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存在的艺术(1993)

第五章


十四 论占有的文化



  生存有两个方面。人类行动、生产、创造;概括而言,就是处于活跃状态。但人类不是生活在虚空中,他有身体,生活在实实在在的世界:有很多“物”要处理。他的行为作用于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体——或改变其形态,或创造。

  他要面对的第一个“物”是他自己的身体,然后是其他的:为了生火或居住,需要木材;需要水果、肉类以及谷粒等食物;需要棉花和羊毛来制成服装。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的作用范围扩大了许多倍。武器、房屋、书籍、机器、船舶、汽车和飞机被发明出来,人类不得不应对这一切。

  人类如何应对这些呢?首先把它们生产出来,然后加以改变,再利用它们来做其他事情,并消耗它们。物品本身什么也做不了,是人类建造了机器,机器生产物品。

  在每一种文化中,“物品”和“行为”之间的比例是不同的。和被纷繁的物品围绕的现代人相比,原始猎人和食物采集人只需应对极少东西:一些工具、几张网和狩猎利器,几乎没有织物,些许首饰以及器皿,但是没有固定的住所。食物易腐坏,不得不迅速吃掉。

  至于一个人所涉及(或者简单地说被围绕)的一些事情,他得考虑孰轻孰重。当然,他有观察力,以及视觉和听觉的能力,因为他的机体构造与生俱来,几乎没有其他的选择。他看见一只动物,那提醒着他它是他的猎物,他听到的声音是在警告他有危险存在;听觉和视觉是为生物目的服务,即求生存。但是人类有听觉不仅是为了生存,还可增强生命愉悦感、幸福感和活力感,即不服务于实际目的,是“享受”。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可以说他在“聆听”。他听到了鸟的鸣叫、雨滴的噼啪声、有温暖音色的人声、激动人心的鼓点、歌曲的旋律以及巴赫的协奏曲。此时听觉超越了求生需求,变得人性化、积极、富有创造力、“畅通无阻”。

  视觉也同样如此。看到古老黏土容器上漂亮的纹饰、三万年前描绘动物和人类的岩洞壁画、一张神采奕奕的脸以及人的破坏力,都会使我们的内心从求生反应转至自由境界;从“动物”转至“人”的存在状态。其他感官,如味觉、触觉、嗅觉也是如此。如果因为我的身体需要食物而吃东西,这个需求的表现就是饥饿;如果因为喜欢品尝食物的美味而吃东西,则完全不同。精美的食物也是文化发展的产物,正如音乐和绘画。嗅觉也是一样的。(对动物的演化而言,嗅觉是最重要的,就像视觉之于人类)。享受令人愉悦的气味,例如香水,是人类一个古老的发现,这已不属于求生需求。虽然不是那么清晰可辨,但在触觉方面无疑也存在类似差异。也许我得提醒读者,有些人触摸别人就像在触摸一块布,是为了看看它的质量,而忽略了触摸本身是温暖而柔和的。

  一方面,求生需求和本能冲动(两者相互补充)之间存在差异,另一方面,感官协作能够达到至乐,比如性行为,所有感官都参与其中。性可谓繁衍需求的直白表达,由本能驱使、受限制、最原始的兴奋。其实它可以是畅快的、积极的,令人获得享受,并不以繁衍为目的。我在这里简略提及两种行为的差异:受驱使的被动行为和富有成效、创造性的主动行为。后文会更深入地讨论这种差异。

  在这一点上,我想强调的是,尽管原始人要应对的“实物”比现代人少得多,就“活动”而论则不然。事实上,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论证原始人比工业人做了更多活儿,比工业人更配得上“人”的称号。让我们简略地回顾一下原始人的生活。

  首先,他得自己做所有的体力活儿。因为没有奴隶替他工作,也不能剥削妇女的劳动,他也没有机器,甚至也没有牲畜替他工作。就体力活儿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他只能依靠自己。标准的反对意见认为,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思维、观察、想象、绘画以及哲学和宗教方面,史前人类远远落后于机器时代的人类。这种观点似乎合理,因为我们认为受教育越多,智力和艺术创造力就越强。事实绝非如此。如今通行的教育并不利于提高思维能力或发展活跃的想象力。[25]

  今天的普通人很少进行思考。他只是记得从学校学来和媒体传播的知识,对什么是凭借自己的观察或思考领悟到的几乎一无所知。使用物品也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或技能。更有无需任何技能即可使用的发明,比如电话。汽车一类的发明只需要学习若干操作步骤,熟练后,只需极少的个人努力或技能。现代人,包括受过教育的群体,对宗教、哲学甚至政治问题也不会思考太多。他通常采用政治或宗教书籍(演讲者)提供的诸多陈词滥调中的一种,而非通过自己主动而透彻的思考得出结论。他选中的流行观点最合个人喜好,亦与其社会阶层相符。

