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十二章 二月革命



  布尔塞维克的意思是多数派,即指俄国的共产党。这一党现在还握着政权,统治全俄。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使他们得势的。

  十月革命乃是法国大革命以后世界上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实。它比法国大革命还要伟大些,因为它进入社会的根柢更深。固然法国大革命是带有社会革命的性质,但俄国革命才算是有史以来唯一的社会革命。法国大革命志在建立政治的自由与平等,相信由此可以实现万人的友爱团结与万人的安乐。这在进步之路上可说是前进了一大步,它终于改变了欧洲全部政治的面目。它推倒了法国的君主政治,建立了一个共和国,废除了封建制度,取消教会与贵族之绝对的统治。它影响了欧洲大陆,使之走向进步的路上,又广布民主思想于全欧。

  然而法国大革命不过把有产阶级推上了权力的地位,它并不曾将社会组织根本改变过。这是追求政治权利与政治自由之政治革命。这革命算达到了它的目的。法国如今是民主政体,而“自由,平等,博爱”三大标语还在每所监狱的墙壁上大书特书着。可是人们依然受掠夺,受压迫。主人与奴隶的阶级区分依然存在。

  法国大革命把中等阶级(有产阶级)推上了权力的地位以代替贵族。它给了农民一些宪法的权利,使他们不复再是农奴。然而有产阶级之掌权和工业制度之发达又使农人变为有产阶级的依附者,城市工人变为工钱奴隶。

  事实上只能是这样,因为没有经济的自由,政治的自由也没有什么大用处。我在前面早已说过自由是表示你有做一件事的权利;然而要是你没有去做那件事的机会,权利也不过是空话。不管政治情形怎样,机会总是在你的经济状况。试问对于一个不得不做一辈子的奴隶以免自身和妻儿饥寒的人,政治的权利有什么用处?

  法国大革命虽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事实,把人们从君主与贵族之专制中解放出来,但它也不曾给人们以真正的自由,因为它并不曾给他们以经济的机会与经济的独立。

  俄国革命之所以比以前所有的革命更重大,更深刻,更有意义者即在此。它不仅废除了沙皇及其绝对的统治;它还做了更重大的事情:它毁坏了有产阶级、大地主、工业大王等等之经济的权力。因此它就成了有史以来唯一的大事业。

  这是法国大革命所做不出来的,因为那时候为生活的条件所限制,无产阶级还不能抗拒有产阶级以直接谋自身的解放,而且人们还相信政治的解放就足以使人自由而平等。他们还不明白一切自由的基础是经济的。然而一句话说完,这并不足为法国大革命病;当时时机还未成熟不能有一个根本的经济变革。

  经过了一百二十八年之后俄国革命一旦发生就表示出来它是进步得多了。它直入到社会纠纷之根柢。它知道如果农民不占有土地、工人不没收工厂以便不再做土地垄断者与工业资本主的奴隶,那么纵有政治的自由也是枉然。

  自然俄国革命并不是在一晚上就完成了这样的大事业。革命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是逐渐生长的:它们开始很小,渐次增加力量,渐次发展,渐次扩张。

  俄国革命是在欧战中发生的,由于国内人民与前线军队的不满而爆发。俄国人民疲于战争,困于饥寒穷苦。兵士也不高兴再残杀了;他们开始怀疑他们为什么必须杀人或为人所杀。当兵士一旦开始问这些问题时,战争便不能够继续下去了。

  沙皇政府之专制与腐败正是火上加油。法庭成了公然行贿的场所,僧侣拉斯蒲丁因医治太子的病获得皇后的欢心,淫乱宫廷,秽声四溢,他凭借皇后与沙皇的信任多方干预国事。阴谋、贿赂以及种种龌龊之事非常猖獗。军费常被高级官吏吞没,军需并不备办完善便强迫兵士赴前敌作战。有些联队即起而叛乱;有的便不肯作战。兵士渐次与敌兵亲善起来,(那般人与他们并无仇恨,而且也是一样地被强迫来作战的。)大多数的兵士都抛枪回家。回到本国以后他们便把前线的种种凶狠残酷的惨状一一告诉同胞,因此民众的不满愈增,这时候他们居然高声表示反对沙皇及其统治了。

  民怨日烈,而同时赋税增加,民财日困,食物日渐减少,饥馑之象已现。这样就点燃了革命的引线使得革命之爆发成了不可避免之事实。“面包与和平”的呐喊春雷一般地响起来了,挟排山倒海之势冲来,没有什么能够抵御住的。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爆发了。和往常革命发生的情形一样,权力阶级最初还如在鼓中,不明白真实情形,他们那般当权的人还以为这只是街市的扰乱、罢工,或抢面包的骚动罢了。他们相信自己是很安全的。然而“扰乱”继续下去,蔓延于全国,使沙皇被迫退位。不久这君临全俄的独夫就被捕而流放于西伯利亚。尼古拉二世自己曾流放了无数的革命党人到西伯利亚去送死,却不料后来他和他的全家就在那里送了命,于一九一八年被布尔塞维克枪毙于西伯利亚的爱加特林堡。俄国专制政治是废除了。二月革命不曾放过一枪就把欧洲权力最强的政府推倒了。

