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葛兰西 -> 现代君主论(1931~1934)
政治的要素
确有必要指出,最先被忘掉的事情正是那些首要的特点、那些最基本的要素;另一方面,如果这些事情不断地再现出来,那么它们也会成为政治和一切集体行动的支柱。
第一要素就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领袖和被领导者。整个政治的科学和技艺都建立在这个原始的、(在某些普遍条件下)不可化约的事实的基础上。这个事实的起源本身就是一个难题,须要做出专门的研究(我们至少可以而且有必要研究:怎样才能改变那些可以认定在这个意义上起作用的条件,从而把这个事实压缩到最低限度,乃至于消除它)。但事实终归是事实:的确存在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领袖和被领导者。从这个事实出发,就有必要考察,人们怎样才能(在目的一定的情况下)以最有效的方式进行统治,因而怎样才能以最佳的方式培养统治者(而这恰恰就是整个政治的科学和技艺的第一步),以及另一方面,怎样才能找到抵抗力最小的途径,也就是能够确保被统治者和被领导者服从命令的最理性的途径。
成为领袖的根本前提是:人们是愿意永远都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呢,还是愿意创造条件,去消除存在这种划分的必要性?换言之,人们是从人类永远存在划分的前提出发呢,还是相信这种划分只是与一定条件相适应的历史事实?而我们还需要看到,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划分,尽管归根到底的根源在于社会集团之间的划分,但目前情况下,也的的确确存在于任何一个集团内部,包括那些具有社会同质性的集团。[1]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种划分是分工的产物,是一个技术的事实。那些在一切事物中只看到“技术”、“技术的”必要性之类东西的人,总是在思考这些不同要素的共同存在,从而逃避了根本的难题。
正由于在同一集团内部也存在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划分,所以我们不得不确立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往往会发生最严重的“错误”,它们暴露出最可耻的软弱无能,也最难于纠正。人们相信,如果从集团本身的原则出发,那么服从命令就应该自动地发生,用不着证明它的“必要性”和合理性,甚至也用不着讨论(有人认为,服从是不说自明、不请“自来”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按照这种想法去行动)。所以,很难消除领袖身上的“卡多尔纳主义”[2],也就是这样一种信念:只要领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合理的,就应该去做;如果没有做,就要找“当事”者的“责任”,等等。同样也很难根除那种不屑于避免无谓牺牲的可耻作风。但常识表明,大多数集体(政治)灾难的发生,都是因为没有设法去避免无谓的牺牲,或者因为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牺牲,并且拿着别人的性命打赌。人人都听前线的军官讲述过,士兵们如何在需要的时候甘于冒死,可是一旦发现自己遭到不屑,又如何起来造反。例如,一连人可以忍饥挨饿多日,只要他们明白给养是因为force majeur[3]而无法运达,但如果是因为上司的不屑或官僚主义之类的问题,让他们少吃一顿饭,那么这些人也可能谋反。
这个原则适用于一切要求付出牺牲的行动。因此,每一次失败过后,首先必须在严格的意义上追究领袖的责任(比如一条战线是由许多方面组成的,而各方面都有自己的领袖:可能某一方面的领袖对失败所应负的责任比其他方面的领袖要大,但这只是一个程度的问题,没有任何人可以免于责任)。
从存在着领袖和被领导者、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这个原则出发,可以肯定的是,到目前为止,“党”一直是产生领袖和领导作用[4]的最合适的方法(“党”可以在不同的名义下出现,甚至在非党或“否定党”的名义下出现;事实上,就连所谓“独立个人”也是党人,只不过他们更想利用神恩和追随者的愚昧而成为“党首”罢了)。[5]