  原始人的情况完全不同。他受到的教育很少——这里指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即在教育机构研习足够一定时间。原始人不得不从他的观察实践中来学习。他观察天气,观察动物的行为以及其他人的行为;要想活下去,必须掌握一定的技能,而这技能只能靠自己实践去摸索,而不是“二十次突击培训课”。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W.S.劳克林(W.S.Laughlin)对原始狩猎人广泛的精神活动进行了简洁描述:

  虽然有关方面的系统研究很少,却有大量记录表明原始人在自然世界方面的知识十分丰富。这种复杂性涵盖了整个宏观生物世界的哺乳动物、袋类动物、爬行动物、鸟类、鱼类、昆虫以及植物的世界。潮汐、气象、天文等方面的自然界的知识也很发达。不同族群掌握的知识及其复杂程度也不同,各有擅长的领域……先不论其他,这种复杂性与狩猎行为系统密切相关,对人类进化也有重要意义。人,即狩猎人,学习动物行为学和解剖学,包括他自己。他首先得驯化自己,再转向其他动物和植物。从这个意义上说,狩猎是使人类物种自学成才的学校。(W.S.劳克林,1968)。

  另一个用来证明现代人的精神活动更高级的例子是阅读和写作的技能。如今人们相信这是毋庸置疑的进步标志。尽最大努力消除文盲,仿佛它意味着智力缺陷;衡量一个民族进步的标准,除了汽车数量以外,就是识字率。这种价值判断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在神职人员或学者垄断读写文字(有时甚至没有这样的人)时,普通人反而拥有超群的记忆力。现代人无法想象像吠陀、佛教典籍、旧约全书以及后来的犹太口头讲述传统在有文字记载之前,几百年来均是口口相传,忠实地传承。我还观察到很多人,例如墨西哥的农民,即使他们有读写能力,也没有经常这么做;他们的记忆力特别好,因为他们不用文字记载。

  每个人都可以做类似的观察。只要他把东西记录下来,他就不再需要努力记忆。他不再需要把信息铭刻进他的大脑,因为他已经将它们用辅助工具存储起来:写在羊皮纸上、纸张或磁带上。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记住,因为内容已经安全地存储。记忆能力因缺乏锻炼而受损。如今可以观察到人们是如何避免动脑筋的,即使是很小的计算:例如商店的营业员遇到三个数字相加都要用计算器,不想动脑筋算。

  原始人付出的劳动更多,从艺术上也可看出。比如约三万年前的狩猎人和食物采集人所画的壁画,有一些完好地保存在法国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洞穴里。这些美丽的画作对于熟悉过去几个世纪绘画大师杰作的现代人来说也是一大惊喜。但是即使说洞穴壁画的绘制者确实是天才(称之为第四纪冰川期的达芬奇或伦勃朗),那些最最古老的陶器和工具上的纹饰只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人们常说洞穴壁画以及这些纹饰有着实际而神奇的用途,如对狩猎的成功有所贡献,或者对抗邪恶的神灵,等等。但是不管服务于多么实际的用途,都并不要求如此美丽的外观。此外,陶器上的纹饰也不总是天才的创造。各村都有自己的装饰风格,往往只是略有不同,这说明这些人有非常活跃的审美情趣。

  以上所谈的是最“原始”的文化,原始的狩猎人和食物采集者,我们所能知晓并推测他们的文化,至少可追溯至四万到五万年前智人的全面出现。他们很少用自己的双手做事,但他们在思维、观察、想象、绘画和雕刻方面的能力都非常活跃。如果量化表达“物体部分”和“行为部分”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原始人是1:100,而现代人会是100:1。[26]

  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其他例子。与狩猎人相比,一个希腊公民在希腊民主初期肯定被更多的东西包围,但他却积极关心国事,以非凡的程度开发并运用他的智慧,并且致力于艺术和哲学。更多我们必须知道的是,比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戏剧里人物还多的艺术造就了一个雅典公民的艺术天性,它涉及的关于当代纽约人审美和情感上的被动性,我们可以认为是戏剧和电影激发了他的灵感!

  我们从一个中世纪工匠的生活图景可以看出很多不同,但在许多方面类似。他对工作有兴趣,细心,过程不枯燥。比如做一张桌子是创造性的行为,桌子是他的努力、经验、技术和他的品位的结晶。大部分的事他得自己做。他还积极参与许多公共活动,如唱歌、跳舞和教会服务。农民在物质上更糟糕: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但他也不完全是奴隶。田间的收成不能满足他们,(我这里尤其指十六世纪农民的地位大大恶化之前),但他在文化上是富足的,有自己的文化。无论是他还是工匠都不会被填鸭式地灌输去看别人的努力,或享受,或遭罪。无论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行为和自己经历的结果。即使是在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远远优于农民的工匠,除了他的房子和工具,也没有很多财产,他只是赚取符合其社会阶层生活标准的所需而已。他不想获取财富,也不想消费更多,他的目标是发挥能力和享受生活。

