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克里斯·哈曼 -> 世界人民的历史:从石器时代到新千年(1999)
第六章 马克思主义的诞生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小册子的前言就是如此开篇的。两名被流放到巴黎的德国人于1847年底完成了这篇《共产党宣言》。它预测革命会立即爆发,而第一版《共产党宣言》的墨迹还未干,欧洲革命就如火如荼地现形于世。但是,仅凭这一点还不能彻底解释这部很快就被译成各种欧洲语言作品的巨大影响力。令当时读者着迷和惊叹(直至今天依然如此)的,正是作者如何在区区四十页的篇幅内,将新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兴起,置于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进行考察。这篇宣言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与此前出现的其他社会形态一样都是短暂的,解释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始终激烈纠缠的阶级冲突,自从资产阶级还没有完全消灭旧封建秩序之时便已开始。
《共产党宣言》的作者恩格斯和马克思都是极具能力之人。但是,他们并非仅仅依靠自身的天赋才华(凭借犹如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孔子或佛、大数人扫罗或先知穆罕默德、伏尔泰或卢梭般非凡的能力,确保他们在人类历史上拥有属于自己位置的才华),就完成了这部对人类历史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作品。他们生活的地方和所处的时代,正是这一历史发展时期所有矛盾冲突集中之处,通过利用他人无法利用的工具(借助思想传统和科学进步),使得他们不仅能够感受,还能解释这些社会矛盾冲突。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来自普鲁士莱茵兰地区的中产阶级家庭。马克思的父亲是一位经济宽裕的政府官员,笃信新教,但拥有犹太血统并以犹太人的方式教育子女。恩格斯的父亲是一位生意兴隆的制造商,在莱茵兰地区和英国曼彻斯特都拥有工厂。在1830年代和1840年代的莱茵兰地区,这样的背景并不意味着对社会规则的顺从。当地资本主义的发展比德国其他地区更加发达,在此前被法国占领的几年间,已经彻底扫清了封建社会的残余力量。但是,统治这片土地的普鲁士君主制力量依然强劲。即便如此,就是在年纪较大的中产阶级人士中,也都心存“改革”欲望,希望借助改革甩掉沉重的负担,而在年轻一代中产阶级人士心中,这种欲望则转变成了激进主义思想。
与欧洲大部分地区一样,整体上,德国在19世纪最初十年间也经历了一段思想上的激荡期。德国最著名的哲学家黑格尔为其通过历史演进的人类精神的旧有信仰裹上了神秘主义的宗教外衣,颂扬普鲁士国家的美德(至少赞美了1820年代建立在“等级”社会基础上的宪法)。但在1830年代和1840年代初进入大学接受教育的新一代群体中,则产生了向启蒙思想甚至是法国大革命早期思想回归的潮流。布鲁诺·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将黑格尔万事万物通过矛盾发生改变的观点,转变为对德国社会现状的自由主义批判。大卫·施特劳斯深入发展了伏尔泰对《旧约》的批判,向《新约》提出质疑。费尔巴哈接受了霍尔巴赫和爱尔维修八十年前详细阐述的唯物主义哲学。卡尔·格律恩号召所有阶级的开明人士、“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团结在一起,创建一个比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都更好的社会,并赢得了众多信徒。
身处试图与陷入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社会达成和解的时代,马克思和恩格斯是这一时代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研究黑格尔,探索费尔巴哈的观点,钻研爱尔维修和霍尔巴赫的思想,琢磨施特劳斯对宗教的批判。但是,他们的思想要更进一步。马克思和恩格斯还与新生的工业资本主义(正在对社会进行初次且有限的侵袭)发生了正面冲突。恩格斯被父亲派到曼彻斯特协助管理工厂,因此亲身经历了德国自由主义思想承诺的光明未来,与英国工业革命中工人实际艰难生活之间的冲突——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详细记载了这些亲身见闻。恩格斯还与那些正在与痛苦现实奋力抗争的工人们会面。1842年大罢工后,恩格斯来到曼彻斯特加入了宪章运动。[1]这令他能直接接触到罗伯特·欧文著作中对资本主义的“乌托邦社会主义”批判,并对用以证明现存体制合理性的“政治经济”进行批判研究。[2]
在完成了以古希腊原子论哲学为题目的博士论文之后,24岁的马克思成为一家新近创建的自由主义报纸《莱茵报》的编辑。这份工作直面普鲁士新闻审查体制造成的冲突(六个月后《莱茵报》就被政府查封),令马克思第一次开始思考(就像他后来解释的那样)“物质问题/唯物主义问题”。他写道,贵族将农夫从森林中搜集柴火的传统视为“盗窃”,这令他开始深思何为财产及财产从何而来。马克思被放逐到巴黎,他在那里批判阅读了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书中将君主制的强迫视为团结原子论社会的唯一方法,这令马克思认识到,仅仅凭借一部自由主义宪法根本无法为人民带来真正的自由。马克思开始对政治经济学进行深入严肃的研究,尤其是钻研了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思想,并在一篇未发表的手稿中总结了资本主义的性质。[3]
异化
马克思写道,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及其后继者们描述的体制,令人民的生活依赖市场的运作。但是,市场本身就是人民劳动力产品之间的相互作用。换句话说,人民成了自己过往行动的囚徒。费尔巴哈曾经描述过,人们崇拜上帝,不过是创造出自己本质的“异化”。马克思将同样的词汇“异化”,应用到了对资本主义市场的分析之中:
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被国民经济学作为前提的那种状态下,劳动的这种实现表现为工人的失去现实性,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
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就越少。他创造的价值越多,他自己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带来了愚钝和痴呆……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
