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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一场世界性争论——译者新序
郑超麟
(1998年4月4日)
载于安德烈·纪德著,郑超麟译《从苏联归来——附答难》,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
六十年前,即一九三六——三八年之间,有一场争论,起初发生于法国,随后蔓延于世界重要国家,包含我们中国在内。
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表示了他拥护苏联的态度,于是在当时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便发动各国同情苏联的名人和群众纷纷拥护纪德,给他以各种赞誉。而且苏联政府邀请他去访问苏联。原想访问回国后纪德一定会发表文章更加歌颂苏联的。想不到纪德回国后的文章,却辜负了苏联政府的期望。他发表了《从苏联归来》一书,揭露了苏联的阴暗面。于是,亲苏的群众和名人又纷纷指责纪德忘恩负义,不仅收回给纪德的种种赞誉,而且直接对纪德个人以人身的攻击。参加这个反纪德的合唱团中,也有另一个著名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
我们中国也不甘落后,亲苏的名人在短期内也发表文章攻击纪德或翻译外国反纪德的文章。
中国过去崇拜纪德的作家们也一反过去对纪德的态度,反对纪德了。
我的战友们,在纪德亲苏时并不崇拜纪德,当纪德“反苏”时也不攻击纪德。我们找到了一本《从苏联归来》的法文原本,由我翻译成中文在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一年以后,我又翻译了《为我的〈从苏联归来〉答客难》一书。此二书,当时也曾发生了一定的作用。
近年,罗曼·罗兰在旅苏时写的日记经过五十年的封存以后出版了。大家看了这本书,又联想六十年前罗曼·罗兰同纪德的争论。过去认为罗曼·罗兰是对的,现在认为罗曼·罗兰并不一定是对的,于是,都想找六十年前出版的纪德的两本书来看看。
这就是又引起六十年前那次争论。我及我的朋友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到了当年我翻译的那两本书。现在我想重新出版这两本书,供争论的人参考。时代已经改变了,我想争论的结果不会同从前一样了。
此二书初版是相隔一年分别出版的。此次重版,则合订为一本,书名也改为《从苏联归来——附:答客难》。以下的文字同时适用于这两本书,以此作为它们的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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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联归来》出版于一九三七年,距今已有六十一年了。世界和中国,在这期间,发生了多么重大的变化!书中所反对的,主要是当时苏联流行的对于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现在怎样呢?现在,不仅被崇拜的个人已经不存在了,而且连苏联这个国家也已灭亡。即以这个译本而论,出版时中国还是在受国民党的统治,不仅我这个译者,姓名不能写在书报上,连我的身体也监禁在国民党的中央军人监狱中。纪德此书的法文原本就是我的战友们从狱外设法送进狱中给我翻译的,我利用当时奉命翻外国军法的机会,偷空译出,然后送出狱外的。著名作家楼适夷先生,当时也同我监禁在这个监狱中,也同我一起翻译军法。他曾回忆此事:
有一次,他翻译法国纪德的《从苏联归来》,有人说,这本书是反苏的,别看它。可我还偷偷地作了他的译稿的第一位读者。我为此事还挨了难友们的批评。我不大服气,我记得一节,是纪德游苏时,到电报局去打电报,电文中提到斯大林的名字。电报员要他必须在“斯大林”上面加上“伟大的”字样,他没有加,这电报就打不出去了。(见《新文学史料》一九八九年第三期楼适夷文《记郑超麟》)
当时一同翻译军法的,只有我一个是托派政治犯,其余十余人都是中共方面的政治犯。我晚上住在小房间,他们集中住在大房间里,无形中成为一种组织。
由楼适夷的回忆可以知道,纪德此书具有战斗性。我刚译好,尚未付印,就引起了一次争论。我出狱后,听说销售很多,重印了好几次,发生了相当大的政治影响;也引起了争论。但我出狱后已经全面抗战时期了,人们已不去讨论拥苏反苏问题了。不过,解放后,我入狱,我译的《从苏联归来》一书还是被列入罪证,公安局的审讯员斥责道:你译的反动的《从苏联归来》的书阻止了好多青年人投奔延安!
由此我知道,平生所译的书,除了《共产主义ABC》在“大革命”时代发生过很大的政治作用之外,这本《从苏联归来》当时也曾发生了较小的政治作用。
所以,此次由于罗曼·罗兰的旅苏日记封存了五十年之后公开出版,重新使人对于纪德的《从苏联归来》发生兴趣,使人急于知道这两个法国有名的作家先后相隔一年游苏感想有何异同,我的这个译本就从尘封的图书馆书架上被人找出来了。我看了倍加亲切,同意重新出版。
纪德为了回答当时人对于他的“反苏”的攻击,曾再写一本书,名为《我的〈从苏联归来〉再润色》,也是我翻译的,改名为《为我的〈从苏联归来〉答客难》,也是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当时正在抗战期间,销售不多,图书馆没有收藏,想找一本却没有找到,便要放弃了。刚写到此处,忽然得到朋友来信,说他找到此书了,正在复印寄给我。我也是喜出望外。
我急于写完此序,不能再等待这第二本的纪德书寄来,便要在此序中说说对于罗曼·罗兰和纪德两大作家发表议论。
纪德的朋友王尔德曾指着纪德的嘴说:“这张嘴是不会说谎的。”纪德游苏,看到好现象就表示赞美,看到坏现象,便如骨鲠在喉不得不吐。他明知写了并出版了这本《从苏联归来》,必然会招来所有亲苏的人的攻击,但他不管后果如何,写好还是发表了。罗曼·罗兰的日记,字里行间对于斯大林的个人崇拜也是不满意的,但他只用暗示却不敢明写,又要封存五十年。
在纪德的第二本书(简称《答客难》),很少理会别人对他的攻击,惟有罗曼·罗兰对他的攻击,他是特别痛心的。我译这第二本书时,至今也已有六十年整了,内容也不记得,只记得纪德如下的话,即“罗曼·罗兰对我的攻击使我痛心,这只老鹰已经筑好它的巢了”。这个反击,看似很轻,其实很重。
我老了,再过两年就满百岁,适逢中年时翻译的书今年又能重版问世,这也是晚年的一件喜事。
一九九八年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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