  在操纵机器的社会,人们被很多物品包围,多得就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可以肯定的是,他制造了大部分东西。但是,真的是“他”制造的吗?巨大工厂里的工人其实什么也没生产。当然,他参与汽车、电冰箱或牙膏的生产,但是,不同的工人只是在重复不同的动作,比如拧螺钉、安装马达或一扇门,只有生产线末端的工人才能看到成品,其他人只能在街上看见——购买并拥有一辆便宜的车,他们看到只有那些富人才能拥有昂贵的汽车。说单个工人造了一辆汽车,仅仅具有抽象意义。其实是机器造出了汽车(又是其他机器造出了能造汽车的机器);而工人——不是作为完整的人,而是作为活工具——去完成机器还不能完成的那部分工序(或仅仅因为人力便宜,使用机器太昂贵)。

  工程师和设计师会声称是他们制造了汽车,但这种说法并不正确;他们可能确实贡献了自己那份力量,但制造汽车的并不是他们。最后还有总裁或经理会声称汽车是他制造的;他认为因为他督导了整个过程,所以汽车是他制造的。但这比工程师的说法更站不住脚。经理也只是肉身一具,对制造汽车真的必不可少吗?这和一位将军说是他攻克了堡垒或赢得一场战斗一样,事实上是他的士兵攻克了堡垒、赢得了战斗。士兵冲锋陷阵,受伤甚至死亡,而将军只是制定计划,并看着这些计划正确执行。有时赢得战斗是因为对方将领不能胜任,即因对手的失误才赢的。对于指导和管理功能的生产角色,我不会进一步探讨,只是想说,对于经理来说,汽车离开生产线时,就从物理外观的车转变成商品,这意味着车对他来说,其真正的使用价值不是关键,而是其虚构的利用价值,这种价值是由那些各种不相关的数据,从性感女孩到“阳刚之气”的汽车,去迷惑那些潜在买家的广告所暗示。而汽车作为一种商品在一定意义上是经理的制造,他赋予汽车营利的特征,产生特殊的销售号召力。

  现代人对物质世界施加的影响远远大于早期人类。但这些效应与他们体力和智力的投入完全不相衬。驾驶一辆马力强大的汽车既不需要太多体力,也不需要特殊技能或才智。驾驶一架飞机需掌握多种技能;而投放一枚氢弹则显得轻而易举。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行业还需相当的技巧和努力:比如工匠、医生、科学家、艺术家、技术工人、飞行员、渔夫、园艺家以及其他类似职业。但是,有技术要求的行当越来越少,绝大多数人用来谋生的工作只需要极少智力、想象力或任何形式的专注。体力劳动的结果与人类的努力不再相称,这种努力(技能)和结果之间的分离是现代社会中最重要的致病特征之一,因为它往往会贬低努力的结果,并使其意义最小化。

  那么我们就得出第一个结论:和一般观点正相反,现代人其实对周围的世界无可奈何。他能够显得强大,只是因为能够主宰自然,但这种主宰几乎完全异化了,这不是人类自身力量的作用,而是“巨大机器”使他无需多加努力就可达到目标。[27]

  因此可以说,现代人处在一种和机器世界共生的关系之中,因为他是其中的一部分,他才强大,或貌似强大。如果没有机器,只有他自己可凭借,他就会像孩童般无能为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崇拜机器:机器将自己的力量赋予人类,让他以为自己是巨人,没有这些机器,他就是跛子。以前人们相信是自己的偶像给了自己力量时,是将自己的力量投射在偶像身上,并在崇拜偶像的过程中汲取部分力量。对机器的崇拜也基本上相同。可以肯定的是,阿施塔特女神只是人类想象出来的偶像,就像先知所批判的那样,偶像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木头或石头碎片,人类将自己的力量转给它们,并从中拿回一部分力量。然而,机器并非无用的金属片,它们确实创造了一个有用的世界。人类非常依赖它们。就像偶像一样,是人类发明、计划并创造了机器;机器都是他技术想象力的结果,再加上科学,能够创造出有效的产品,然而机器却成为了人的统治者。

  据传普罗米修斯把火带给了人类,是为了把人类从自然的控制中解放出来。如今的人用曾经把他解放出来的火奴役着自己。戴着巨人面具的人类已经变得软弱、无助,依赖自己制造出的机器,从而也依赖着生产机器、保证社会正常运作的领导者,唯恐失去这些支撑物,成为“没有等级也没有头衔”的人,成为纯粹的人,对“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也怕得要命。

  总之,现代人拥有很多东西,也使用很多东西,但他什么都不是。他的感情和思维能力如不常用的肌肉般萎缩;害怕任何重要的社会变革,因为对他而言,那只意味着骚乱或死亡——即使不是肉体的死亡,也是其身份的消亡。




[25] 类似批判参见I.伊里奇,《去学校教育的社会》(纽约哈珀与罗出版社,1970)。

[26] 这只是象征性地量化。

[27] 路易斯·芒福德定义了这一术语,参见他的《机器神话:技术与人类发展》(纽约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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