[4]
马克思的结论是,工人只能通过“共产主义”团结起来,夺取生产过程的控制权,才能克服这种不符合人性的生活。人类的自由不能只靠区区几次政治革命推翻封建主义残余(自由民主派人士经常这样说),而是需要发动社会革命来建立“共产主义”社会。
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努力,通过在巴黎和布鲁塞尔参加被放逐的德国社会主义者群体活动,为他们新形成的思想填充实践内容。加入被放逐的技工组织“正义者同盟”后,他们的活动达到巅峰,该组织很快就更名为“共产主义者同盟”——两人接受委托为其撰写了《共产党宣言》。
在此期间,马克思和恩格斯一直都在发展共产主义思想。在《神圣家族》和一篇未曾公开发表的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批判了黑格尔左派:后者从启蒙运动中继承思想,相信通过理性对抗迷信,就能带来社会变革。两人利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思想工具来达到这一目标,但在这一过程中又超越了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将宗教视为人性“异化”的表达,但他并没有提出疑问:为何会发生这种异化?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这种“异化”追溯到人类世代的不断努力,与自然角力谋求生路,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类彼此关系的变化。他们认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忽略了人类在不断变化的外部世界中担当的角色,以及由于外部世界而发生的不断变化。他们认为,这种“辩证的”相互作用,提供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阐释。他们将辩证方法与对政治经济的批判结合起来,在《共产党宣言》中考察了历史和社会的全貌。
这里不是我们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详加讨论之处,尤其是考虑到整本书都尝试以他们的思想为基础来阐释人类的历史发展。但是,一些特定的重要论点依然有必要在此明确一下。
新的世界体系
马克思的思想经常被认为已经过时,因为他的著作都成书于一百五十多年前——尤其是对那些简单读过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出版于马克思出生四十多年前)就将其视为马克思思想基础的人们而言。然而,《国富论》写就时,工业资本主义还仅仅局限在欧亚大陆西部边缘的小部分区域,而《共产党宣言》则作出了资本主义将会传播到全世界的预言——我们今天所称的“全球化”:
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使反动派大为惋惜的是,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
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如果上述段落受到批判的话,并非由于它们已经过时,而是由于马克思描述的这一过程在他写下这些文字时尚处于萌芽状态。今天的世界,要比1847年的世界更像马克思描绘的图景。
马克思和恩格斯继而开始讨论“异化”这一主题,并以更加简明的语言呈现如下:
在资本主义社会,活生生的劳动力只是增加积累的劳动的工具……过去主宰着现在……资本是独立的并且拥有特性,而劳动力则是依附的,失去了特性。
这注定了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
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只要指出在周期性的重复中越来越危及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生存的商业危机就够了。……在危机期间,发生一种在过去一切时代看来都好像是荒唐现象的社会瘟疫,即生产过剩的瘟疫……仿佛是一次饥荒、一场普遍的毁灭性战争,使社会失去了全部生活资料;仿佛是工业和商业全被毁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社会上生活资料太多,工业和商业太发达……资产阶级用什么办法来克服这种危机呢?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办法呢?这不过是资产阶级准备更全面更猛烈的危机的办法,不过是使防止危机的手段越来越少的办法。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只能粗略地概述资本主义的危机及其长远命运。马克思审慎严谨地阅读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著作,并对世界上第一个实现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英国进行了集中的实证研究,将余生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详细阐释资本主义的逻辑,阐释一个建立在异化劳动循环和积累之上的世界是如何运行的。[5]
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资本主义和人类此前的社会形态做了重要对比。之前的统治阶级寻求实施保守主义政策来推进统治。但无论资产阶级如何将保守主义措施视为政治和思想上的选项,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发展动力都在不断削弱保守主义:
资产阶级如果不使生产工具经常发生变革,从而不使生产关系,亦即不使全部社会关系经常发生变革,就不能生存下去……生产中经常不断的变革,一切社会关系的接连不断的震荡,恒久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各个时代的地方。一切陈旧生锈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见解和观点,都垮了;而一切新产生的关系,也都等不到固定下来就变为陈旧了。一切等级制的和停滞的东西都消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于是人们
[6]最后也就只好用冷静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生活处境和自己的相互关系了。
工人与新体系
除了资本主义之外,《共产党宣言》中也强调了其他内容,包括从资本主义社会中崛起的工人阶级:
