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罗姆 -> 为自己的人——伦理心理学探究(1947年)

第一章 问题



  我说,知识确实是灵魂的食粮。我的朋友,当诡辩家像那些销售粮食的批发商和零售商那样,赞扬他们所兜售的东西时,我们必须留心;他们一味地赞扬他们的货物,而全然不管这些货物到底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除了偶然购买这些东西的内行人或医生外,主顾们并不知道这些货物的真实情况。同样的,那些具有知识的人,也在城市里向需要知识的人们叫卖或传播着知识,向他们夸耀着这些知识。噢,我的朋友,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吃惊,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如何影响灵魂确实无知;而他们的听众对这一点也同样无知,除非听众碰巧正是个医治灵魂的医生。因此,如果你理解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那么,就可以放心地相信普罗泰戈拉[注:古希腊哲学家、早期智者学派代表人之一。其名言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或任何知识;但是,如果你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并无所知的话,噢,我的朋友,那么,你就该停下来,不要把那最可贵的兴趣冒险地投放在靠碰运气取胜的游戏里。因为,获得知识比买肉、饮酒要冒更大的风险。

  ──柏拉图,《普罗泰戈拉》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人们一直以自豪的态度和乐观主义的精神看待西方文化,自豪的是,人类凭借理性,认识和征服了自然;乐观的是,人类最美好的愿望──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得到了实现。
  人们的这种自豪是有道理的。依靠理性的力量,人建造了一个物质世界,这个真实的物质世界甚至超过了梦幻、神话故事和乌托邦的世界。人运用了物质的力量,这种物质力量使人类能够获得维护尊严和生产性生存所必要的物质条件。尽管人的许多目的还没有达到,但无可怀疑,人类正处在实现这些目标的进程中;生产的问题──生产在以往是个问题──原则上已得到了解决。现在,人能够理解人类一体性的思想,能够领悟人之所以征服了自然,是因为人类不再处于早期的梦幻状态中,而是身居现实的可能性中。人对自己和人类的未来感到自豪并充满信心难道不正当吗?
  然而,现代人却感到心神不安,并越来越困惑不解。他努力地工作、不停地奋斗,但他朦胧地意识到,他所做的事情全是无用的。当他的处世能力增强时,他在个人生活和社会中却是软弱无用的。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以征服自然,但他却陷入在这些方法的网罗中,并最终失去了赋予这些方法以意义的人自己。人征服了自然,却成了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他具有关于物质的全部知识,但对于人的存在之最重要、最基本的问题──人是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怎样才能创造性地释放和运用人所具有的巨大能量──却茫无所知。
  现代人的危机导致了曾促进过政治和经济进步的启蒙运动所怀有的希望和观念的崩溃。进步的观念本身被称为孩提式的幻想,而“现实主义”──一个用来表明人之缺乏信仰的新名词──却反而大行其道。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人之尊严和人之力量的观念曾赋予人类以取得巨大成就的能力和勇气,如今,它却面临着这样一种挑战: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承认,人最终是软弱无力、微不足道的。这种思想预示着我们的文化之真正根基的毁灭。
  启蒙运动的思想教导人们,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理性,以引导自己建立正确的伦理规范;人应该信赖自己,他既不需要教会的启示,也不需要权威的启迪,以辨别善和恶。启蒙运动的格言“勇于认识”,意味着“相信你的知识”,这个思想成为现代人取得成就和业绩的激励力量。而对人的自主精神和人的理性与日剧增的怀疑,产生了道德上的混乱。人既失去了权威的领导,又失去了理性的指引,结果是接受了相对主义的立场。这种相对主义提出,价值判断和伦理规范完全是体验的问题或注意选择的问题,在这个领域里,不存在客观的、正确的陈述。然而,由于没有价值和规范,人就不能生存,因此,这种相对主义易使人追求非理性的价值体系。人回到了希腊文明、基督教时代、文艺复兴和18世纪启蒙运动早已超越了的旧位置上。今天,国家的需要、对具有魅力气质的领导者、对强大的机器和物质成功的狂热追求,成了人的伦理规范和价值判断的源泉。
  我们就到此为止了吗?我们愿意在宗教和相对主义之间进行选择吗?我们可以在伦理方面放弃理性吗?我们能相信在自由与奴役、爱与恨、真理与谬误、诚实与投机、生与死之间的选择上,绝大多数都是主观偏爱的结果吗?
  确实,存在着另外一种选择。正确的伦理规范是由理性、并且只能由理性所构成。人能够依靠理性,正确地辨别和评价价值判断,就像人能够用理性评判所有其它事物一样。人道主义伦理思想的伟大传统,已为以人的自主和理性为其根据的价值体系打下了基础。这些体系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上的,即对人来说,为了识别何为善、何为恶,就必须懂得人性。因此,它们归根到底也是心理学所探究的问题。
  如果人道主义伦理学是以关于人性的知识为基础的,那么,现代心理学,尤其是心理学析学应该是人道主义伦理学发展的最强大推动力之一。但是,心理分析学尽管使我们对人的了解有了极大的提高,却不能使我们在了解人应该怎样生活、应当如何行事方面有所长进。它的主要作用是“暴露”和用事实说明,价值判断和伦理规范是非理性的──而且常常是无意识的──欲望和恐惧的合理化表达,因此,它们没有自居客观正确性的权利。这种暴露本身虽然具有非常的价值,但当它局限于批评而不能进一步发展时,它就逐渐失却了效果。
  为把心理学建成一门自然科学,心理分析学把心理学与哲学和伦理学问题相区分,这是一个错误。它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如果不从整体上观察人(包括他寻求生存意义的答案之需要,以及发现他应该按此生活的伦理规范之需要),就不能理解人格。弗洛伊德的“心理的人”和古典经济学的“经济的人”一样,是不切实际的建构。不理解价值的本质和道德的冲突,就不可能理解人和人在情感及精神上的紊乱。心理学的进步并不在于把称之为“自然”的领域和称之为“精神”的领域相区分,并把注意力集中在后者,而是在于恢复人道主义伦理学的伟大传统,这种传统是从人的物质-精神之整体上把握人的,它相信人的目的就是造就人自己(to be himself),而且,达到这一目的的条件就是:人一定是为自己(for himself)的人。
  我撰写本书的目的在于重申人道主义伦理学的正确性,以说明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并不会导致伦理相对主义,相反,它会使我们相信,伦理行为规范的源泉应当在人的本性中得以发现;道德规范是以人的内在品质为基础的。违反人的本性,就会使人的精神和情感分裂。我试图说明,成熟的性格结构(character structure)和完整的人格(personality)──生产性性格──乃是“善”的源泉和基础,并在最后的分析中说明,“恶”与人的自我和自残无关。人道主义伦理学的最高价值不是舍己,不是自私,而是自爱;不是否定个体,而是肯定真正的人自身。如果人要对人的价值持有信心的话,他必须了解他自己,他必须了解他的本性是否有向善和生产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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