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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霜初偿苏州梦
郑超麟
(1993年4月12日)
〔说明〕刊载于范用编《(现代稀见史料书系)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版,2004年3月出版。
我童年时,即在辛亥革命以前,常听故乡父老说起苏州和杭州。为了同我们的偏僻小县相对照,他们竭力描绘繁华的都市。他们认为世界上最繁华的莫过于苏州和杭州。于是他们说了许多有关于这两个地方的故事,竭力说明如何繁华的。这些故事,一部分是出于旧小说的,一部分则是从他们的前辈听来的。最后,他们总要归结为一句成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像整个世界没有别的地方更繁华了。他们自己未曾去过苏杭,所说的是从前辈听来的。他们羡慕苏杭,并不减于伊斯兰教徒羡慕麦加。但我们小孩子听了他们的故事,却留下深刻的印象,都想将来去苏杭玩玩。
小孩子长大了,进洋学堂读书了,知道“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应数纽约和巴黎,至于国内,当时的上海也比苏杭繁华。故乡有个老先生捧着上海新出版的《海上繁华梦》看得津津有味。他虽然没有将小说的内容说给我们听,但书名可以表示苏杭的繁华比起上海来逊色了。不过,我们小孩子仍旧是向往苏杭的。
我自己后来去了法国。在那里“勤工俭学”,也多次逛了巴黎,觉得“世界花都”也不过如此。回国后长住上海,内心仍不忘记苏杭。虽然近在咫尺,但时值“大革命”,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去游“天堂”。革命失败后,工作并不轻松,更无机会了此夙愿了。
1931年,革命失败后四年,被国民党政权逮捕入狱,我以为这个“夙愿”同我其他更重要的理想一齐化为泡影了。
可是,出乎意外,我却来到“天堂”,在杭州和苏州的热闹街道上步行,而且在两地都住宿了几十日。了此“夙愿”了吗?要知道,那是带着脚镣手铐在繁华街道上步行的,而住宿的地方守卫森严,是不能自由出入的。
我被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判了十五年徒刑,关押在上海漕河泾监狱中。1932年,“一二八”战争突发,国民党政府害怕犯人暴动,便将全监犯人送去杭州关押。我们带着脚镣从漕河泾步行到新龙华,上火车去杭州;到杭州下车后再步行穿过市区,进入杭州军人监狱。军人监狱住不下,我们后面的犯人便住在西湖边昭庆寺一个佛殿,住了个把月。上海战争尚未停止,我们这部分借住佛殿的犯人,又被解往苏州军人监狱关押了。此次,是用大卡车载去拱辰桥,上轮船沿运河去苏州盘门外军人监狱。轮船后面有炮艇护送着。我们虽然带着脚镣,却得浏览江南运河的风光,特别是快到苏州时,看到“宝带桥”的壮丽景色。那么长的古桥,我生平未见过。当时我误以为这就是宋人诗词中说的“垂虹桥”呢,更激发了思古的幽情,直至前几年,我才认识了这个错误。
在苏州军人监狱也住得不久。5月间,有一批犯人要解去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关押,苏州监狱乘机把有不守监规记录的犯人解出去,我也在其内。此次是每两个犯人共用一副脚镣,一副手铐徒步从盘门外经过阊门外街道走到火车站的。我在南京中央军人监狱一直关押到抗日战争爆发时,才得出狱。
带着脚镣手铐,不能说游历了“天堂”。我曾将此意告诉我的苏州朋友和杭州朋友。
我的一个苏州朋友在苏州办了一个学校,解放后三年,1952年春节约我去苏州过年,就住在学校内。此时,我可以暂离上海了,便趁这个机会,真正了此夙愿。
学校中有五六个同事陪着我游览一天市区,又游览了一天虎丘。
在市区,我还游览了几个有名的花园,而且游览了几条有名的街道。我在一条大街的一个巷口看着牌子上写“专诸巷”,不觉一震。我没有进去看看:哪个屋子是专诸的家,也许只是以“专诸”为巷名而已。但我立刻想起了:这里就是阖闾和夫差的吴国的古都,想起了童年时在老家戏台上演的《鱼肠剑》的戏。我又在一条大街的岔路口看见一个牌子,指示:从此可去沧浪享。原来沧浪亭就在这里!少时在一个古文选本中读过北宋苏子美的《沧浪亭记》。原来,我不是游苏州,而是置身于中国历史中了。
在虎丘,我这个感觉更浓厚了。从山脚上去,半路上看见“真娘墓”,立刻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诗。上到山腰平地上,看到了向“生公说法”点头的顽石,又看见剑池,知道池水底下埋着阖闾的尸骨。何时能排去池内的水,将阖闾的尸骨和殉葬品发掘出来呢?可惜,在山上找不到有名的“五人墓”。在归途中,我入城后有意走“西北街”,穿过“桃花坞”。那里不仅以年画著名,而且有《三笑》故事中的唐伯虎的住宅。但我看不到那座“一颗印”形状的屋子。
可惜,我没有时间去访寻俞樾和章炳麟的家,更没有时间去访寻冒辟疆初会、再会童小宛的地方。
这次总算是了却夙愿了,我能自由自在在“天堂”的街道上走路。我还未去杭州。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苏州更比杭州重要。人家总说“苏杭”,没有说“杭苏”的。
论繁华,今天苏杭自不如上海远甚。那时陪我出游的一位教师说:最热闹的观前街也只能与上海的长寿路相比。但上海不能给我以置身于中国历史的感觉。
就在我春节游历苏州的同一年,即1952年,冬至日,我又被捕入狱。此次没有判刑,但关押了27年,才能出狱。在监狱内,除“政治学习”之外,有用不尽的时间,而且一个人独居一室,时间更多,我学会了填词。
我填了一首《摸鱼儿》词,记从杭州押解到苏州的历程。
纵多回,人间换世,江南依旧佳丽。少时羡慕苏杭好,说与天堂相似。曾系寄,带铁索鎯铛,共步苏杭市,运河景美,记炮艇护航,囚徒押解,船过太湖外。
松陵路,亲见长桥横水,波光山影明翠。追思张翰秋风兴,顿忆蒪羹滋味。生此地,惜时值中春,未见琼丝缀,相思梦里。愿一舸秋游,豉盐拌莱,数箸且尝试。
按词中“松陵路,亲见长桥横水”句是错误的。松陵路的长桥,即“垂虹桥”,现今所见的“宝带桥”,并不在松陵路,距离甚远,系后代的建筑。我有一首七绝题宝带桥邮票“千年绝景说垂虹,掩映山光水色中。桥畔三高祠在否?陶朱张翰陆龟蒙。”也误宝带桥为垂虹桥。这都是不熟悉苏州掌故所致。
我又填了一首《小重山令》,记1952年春节游苏州事。今录此词于下,以结束本文:
历历从头数昔游:三生花草梦,在苏州。当年曾此作羁囚,明眸远,皓齿去悠悠。
重至鬓霜稠,从群游旧苑,上高丘。就中最忆一盟鸥,亭亭立,塔影共沉浮。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二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