随着资产阶级即资本的发展,无产阶级即现代工人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发展;现代的工人只有当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当他们的劳动增值资本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所以他们同样地受到竞争的一切变化、市场的一切波动的影响。
由于资本主义本身的持续发展,工人阶级团结起来成为能够反击资本主义的一股力量:
随着工业的发展,无产阶级不仅人数增加了,而且它结合成更大的集体,它的力量日益增长,它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机器使劳动的差别越来越小,使工资几乎到处都降到同样低的水平,因而无产阶级内部的利益、生活状况也越来越趋于一致……资产者彼此间日益加剧的竞争以及由此引起的商业危机,使工人的工资越来越不稳定;机器的日益迅速的和继续不断的改良,使工人的整个生活地位越来越没有保障。
在这种形势下发展出的“联合”:工会,开始将工人们组织为一个阶级。即便
……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值;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雇佣劳动完全是建立在工人的自相竞争之上的。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使工人通过结社而达到的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于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
这些谈及大规模工业和世界市场发展的段落,是对未来发展趋势的一种预测,而非建立在对1847年欧洲准确实证研究基础上的描述——更别提非洲、亚洲和美洲了。在法国和德国,工人阶级依然是占人口总比例较小的群体,而非“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绝大多数人”(就像另一段落中所说)。即便是1870年的德国,在工厂工作的工人也只占总劳动人口的10%。在1848年的英国,虽然工人的数量远远多于这个数字,但却依然存在着数量众多的劳动力在土地上耕种、在小型工场中流汗或充当仆人。不过,马克思和恩格斯能够清晰地看到,随着资本征服全球,工人阶级将会迅速壮大起来。
他们描绘的图景经常受到批判,因为他们假设这种增长将会是一种大工业的“无产阶级”老套路。我在本书后面的章节中,在讨论20世纪最后二十五年间历史的时候会谈到这一问题。应该说,尽管这可能是恩格斯在曼彻斯特及参加宪章运动的经验基础上作出的假设,但却并未铸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逻辑中。赚取工资的雇工越来越多地取代了农民或手工业者进行生产,这并不代表特殊形式的工资工人就是必需的。它所有隐含的意思,不过是前所未有的高比例的社会劳动力将不得不依靠出卖工作能力(马克思后来所称的他们的“劳动力”)来谋求生计。他们的工作条件和工资,一方面由资本的竞争动力决定,一方面则由他们反抗资本的力度决定。无论他们在工厂、办公室还是在电话中心工作,无论他们身着工装、白领制服还是牛仔服,这都不重要。看看这些观点,在一个所有类型的工人都被告知,他们的生计完全仰仗公司或国家在“全球化竞争”中取得成功的时代,我们很难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逻辑中挑出错误。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也承认,全球资本主义依然存在着未充分发展的特性。他们写道:“共产党人把自己的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德国,因为德国正处在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夜。”《共产党宣言》继续写道:“因为同17世纪的英国和18世纪的法国相比,德国将在整个欧洲文明更进步的条件下,拥有发达得多的无产阶级去实现这一变革,因而,德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只能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直接序幕。”
马克思和恩格斯预见到革命很快就会发生,被证明完全正确;他们预测:在即将发生的革命中,工人将会担当起比在此前任何一次革命中都重要许多的角色,这一观点也被证明完全正确。不过,他们无法预见的是,资产阶级如何应对工人这一愈发重要的角色。
[1] 古斯塔夫·迈耶(Gustav Mayer),《恩格斯传》(Friedrich Engels, London, 1936),第44页。
[2] 关于恩格斯对欧文的兴趣及仰慕,参见古斯塔夫·迈耶,《恩格斯传》,第45页。关于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影响力的观点,参见《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译自《马恩全集》第四卷(London, 1975)第527页,关于恩格斯抵达曼彻斯特一年后对政治经济的首次批判,参见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纲领”(Outlines of a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收入《马恩全集》第三卷(London, 1975)第418页。
[3] 今天这篇手稿以各种版本出版,包括《巴黎手稿》(Paris Manuscripts)、《1844年手稿》(The 1844 Manuscripts)、《早年作品》(The Early Writings)。
[4] 马克思《1844年手稿》,收入《马恩全集》第三卷。[引文出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1页。]
[5] 反映在马克思的三卷本《资本论》中。关于马克思思想的深入论述,参见我的著作《疯人院经济学》(The Economics of the Madhouse, London, 1995)、《解释危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再评价》(Explaining the Crisis: A Marxist Reappraisal, London, 1999)第一章,以及亚历克斯·卡利尼克斯(Alex Callinicos)所著的《马克思的革命观念》(The Revolutionary Ideas of Karl Marx, London, 1999)。
[6] 大多数英文版在这里使用“人们”(man),后面使用代词“他”(he)。但马克思实际上在这里用的史德语词汇“人类”(Menschen),而非“人们”(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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