  “怎么样能够做得如此容易?”你会诧异问道。

  罗曼诺夫朝的统治乃是极端的专制政治;沙皇治下的俄国乃是欧洲最不自由的国家。人民实际上毫无权利。专制独夫的意思乃是最高至上的东西,警察机关的命令就是最高的法律。民众生活于贫困之中受着最厉害的压迫。他们渴望着自由。

  一百多年来俄国革命党人就在极力与专制政治奋斗,鼓动民众起来叛乱以推翻沙皇的统治。俄国革命运动的历史充满了最优秀的男女的献身事实与牺牲精神。千万的人连续地走上殉道的路,登绞刑台,入监狱,受拷打,被放逐,冰天雪地上,人间地狱中,冻死,病死,被摧残而死者不知有多少。自十二月党人立宪暴动以来一百余年间俄国历史无一页不涂满虚无党人、革命党人之牺牲的热血,自由的炬火也因之而无时或熄。这种英勇的殉道在历史上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来。

  诚然这是一场胜负早定了的战争,革命党人一定会战败的,因为那般自由之先驱者完全没有自由不能活动以接近民众,教导他们,使他们觉悟。专制政治有无数的军警与秘密侦探,有“第三区”,有秘密的“阿克拉那”(禁卫军),有司法制度,有贵族阶级等等在严密地保护着,同时还有教会、报馆、学校做它的工具。它们训练人民尽忠沙皇,服从“法律与秩序”。谁敢自由思想,自由表示意见就会受着重罚;甚至于那般企图教农民读书识字的人也不免身受重刑。和往常一样,政府、贵族、教士、有产阶级全体联合起来使民众永陷于无知与奴隶之状况中。和平的宣传者至是已毫无传播他们的思想之可能了,最后只得使用暴力来与野蛮的专制政府战,用恐怖手段来惩治权力阶级使它知所儆戒,同时来强迫俄国国民与世界人民注意于这种不能忍受的现状。这是必需的。这悲惨的实际便使得恐怖主义的活动发生于俄国,把和平的仁爱的理想家变成了杀暴君的刽子手。这般人(大都是少男少女)甘愿而且渴望牺牲自己的性命来谋人民的解放。在俄国像苏非亚·柏罗夫斯加亚、热利亚博夫、启尔巴启奇、格林奈屋次基、利沙可夫、巴尔马雪夫等那样抱着大无畏的决心上绞刑台以身殉理想的青年殉道者不知道有多少!他们的名字是会永远被人宝贵的。

  这是一场势力不平均的战事。一场必败的战斗。然而俄国青年之英勇的牺牲与献身的热诚也不是白费的。人民后来终于慢慢地觉悟了。他们明白了事物之真相,他们同情于争自由的革命青年。“这是圣人”,在“五十人审判”后这样的呼声响遍了全俄国。这对于全世界是一个多么大的教训,对于一般懦夫是一个何等的鼓舞!这给我们证明出来不管一切的专制与迫害,人类的进步是永不会停止的。

  一九〇五年革命第一次在俄国爆发了。然而专制政治还是十分强固,民众的暴动被压止了,但沙皇也不得不略微顺从民意,承认实行立宪。凶狠残酷的政府为了这个小让步也要拿许多革命党人的生命做代价,于是许多的革命青年又被害,被监禁,或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去了。在外省军事当局在沙皇的“立宪宣言”发布后,有的甚至于将热诚的民众大行屠杀,以致酿成叛乱,然后又用铁血政策来剿灭它。

  于是反动又占了上风,专制政治又一次觉得它的地位是非常稳固的了。但并没稳固到多久。求自由的欲望只可以被压制于一时,却不能消灭。这是生理的需要,维持较美满的生存所必具的条件,没有权力可以把它永远压抑住的。

  十二年以后另一次革命又来了。这就是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这证明出来一九〇五年的精神是不曾死去的,那般殉道者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是枉然的。殉道者的热血是自由之树的养料。革命党人的工作与牺牲到底生出了果实。俄国人民从过去的经验中得到了不少的教训,有下面的事实为证。

  在一九〇五年俄国人民只要求减弱专制政治的权力,要求一些政治的自由;现在他们要把专制政治完全废除了。

  二月革命敲了沙政的丧钟。这是历史上流血最少的革命。如我在前面所解释的,便是权力最强的政府,一旦在人民不肯承认它的权威,不肯服从它,不肯扶持它的时候,也会像烟雾一般地消散了。差不多不发一枪就把罗曼诺夫朝解体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全体人民疲于它的统治,以为没有它俄国现状可以更好一点,决定去掉这个无益有害的东西了。实际生活的需要与革命党人的不断的宣传和暴动使人民明白沙政是非去掉不可的了。这种感情传布于全俄,便使军队也失掉了对于现状之信仰。人民生长发展到超过专制政治了,他们在精神上已经脱离掉它的羁绊,由此渐次养成充分的能力以争得他们的实际的、身体的自由。

  全权全能的专制政治在俄国之再不能得着扶持者即在此;事实上没有一个联队来防护它的。欧洲最有力的政府就像沙上的楼台那样很容易地倒塌了。

  一个暂时的临时政府成立起来以代替沙皇。俄罗斯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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