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存在的艺术(1993)

八 觉悟



  一般来说,“觉悟”“知晓”“意识”被认为是同义词。然而,“觉悟”的词根和其他两个词有差异。“觉悟”(德语为“gewahr”)的词根在英语和德语中的意思是“集中”或“正念”(德语“Aufmerksamkeit”)。它通常解释为“开始醒悟到什么东西”——不仅仅是简单的意识或知识,而是发现一些不太为人所知的东西,甚至是意料之外的东西。换句话说,“觉悟”是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知晓或感知状态。

  我们再来思考一下“觉悟”的不同含义。它可以指一个人的身体或心灵状态(即一个人的感觉和情绪)。

  身体“觉悟”的一个简单例子就是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当然,我们知道我们在呼吸,这是一种知识,可以从观察一呼一吸或腹部运动得到证明。呼吸知识完全不同于“觉悟”呼吸行为本身。任何人都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实验来发现其中的差别:坐下,全身放松,保持既不懒散也不僵直的姿势,闭上眼睛,试着什么都不想,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很多杂念会侵入,尤其是在开始的时候,人感觉自己的呼吸不过几秒钟,就开始想其他事情了。能成功地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的呼吸,才能“觉悟”自己的呼吸过程。不用强迫或者控制它,不用有任何目标,只是关注自己的呼吸。人们会发现,这种呼吸“觉悟”跟想着呼吸完全不同。事实上,两者相互排斥。一旦我开始想着我的呼吸,我就无法同时做到觉悟呼吸。

  另一个例子也很简单[13],任何人都可以尝试,它是这样做的:同样以放松的姿势坐下,闭眼。两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就是阿布辛贝神庙法老雕像的坐姿),将一只手臂举起至四十五度角。我们这么做的时候通常是睁着眼,神经系统会发出信号,相应的肌肉做出反应,于是我们举起手臂。我们瞬时举起手臂,立刻就可以看到结果;命令完成了,我们又可以命令手臂放下,恢复原来的姿势。我们感觉到手臂的运动了吗?当然没有:手臂像一件工具,这和我们按下按钮,举起人工手臂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我们关注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如果与通常做法不同,我们需要专注于运动过程本身,必须学会忘记结果,缓慢移动手臂,慢得可以感觉手臂是如何移动的——手掌慢慢抬起,抬至空中,慢慢地到达预定高度,再缓缓放下,直到完全静止。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个小练习,你会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手臂运动的过程,而不是旁观“运动”,而且是如此专注,不会另外思索;在练习之前或之后可能会思索,但在移动手臂的过程中则不会。

  同样的原理也存在于“运动的艺术”,以及古老的中国太极拳。(后者尤其值得推荐,因为它把感官觉悟和注意力集中的冥想状态结合在一起)[14]

  在感觉和情绪上也存在同样的差异。如果我意识到自己感觉到了喜悦、爱恋、悲伤、恐惧或憎恨,这意味着我的确感觉到了,感受没被压抑;不意味着我在思考自己的感觉。我也可以说:“我注意到”(“I am conscious”)自己感觉到了什么。“conscious”是由拉丁词根“con”(意为“with”)和“scire”(意为“to know”)组成,即“思考知识”或“脑力清醒”。其中包含着积极主动,相当于德语词“Bewusstsein”(更具表现力)。(直到十八世纪,“bewusst Sein”仍是哲学用语)。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讨论了“觉悟”到并非隐藏的东西。另一种“觉悟”是意识到隐藏之物,即意识到潜意识(被压抑的),一般来说这需要积极的努力。我们把这种过程又称为“揭示式觉悟”或“发掘式觉悟”。

  工业社会发展至新阶段,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提出了具有深远影响的批判理论。马克思揭示了历史的推动力以及社会历史演进中的冲突,而弗洛伊德则揭露了人的内心冲突。二人均致力于人类的解放,尽管马克思的理论比弗洛伊德的更全面,不那么受时代限制。两种理论均很快失去了最重要的特征,即不再是批判的因而是自由的思想,而是成了信条,连作者也成为偶像。

  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批判性分析是一种观念在两个不同方面的表达,这种判断是基于以下关键考虑。

  “觉悟”不仅仅是指揭示内心冲突,也指揭示社会生活中被遮蔽的冲突。由于个人是社会的一部分,也就不能设想他独立于社会结构之外,有关社会现实的错觉会影响他进行清晰思考,因此也会阻碍他摆脱有关自己的错觉。所谓看的能力,也意味着有看不到的地方。人类的思维是单向的:相信自己可以窥视内心,对外部世界却很盲目,这就好像烛光只能照亮一个方向,而不是所有方向。烛光就是可以透过表面、揭示内里的批判力。

  由此引出两个问题:“觉悟”是否能够给人自由?如果可能,又要怎么做?而且“觉悟”非有不可吗?

