介绍,参见莱博维奇(Lebowitz,1985a,1986,1987a,2000a)。

[v] 恩格斯在共产党创立的前几年,就曾经说过,“那末就应当记住,我们谈的是为所有的人创造生活条件,以便每个人都能自由地发展他的人的本性,按照人的关系和他的邻居相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26页)在那个时期共产主义者思想的—特点是对人潜能发展的强调。这一观点,如亨利·圣·西蒙(Henri Saint-Simon)所说,是“使社会所有成员都拥有最大的机会来发展他们的才能”(Manuel,1962:p.126)。同样,路易斯·布兰克(Louis Blanc)也认为,真正的自由,不仅仅包括实际的权利,还包括“赋予人民发展和实践他们的才能的权利”(Frled和Sanders,1964:p.235)。

[vi] 塞维从个人层次上研究了人的发展问题,他认为“从马克思人文主义的角度,也就是从人的扩大再生产的角度,简言之,就是从个人才能得到最大展现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它可以说是个人心理学中最重要的问题”(Sève,1978:p.358)。

[vii] 绍唐(shortall,1994)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同样也可参见莱博维奇(Lebowitz,1998,2000b)。

[viii] 然而,资本产生了资本主义的破坏的方面,也产生了把自己推向灭亡的力量。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资本的灭亡“只有通过无产阶级作为无产阶级——这种意识到自己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贫困的贫困,这种意识到自己的非人性从而把自己消灭的非人性——的产生,才能做到这点。无产阶级执行着雇佣劳动因替别人生产财富、替自己生产贫困而给自己作出的判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页)

[ix] 当然,这种颠倒“不单是存在于工人和资本家的观念中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61页)它是真实的颠倒——它来自于工人为了一碗红豆汤所作的投降,来自于交易“虚伪的假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页)

[x] 要理解马克思所作假设的重要性,人们需要在读《资本论》之前,先从马克思《1857一1858年经济学手稿》等著作开始,去研究人类财富的问题。要掌握马克思真实财富的概念,就必须要了解《资本论》的开篇内容的含义。

[xi] 参见第2章中的相关讨论。

[xii] 内格里(Negri,1991)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中包含了共产主义的概念。但是,正如莱博维奇(2000b)所说,我对他的观点非常怀疑,包括他认为《资本论》论述了“无产阶级对在资本主义权利下被重组的和被压制的才智的颠覆能力这一主题”。(Negri.199l:pp.18~19)。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58页。

[2]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32页。

[3]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06页。

[4]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06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467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9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l1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0~lO1页。

[9]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62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页。

[11] 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01页。

[12]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5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26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91页。

[15]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7页。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2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73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87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4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9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5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25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87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25~226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94页。

[2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6~267页。

[2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页。

[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页。

[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页。

[3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页。

[3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9页。

[3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9页。

[3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页。

[3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6页。

[3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页。

[38]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44~345页。

[3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4页。

[4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58页。

[4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0页。

[42]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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