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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在斯大林主义政权的墓旁



  《俄罗斯的国家资本主义》一书的初版写于1947年,并作为复制本面世。当时斯大林主义正值巅峰时期:在俄罗斯战胜纳粹德国和占领东欧之后,在铁托与斯大林分裂之前。另外,毛泽东的军队也在中国成燎原之势,即将全面胜利。

  42年后的1989年,斯大林主义政权在东欧和俄罗斯接连崩溃。斯大林主义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秩序之死,使此书早在1947年做出的理论分析的有效性得以盖棺定论。尸检揭露的是一个人在世时沾染的顽疾。以此类推,一种社会秩序灭亡之际,同时也是它的真相暴露之时。

  认为斯大林主义政权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甚或堕落的工人国家——总之,一个处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国家——的观点,假定了这个政权比资本主义更进步。对于马克思主义者而言,这首先必须意味着,相较于资本主义,斯大林主义能更高效地发展生产力。然而,东欧和苏联不断加深的危机,只能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经济增长率的降低来解释。危机导致了东欧和苏联发展的停滞,它们和西方先进国家间的差距从而不断扩大。

  在苏联,国民生产总值的年增长率如下: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19.2%(存在夸大嫌疑);1950-59年—5.8%;1970-78年—3.7%。到了1980-82年,增长率降至1.5%,最后十年甚至是负增长。显然,苏联的生产力水平没有得到有效发展。

  如果东欧和苏联的劳动生产率比同期的西方更有活力,那么它们的领导人就没有理由求助于西方的市场机制。如果东欧占据经济优势,那么,德国统一后,东德的工业应当比西德更繁荣。然而,事实上,东德的经济在统一后就崩溃了。东德的雇佣工人数量从1989年的1千万锐减至今日的6百万,而其劳动生产率仅有西方的29%[1]。因此,1989年后,与西德和其他发达经济体公开竞争时,东德的劳动生产率尽管已经是东欧国家中最高的,但仍然低于前者。

  如果苏联曾是一个工人国家,只是后来堕落了,那么当资本主义来袭时,工人们会出来守卫自己的国家。即使是托洛茨基,斯大林主义最尖锐的批评者,也承认这是不证自明的:哪怕苏联被腐朽和败坏的官僚主义宰制,但若遭到资本主义的攻击,工人们还是会站到它这一边。

  然而,在1989年,社会主义阵营命悬一线之时,东欧的工人们没有保卫“他们的”国家。如果斯大林主义国家曾是一个工人国家,那么,为何它仅存的卫士是罗马尼亚的秘密警察(Securitate)和东德的国家安全局(Stasi),为何工人阶级支持市场的代言人,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将无法得到解释。

  倘若东欧和苏联是后资本主义政权,只是在1989年发生了资本主义复辟,缘何这复辟如此轻松写意?

  1989年东欧剧变的显著特点是,未出现大规模的社会冲突和暴力行为。除了罗马尼亚以外,也没有出现武装冲突。事实上,东德、斯洛文尼亚和匈牙利政权倒台时的暴力冲突,比20世纪80年代中期撒切尔执政时,罢工的英国矿工和警察间的暴力冲突来得更少。

  一种社会秩序向另一种的过渡,必然伴随着国家机关(state appratus)的更迭。但在1989年,国家机器(state machine)几乎毫发无损。俄罗斯的苏联军队,克格勃,以及国家官僚依然存在,其他地方的许多类似机构亦然。在波兰,军队推动了国家资本主义向市场经济的转变。1981年政变的策划者,雅鲁泽尔斯基(Jaruzelski)将军和内政部长兼戒严令首席执行官基斯查克(Kiszcak)将军,在与团结工会(Solidarity)的谈判和马佐维耶茨基(Mazowiecki)联合政府的组建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如果是反革命政变,是资本主义复辟,那么一个统治阶级应整体上取代另一个。然而,我们却看到社会顶层人士继续执政。在“社会主义”的名义下管理经济、社会和国家的红色权贵〔nomenklatura,俄语词,来自拉丁语词 nōmenclātūra,原意为某门学科的术语表。在前苏联,指党任命的政要和各行业领导名单。在斯大林主义批判的语境中,通常指共产主义国家中身居高位者们。——译者注〕,在“市场”下萧规曹随。

  俄罗斯和东欧斯大林主义政权的垮台,造成了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浩劫。对那些不认为俄罗斯是国家资本主义的左派而言,这也是一场灾难。世界各地数百万计的共产主义者及其拥趸曾经认可,斯大林主义政权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在共产主义运动之外,还有数百万计的社会主义者也认可了这一点。不仅仅左派如此。右翼费边主义者(Fabians),西德尼(Sidney)和碧翠丝·韦伯(Beatrice Webb)出版过一本名为《苏维埃共产主义:新的文明》(1936)的书,对斯大林主义政权推崇备至。对于将斯大林主义和社会主义等同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些政权的垮台导致了他们意识形态和道德理念的毁灭性危机。

  英国共产党的意见领袖(guru),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1990年2月,他在受访时被问及此事:“在苏联,工人们似乎正在颠覆工人国家。”他回答说:“它显然不是一个工人国家,没有一个苏联人曾经相信它是一个工人国家,苏联工人知道这一点。”[2]为何霍布斯鲍姆没有提早50年,或者20年告诉我们这点?

  在苏联解体后,英国共产党执行委员会的会议记录清楚地表明了他们在意识形态上的极端混乱。党的总书记尼娜·坦普尔(Nina Temple)说:“我认为社民党(SWP)是对的,托派是对的。东欧不是社会主义。而且我想我们早该这么说了。”

  尼泊尔共产党(CPGB)国际秘书,克里斯·米恩特(Chris Myant)所言更甚。他说,十月革命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它的后果很严重。”他接着把第二次世界大战、大屠杀、古拉格集中营、形式公审(the show trials)、第三世界法西斯独裁和军备竞赛、埃塞俄比亚的饥荒、世界贫困、乃至越南战争,都归咎于列宁和布尔什维克!

  英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崩溃,事实上导致了它的全面瓦解。它从1945年的6万多人,从一个在工人阶级中拥有相当影响力的政党,缩水成了一个数百人的小组,他们大多垂垂老矣、心如死灰。世界各地的共产党也大多如出一辙。

  意识形态危机也深刻影响了英国工党左翼(the British Labour left)。1981年,托尼·本(Tony Benn)在工党副领袖竞选中获得了约320万张选票,坐拥数十万活跃支持者,而在1995年4月,投票支持保留党章第四条[1918年,英国工党的新党章第四条含糊地承诺,“通过生产、分配和交换方式的共同所有权,可行的最好治理制度,以及对各行业部门的控制,手脑并用,确保工人的全部劳动成果。”——译者注]的工党人数,仅剩8500人。当然,斯大林主义的破产只是工党左翼衰退的原因之一,尽管该原因相当重要。

  社会主义是工人阶级自我解放的革命运动的童年时期。斯大林主义在不断消耗这种自我解放运动的活力,是革命的掘墓人。那些被它迷惑的人曾以为,斯大林主义是社会主义,他们的观点以社会主义的灾祸而告终。

  我相信,对作为国家资本主义的斯大林主义俄罗斯的分析,正如48年前所阐述的那样,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是对斯大林主义的必要反驳,也是对其腐朽的必要回应。

托尼·克里夫
1996年7月





[1] 金融时报,1992年5月12日。

[2] 星期日独立报,1990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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