  毫无疑问,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人类历史上有很多事例可以说明人是能够挣脱错觉的枷锁,从而透过现象看清本质。我这里指的不仅是“伟人”,更指普通人,可以蓦然间抖落蒙蔽双眼的错觉,并开始观察世界。关于这一点,我在随后的精神分析章节会详细谈论。

  我们可以这样回答“觉悟”为何能给人自由:一个人能否在世界上牢牢立足,取决于他认识现实的准确度。对现实的认识越不准确,人越会感到丧失方向,越没有安全感,因此需要寻求偶像,通过依赖偶像来找到安全感。相反,如果认识越准确,他就越独立,越能自主。人就像安泰,通过接触大地母亲获得能量,他的敌人唯有把他举到空中,妨碍他补充体力,才能把他杀死。

  第二个问题较难回答。有不少人认为如果能够洞察潜在冲突的能力也可提出建设性的对策,从而获得更高福祉,那么“觉悟”是有用的。马克思就是这样,认为如果工人阶级能意识到自身处境,如果他们能摆脱幻想,就可能会建立一个不需要任何幻想来维系的社会(是能够的,因为历史条件已经成熟)。弗洛伊德相信洞悉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潜藏冲突可以治疗神经疾病。

  但是,如果冲突不能得到解决呢?如果得知真相令人痛苦,又无助于改变现实,继续生活在错觉中是不是更好呢?如果正如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所说,宗教教义只是一种幻想,那么它是否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如果他放弃了这种幻想,却深感绝望:发现社会秩序难以更人性化,难以取得真正的个人幸福,那将会发生什么呢?或者,如果一个虐待狂意识他痛苦的根源,因一些可能的理由,他也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那么是不是不如不知道真相,继续相信自己再正常不过?

  谁勇于回答这些问题呢?乍一看,任何人都没必要受苦,这是个充足的理由,支持不必把人从其种种错觉中解放出来的观点。然而,我仍不禁对这个答案有一些疑虑。这和是否应该告诉病人他得了绝症不是很像吗?难道应该剥夺他最后一次面对生命的机会?难道不该告诉他真相,让他集聚所有他还没有调动的内在力量,克服恐惧,让内心宁静、充满力量?这是人们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在我看来,最用心的观察者将拒绝教条地选择某种解决方案。他们会认为解决方案的选择取决于病人的个性,只有首先尝试衡量该病人内心实际和潜在的力量,并了解他最深的、往往不曾表达出来的愿望以后才能加以判断。对我来说,把任何教条式的话强加于他,并理所当然认为那必然是对他“最有益”,未免不太人道。

  说到冲突和幻想,一个类似的推理似乎很有道理。首先,问题本身有纯抽象的一部分,因此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对于那些无法接受幻想破灭也无积极对策的大多数个体以及社会阶层来说,他们不会倾听和理解,即便批判式思想家以天使般的声音说话也无效用。这样的例子很多,无需详细列举。但是毕竟还有愿意试着接受真相的人。他们保持幻想就一定能生存得更好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记住了解真相有一种解放的作用;它能释放能量,去除思维迷雾。如此的结果是一个人更加独立,更加自主,更加具有生命力。一个人也许充分意识到现实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但他努力活了一世,作为人死去——而不是羊。如果回避痛苦和追求舒适是最高价值,那么错觉的确比真相更可取。但是,从另一角度看,如果我们认为在任何时候,每个人都生来具有成为一个健全人的潜力,而且机会只有一次,死亡会终止一切,那么摆脱错觉就极为关键,那关系到是否能够真正实现自我。此外,真相了解越多,越有可能尽早做出改变——在社会层面以及个人生活层面,而不是像通常那样,一味等待,等得思维、勇气和意志都萎缩了,错失改变的机会。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想真正实现自我,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提升觉悟力,以及批判式、置疑式思维。这无关智力高低、教育程度或年龄大小,而是品格问题,更确切地说,是面对各路无理权威和偶像,个人能够取得何种程度的独立。

  如何实现更大的独立?在这里只能简要论述。一旦一个人意识到不服从(是指内心的不服从,不一定是挑衅、教条式的不服从)的重要性,他将会对服从的细小迹象非常敏感,会看穿进行粉饰的理由,会去实践他的勇气,他将会发现,一旦意识到问题及其重要意义,自己就会去尝试回答,寻求方方面面的解答。这和其他事情是相同的:只有当一个人感到问题之迫切,关乎生死存亡时,才能寻求问题的答案。如果一切都无关紧要,一个人的推理以及批判能力处于低水平的活跃状态,观察能力也得不到发展。

  持完全怀疑的态度也是有益的。既然我们听到的大部分信息要么虚假,要么半真实半扭曲,既然我们在报纸上读到大量被当成事实的曲解,那么最好是持怀疑态度,先假设我们听到的是谎言或对事实的歪曲。如果这听起来太冷酷、太愤世嫉俗,我可以做些补充,不能仅从字面上理解,我想强调的是这种做法比一开始就相信人们说的是真话,最后证明是假话更有益。

  换言之,我关注的是话语的真假,而不是在强调谁是骗子,这样我的建议听起来可能就没有那么厌世。如果大多数人承认自己在说谎,形势就简单了,尽管人们难以接受,事实却是,那些说假话或半真半假话的人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或者至少在说话时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关于自我觉悟的练习步骤,我将在心理分析和自我分析的章节中讨论。接下来我想讨论关于学习存在的艺术的一些其他方法。




[13] 来自夏洛特·塞尔维尔的“感官觉悟”练习术,记载于查尔斯·布鲁克斯所著《感官觉悟:经验的重新发现》一书(纽约维京出版社,1974)。

[14] 我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跟随夏洛特·塞尔维尔学习了“感官觉悟”练习术;在过去十年间,又跟随卡佳·德拉科娃学习了“运动的艺术”以及太极拳,特此感谢。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