一般概念的发展包含在“国家精神”的说法当中。这个说法有着非常确切的、历史规定的涵义。[6]但这里出现了一个难题:在任何严肃的运动中,也就是说,在任何并非个人主义的任意表现,而是多少有些理由的运动中,到底有没有所谓“国家精神”这类东西呢?同时,“国家精神”预设了无论对过去(不如说传统)还是对将来的“连续性”,也就是说,它预设了任何行为都属于复杂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这个过程已经开始,而且还会继续下去。对这一过程负有责任,对在这一过程中行动负有责任,以及对与各种力量的相互依存负有责任(我们还“看不到”这些力量的物质性,但却可以感到它们在主动地起作用,从而可以把它们当成“物质的”和肉身的东西来看待)——这才是特定情况下被称为“国家精神”的东西。显然,这种对“持续性”的认识应该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不应该超出一定的限度。我假定最低限度是上一代和下一代。这已经不算少了,因为两代人并不等于前三十年加后三十年的时间,而应该有机地、历史地去计算;这种算法至少从过去方面是好理解的。我们感到与那些已经很老的人们的相互依存,他们对于我们代表着“过去”,这个“过去”仍然活在我们当中,需要我们去认识、去清算,它既是现在的一个要素,也是将来的一个前提。我们也感到与孩子们、与新生和成长的一代的相互依存,并且对他们负有责任。(对“传统”带有倾向价值的“崇拜”则是另一回事,它暗含着某种选择和确定的目标,也就是说,它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基础。)然而,如果说这个意义上的“国家精神”是无所不在的,那我们就需要同对它的歪曲和背离作不断的斗争。
“为行动而行动”、为斗争而斗争,等等,尤其是狭隘吝啬的个人主义,都是对瞬间欲念的随意满足之类的东西。(事实上,尽管表现出这些五花八门的奇妙形式,但问题的核心仍旧是意大利的“非政治主义”。)个人主义只是动物性的非政治主义,宗派主义作为“非政治主义”,细看之下,也是一种人身“庇护”的形式,因为它缺乏作为“国家精神”根本要素的党的精神。证明党的精神是“国家精神”的根本要素,已是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之一。相反,“个人主义”是一种动物性的要素,就像动物园里的把戏一样“哗众取宠”。
[1] 译者注:“社会集团”在葛兰西的用法里是“阶级”的同义语。例如,葛兰西既说“任何党是一个社会集团……的表现形式”,同时又说:“每一个党都只是一定阶级的代名词……阶级不复存在了,阶级的表现形式也不复存在了”(见“政党”一节)。
[2] 译者译者注:Luigi Cadorna(1850—1928)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意大利军队总司令,其官僚主义和专制作风引起部下反对,乃是导致意军1917年在卡波莱托失败的重要因素。
[3] 译者注:法语:不可抗力。
[4] 译者注:“领导作用”,意大利文是direzione,英语译为leadership。它派生于动词dirigere;葛兰西通常把这个动词跟dominare(统治)作为一个对子来使用,这时,英语就译为to lead(领导)。同样,其现在分词dirigente也跟dominante构成了一个对子,即“领导的/统治的(‘占统治地位的’)”,或者作为名词就是leader(领袖)的对应形式(但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classe dirigente则对应于英语的ruling class,一般译为“统治阶级”)。因此,葛兰西时常把direzione与egemonia(领导权)用作同义语:“span>一个阶级占据统治地位体现为两种方式,即‘领导的’和‘统治的’。它领导着同盟的阶级,统治着敌对的阶级。因此,一个阶级甚至在取得政权之前,就可以(而且必须)来‘领导’了;当它后来掌握政权,占据了统治地位,它继续在‘领导’……甚至在取得政权之前,就可以而且必须有‘政治领导权’;而为了行使政治领导作用或领导权,人们就不应该只依赖这种地位所带来的政权和物质力量。”见英译本乙第57页脚注5。
[5] 译者注:影射法西斯党经常自称“非党”,以及墨索里尼大谈其“个人主义”。
[6] 译者注:“国家精神”的说的说法源自黑格尔,也曾为法西斯主义所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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