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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超麟
丁字碑
郑超麟
(1988年8月28日)
〔
说明
〕刊载于范用编《(现代稀见史料书系)郑超麟回忆录(下册)》,东方出版,2004年3月出版。
路透社今年7月1日莫斯科电:“苏联领袖戈尔巴乔夫星期五提出在莫斯科建立一个纪念碑,以悼念在独裁者斯大林统治下的数以百万计的死难者。戈尔巴乔夫在苏共代表会议上说:‘许多人建议建立纪念碑,我们必须同意。’他又说:‘这一纪念碑必须建在莫斯科,我肯定苏联全国人民定会支持。’”
按这是苏联领导人的第二次建议。距今27年以前,即1961年苏共召开第二十二次代表大会的时候,当时的领导人赫鲁晓夫就在大会上建议在莫斯科立一个纪念碑,以悼念斯大林恐怖下的牺牲者。此事,我记得当时中国报纸有报道。但给我深刻印象,至今不会忘记的,却不是当时报纸的报道,而是后来,1963年中苏两党之间公开争论时候,中国党的“揭发”。苏联党在报纸上骂中国党为“近代托洛茨基主义”。中国党反唇相讥,说你们才是“近代托洛茨基主义”哩,并举出一件事实为证。这事实就是当赫鲁晓夫在大会上的建议在世界报纸上公布以后,第四国际的总秘书处就打电报去莫斯科,大意说:你们在莫斯科建立这样一个纪念碑时,必须把托洛茨基的姓名“用金字”刻在碑上。
这样一件事情,别人看了报不久之后就会忘记的,但我不会忘记。当时,我关押在监狱中等待处理已经十年,许可每日读报也有七八年了。我一点都不知道第四国际的消息。它还存在吗?这天从报纸上读到这个消息,我才知道,第四国际不仅存在,而且能够对于世界大事迅速作出反应。
当时,我关押十年尚在等待处理。这就是说:我随时都会从监房拖出去枪毙的。我就想,如果人死后有鬼魂的话,我的鬼魂将到哪里去呢?我想,第一件事情就是到莫斯科去,到这一个纪念碑面前献一束鲜花。
我写了一首七言古风,表示我这个心愿。诗曰:
朔风猎猎白雪飘,道旁层楼百丈高,
楼顶红旗褪颜色,地道人出势如潮。
游魂躯体烟缥缈,顽固未化花岗脑,
鲜花在手踏雪行,逢人问讯丰碑道。
忆昔来游正少年,弹痕尚见学宫前,
楼低街窄称简陋,人物风流胜神仙。
昔穷今富文易白,大树遮荫果可摘,
不见种树当时人,树下藏血斑斑碧。
行行渐次见丰碑,碑身洁白如凝脂,
鲜艳花枝碑前置,碑上试寻黄金字。
累累名姓有若无,纵行横行尽丁字!
诗是要写的,但只能写成自己懂,而别人不懂。因为我是在监狱内写诗的。
出了监狱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纪念碑,赫鲁晓夫向苏共大会建议的,并未建立起来。如诗所写,即使我的缥缈游魂果真带了鲜花到莫斯科去,也只能献给一个缥缈的纪念碑罢了。
现在,这个缥缈的纪念碑终于可以希望化为实物了,不管托洛茨基的姓名是否“用金字”刻在碑上;同时,我自己也未化为游魂,而且今天也不需要用别人看不懂的诗句表达我的心愿,因为今天说出反对斯大林的话并不构成犯罪。但我不想另作一首诗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就让这首二十多年前作的诗,连同诗题《丁字碑》保留下来,记叙这个历史事实罢。
《丁字碑》者,《T字碑》也。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