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郑超麟 -> 《玉尹詩詞本事》(1996年)

浣溪沙(八首)



忆昔降幡出石头,
人如双燕弃危楼,
山城萧索暂迟留。

才感天公圆破镜,
又惊烽火阻归舟,
客中闲度茂陵秋。

※  ※  ※


岁暮天寒更遇兵,
炸弹和雪落山城,
双栖连夜梦魂惊。

辉水滩头留足迹,
来苏桥畔挽枯藤,
日高人已出郊炯。

※  ※  ※


小乱避城大避乡,
万山深处有村庄,
夫妻聊作狨狲王。

春水生时茶树绿,
鹧鸪啼处笋梢长,
山居况味不寻常。

※  ※  ※


溽暑高山有好风,
假期课室少儿童,
腹中块肉渐膨膨。

游兴未阑攀绝顶,
四肢无力倚孤松,
相扶同望北归鸿。

※  ※  ※


山下新来少敌机,
西风吹叶剩空枝,
出山回望尚依依。

自剪自缝还自制,
孩鞋孩帽更孩衣,
侵晨忽听小儿啼。

※  ※  ※


过尽残冬又晚春,
敌机连日往来频,
出城另觅一山村。

半岁乳儿能巧笑,
二年离乱叹艰辛,
相依亲子共三人。

※  ※  ※


村后群山步步高,
夜深时听虎狼嗥,
几回豚犬吻馋膏。

数度入城归已晚,
丹枫残照映长袍,
到村门户早拴牢。

※  ※  ※


又见山头拆野花,
提携抱负共登车,
越山渡海庆还家。

九载重临黄浦岸,
两人再饮锡兰茶,
却多身畔一娃娃。

[1] 究竟孰是:“孰”字书中印为“熟”。
[2] 又见山头拆野花:书中印“拆”字,疑为“折”字之误。


  这一组词记载我在皖南逃避战火的一段生活。抗日战争爆发,南京开始受到日本轰炸,国民党准备迁都,于是“疏散监狱”。大约从8月18日起,依照刑期短长,释放中央军人监狱的犯人。这个行动,国民党说是“疏散监狱”,是近代国家在非常时期的常见行动。一般人民则说是“释放政治犯”,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共产党提出的条件,究竟孰是?我不知道,但在中央军人监狱这次行动中,国民党释放的不仅是政治犯,而且有刑事犯和军事犯,最后还有一批无期徒刑的非政治犯未释放,全部都解到后方去了。
  当时,我和同案犯何资深住在单人一小囚室,何资深的刑期只剩下几个月了,8月20日,轮到他释放,下午办完出狱手续后,天快黑了,就同去办完出狱手续的犯人一起在教悔大厅中过夜,次日一早才出狱,他找到了我爱人的住处,由我爱人带他去老虎桥司法监狱去见陈独秀同志和其他同志,他们尚未出狱,陈独秀已经安排好:何资深和我夫妇不去上海,而到安徽绩溪县汪孟邹那里休养一个时期,当时,汪孟邹的大侄子在绩溪县城内老家中。我是8月29日才出狱,陈独秀已于8月23日出狱,住在陈钟凡家中,我们去找了他,住在他的房内地板上过夜。次日一早离开南京去芜湖,到汪孟邹开的科学图书社里住一夜,第二天坐长途汽车去绩溪县。
  我本来不愿意去那里休养的,我要回上海去,长期在那里工作,可是,这时听到上海南站被炸了,火车开不到市区,郊区下车又不好走,只好不提回上海的事情,去休养一个时期再说吧。
  谁知一去绩溪就住了差不多三年。
  最初住在汪孟邹家,不久就同何资深一道另租房子住,租的是汪孟邹内侄的房子,据说那是城里最好的私家房子,前后二进,我们住的是后面的一进,一明二暗,住定后已经是秋天了,当时日本飞机来轰炸了一次,人心徨徨,城里富户纷纷逃往乡村,我们也随汪家逃到城外十五里的山村去,过了旧历新年才回城里来,那时何资深已经动身回湖南去了。
  将近清明,传说日寇就要从宣城进入徽州,于是富户纷纷上山,汪乃刚在王家村办了一个临时小学,让我的爱人去教书,以免几家小孩子失学,同时我们也可以得到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我是准备在那里翻几本书的,可是此时发现爱人怀了孕,便要我去代课,于是我白天教书,晚上翻译了,学生约有二十个左右,其中有三个是毕业班,其他则从一年级至五年级的学生都有,教起来很费力,暑假到了,有几个学生在那里度假,我又开了一个补习班。
  暑假过后,战局稳定,富户纷纷搬回城里去,我们到九月间也回城区,另租房子等待生产了,11月5日,一个男孩子弗来出生。
  1939年,绩溪县城西南二十里的大乡村,有个农林中学,需要数理化教员,有人推荐我去教,只好放下翻译工作,正式教书,这是初中程度的农村学校,校长名朱大鼎,日本留学生,事后我知道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在教员中有些国民党员甚至C.C.份子,反对校长,闹了风潮,鼓动学生罢课,朱校长才接受我去教书的,我心里不愉快,同时学校又没有经费,教了一二个月未领到薪水,更重要的是当时按照国民党政府规定,每个教员都须于星期一上午做纪念周和写书面的保证书,保证“不违背三民主义”,领不到薪水可以借,纪念周也可以借口周末回城不参加,惟有这“保证书”无法应付,我决定辞职,我的借口是说领不到薪水,而向校长借薪,校长只借给我们所要数目的一半,真正的原因是不愿书写那一份“保证书”,我不能说明这个真正的原因,只好假说对朱校长不满意,这里,我应当向朱校长道歉。
  辞去教职后,我就可以专心翻译我的书了,那几年“休养”中,我翻译了托洛茨基的名著《被背叛的革命》,维克多•塞尔奇的《俄国革命轶史》,纪德的《刚果旅行》,斯文赫定的《新疆沙漠游记》,纪德的《为我的〖从苏联归来〗答客难》等书,这些书。一部分是在城里译的,一部份是春末以后在另外一个小村庄译的,因为那时又要躲飞机,不能不去乡村居住了。
  从王家村回城后,我住在亚东图书馆的老伙计陈啸清家中,不交房租,不写租约,同住了两年半,现在才知道,陈啸清是一位老革命家,参加了辛亥革命,赞助了五四运动,加入了共产党的组织,可是从不向人透露一句自己的身份和功绩,他的事迹没有人知道,连他二个儿子也不知道,我最敬佩的,是我们托派陈其昌同志被日本特务捕去时,他知道这个消息,赶到我家来报信,这种事情是很危险的,安知我不会同时被捕了?安知没有特务埋伏在我家里?
  1940年3月下旬,上海需要我回去,寄了路费来,于是我夫妇和新生一个小儿弗来越山渡海,经过屯溪、兰溪、金华、义乌、溪口、宁波、坐轮船回到作为孤岛的上海来了。

1996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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