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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

郑超麟

1995年4月21日


  原载香港《十月评论》杂志1995年第3期合刊(总第176期)


  很早就有人将楼子春(国华)比作恩格斯,这不是说他像经典作家的恩格斯,只是说他像恩格斯那样慷慨救济贫困朋友。试想,马克思流亡在英国,一家数口无以为生,去考什么公司的小职员,又因字写不好,未被录取;如果不是恩格斯救济他,人类哪能得到《资本论》这样的经典,国际工人联合会这样的团体,马克思主义这样的革命理论呢?
  “比拟”自然是有缺陷的,楼子春终身救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救济的也不是什么“马克思”,他自己也没有恩格斯那么多的财产,等等。
  一九三一年以前,我不认识楼子春。那时,我住在华德路的鸿运坊,靠译书为生。每日黄昏,我总要放下笔来弄堂口走走。时常看见一个青年人,戴着鸭舌帽走进弄堂来。看见的次数多了,我就设想:这是一个职业青年,在什么地方工作,现在回家的。
  一九三一年,统一大会选出的领导开会时,陈亦谋发言中常常提到“楼少垣”。陈亦谋是客家人,客家话中似乎没有OU韵母,他发不出普通话的“楼”字,有时说成Liu,有时说成Luo,陈独秀笑起来,问他:你说的人究竟姓“刘”,还是姓“罗”。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夜间,我被捕,同案七八个人关押在提篮桥巡捕房的大房间内。等候引渡三天或两天之后,我们透过铁栏杆,看见旁边一个小房间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青年人,正是那个职业青年。他同门外来看望的二个人谈话,我的同案中有人说:这个人是我们的人楼少垣。那个“职业青年”原来就是陈亦谋常常提到的那个姓刘或姓罗的朋友。来看望的是虞洽卿的儿子和律师。
  大约在这年九月间,我们都关在龙华警备司令部的看守所。一天,我在人字弄的铁门口看见新解来的一个犯人,就是楼少垣。我以为他释放了,谁知他也来这里。以后,我们在一起受审,判决,入模范监狱,解往杭州招庆寺,在招庆寺朝夕相处,我们才熟悉起来,他也是此时才同王凡西熟悉的。
  我一九三七年出狱后未回上海,但在通讯之中,我们已经像兄弟一般亲熟了。他那时已经下了决心要救济我的贫困生活。我未回上海前,他已经卖去二部译稿,回上海后,我每月初收入不够维持生活,总是他设法补贴的。我起初心里不安,要“量入为出”,但不成功以后,也就习惯于他的救济了。他不需要我开口,算好时间会送钱来的。
  自然,我用的不完全是他自己的钱,他的社会关系多,有钱的朋友也多,也向这些朋友拿钱补贴我的生活,从不告诉我这些朋友是谁。但有一例外,即到抗战晚期,市面萧条,他自己生活也很困难,他不得不告诉我一个朋友的姓名:谢澹如,因为谢澹如提出了条件,即:完全维持我半年中的生活,但我必须在半年内写出自传。因此,他就不能不告诉我此朋友的姓名了。我有一文记载此事。
  上海临解放前,他和王凡西去香港,我自愿留守上海,他虽不同意,但我坚持己见,他只好留下一封信给我,等我万一改变意见时,拿此信去见他的一个朋友,向他的朋友拿钱买飞机票去香港,我接受了他此信,但始终未用。
  当我在监狱期中,我的爱人刘静贞在一九五七年处理“老弱病残”犯人时提前释放。起初还能教书维持生活,后来连书也不能教了。楼子春便以他的次子的名义,每月汇五十元,以后七十元给刘静贞,一直到一九七二年我改变监禁为严格管制时为止,刘静贞搬到管制工厂来同我住在一起,便不能接受香港寄来的钱了。刘静贞始终以为这钱是她的干儿子寄的,到她死后几年,她的干儿子来上海告诉我,这钱原来是楼子春寄的。
  我恢复了公民权,解除了管制,迁到新居之后,不待我请求,楼子春便寄了三百元给我。刘静贞死后,他又寄了三百元给我,解决了我的困难处境。
  我有生活费,又有公费医疗,照理不应当有困难了,但我不会理财,他仍然担负了补贴我的生活费用的工作,一直到他此次生病。我不记得怎样会在信中提起这个问题,他回信告诉我,这几年他寄给我的钱,百分之七十是我在香港的稿费,只有百分之三十是他自己的钱。我从来没有记账,但心知这个比率不对,如果倒过来,百分之三十是稿费,百分之七十是他的补贴,那就差不多了。
  最令我不安的,有一次他信中告诉我,他已立下遗嘱,要他的子女在他死后照样寄钱给我补贴生活。这就太过分了,我写信给他说:我拖累了你一生,但无论如何,不能再拖累你的儿女了。
  最后说说日本胃药“胃仙U”的故事。在公费医疗中我的心脏病很快就控制住了,但胃病医不好,试了几种药,都没有效。上海报纸上有日本药厂的广告,说:“胃仙U”如何灵验,请大家托亲友在港澳两地去买(上海没有卖)。我只好请楼子春买几瓶寄来试试。他寄了几瓶来,自然不要我的钱,这药确实有效,胃病控制住了。但还有缺点,不能根治,一停服病又发作,我有三次下了决心,每日三片改为二片,由二片再改为一片,最后停服,可是几日后,前功尽弃!又从头服起了。
  近几年,上海也能买到“胃仙U”,但公费医疗不能报销,日本药厂又在上海报纸上登广告:上海有假药,买时注意。于是我又要楼子春给我买了。香港都是100片装,每瓶要四十元人民币,即香港每片0.65元港币,上海每片1.33元人民币,价钱相差问题小,如果买到假药,问题就大了。楼子春病重期间还写信给他的女儿买“胃仙U”给我。
  前几日,我收到楼子春的女儿寄来四瓶百片装的“胃仙U”,不觉感慨万分!我把这四瓶药放在身边的书柜内,朝夕相见,不去开吃,以此纪念老朋友。
  以上我只写了他无私地照顾我的生活,不使我活不下去的一个方面。至于他在托派组织中,分裂以前或以后,如何努力筹款交付必要的工作费用,以及如何进行出版发行的工作,则王凡西的追悼文已有记载,我就不必重复了。
  总之,他绝没有要为自己积钱,安度晚年,遗传子孙的一般思想,这对于金融家和企业家辈出的余姚人,尤其难能可贵的。余姚的青年人往往读完小学便来上海“学生意”挣钱,连中学也舍不得读,只有少数人,一面学生意,一面自己读书,才能在文化上占一定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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