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谢山

短札片语拾遗(1991-1995)

谢山


· 读郑超麟著《怀旧集》
· 向青等主编的一本书
· 真正的《陈独秀传》下个世纪初才能面世
· 读楼适夷《哀蒙铁》之感慨
· 李锐著《庐山会议实录》
· 只眼须凭自主张
· 读康春林编著《莫斯科三次公开审判》
· 立言之难
· 思考,独立地思考
· 平反的最大受益者是制造冤案的当事人
· 有感于王实味平反
· 历史不会留给人很多机会去改正错误
· 养吾浩然之气
· 名将论诗
· 岳阳楼
· 忆廉颇
· 戏解西游
· 读《徐松石民族学研究著作五种》有感  



读郑超麟著《怀旧集》


  畅读《怀旧集》(东方出版社1995年出版),颇多感受。过去一些无法公之于众的事迹,已大白于世。访问记《关于陈独秀若干问题的解答》和写八七会议诸篇,将陈独秀问题以及八七会议记录等历史事实侃侃而言,为别人著作所未见。此书虽只印两千册,想来在学术研究机构和图书馆等必有存放。一粒种子,落在土壤里,便会抽芽成长,不再是外力所能窒息和扼杀的了。老人这十几年来笔耕不辍,留下对历史对理论不可磨灭的贡献。

1995.10.10





向青等主编的一本书


  近日读了向青等主编的《苏联与中国革命1917-1949》(中央编译出版社1994年出版),是国家社会科学“七五”规划的重点项目。十年前,读过向青著《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关系论文集》,这次又找出重读对比。新书显然是在原《论文集》的基础上丰富了资料。书名用“苏联”而不用“共产国际”,既说明了“共产国际”早已成为克里姆林宫的一个御用工具,而且国际路线实质上也只是体现了苏联外交上的利益。书中对国际路线错误的批判是严厉的。尽管近年来对苏联和国际的批判已不列入禁区,但这样率直还是少见的。书中也提到反对派对中国革命的争论,而且用了较多篇幅表达了反对派的看法。如说到托洛茨基“敏锐的政治嗅觉”,还说到“实际上,反对派确在某些方面提出过很好的意见”,又说斯大林、布哈林等的“指导思想,策略上的右倾,促使了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形成,从而导致了大革命的失败”等等。书中所引资料,有些出自国内八十年代的出版物,学术界的这种现象是可喜的。

  此书是集体写作,有时便难免不如单一作者那样处处能突出主题。如此书对共产国际的解散只写了一个过程,而《论文集》则说明了国际和中共中央的解释有所不同。表面上都是说是“同当前斗争任务不相适应”,国际指的是“不利于解除英、美等盟国的后顾之忧”,而中共指的是“当前无需这个国际指导中心,它已经妨碍各国革命斗争发展”。也许这就是集体写作和个人写作的专注点有所不同。但这本书很值得一读,并提供了相当丰富的资料。

1995年7月22日





真正的《陈独秀传》下个世纪初才能面世


  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党史人物传》五十一卷中的《陈独秀传》(任建树著),很值得一读。此传主要是写了共产国际对中国大革命时期的重大影响,改变了过去仅仅谴责中共的做法,这是近十多年来历史学者的贡献。现在写这段历史,不能不受到一定局限。当时中共是第三国际的一个支部,领导人公开的言论和文章,不能不反映国际的意见,这和其本人的真实思想未必相符,有时矛盾极大。仅凭现有的公开史料,难免“隔靴搔痒”。地下时期的公开史料本已无多,而有些当事人的回忆,难免随写作时的形势以及本人利害关系而作不少回避掩护,史料的真实性便不免大打折扣,任建树的写作还是严谨的,至于他的某些评论只能见仁见智了。他对陈独秀晚期写得简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看来真正完善的《陈独秀传》可能要到下个世纪初才能面世。

1995.4.6





读楼适夷《哀蒙铁》之感慨


  解放初,我年仅三十,难得上医院,所以总认为医风不正是近年的事,似乎过去医院总还像个医院。读了楼适夷的《哀蒙铁》(见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散文与人》三),始首次惊讶,从解放区搬来的华北人民医院,而且是学白求恩的好医院,竟然对急诊病人如此马虎不负责,而且发生在首都,令人愕然。但更令人注意的是孩子死后的“余波”。主管《人民日报》四版的副总编辑林淡秋叫楼适夷写封“读者来信”予以发表,惊动了卫生部长李德全,于是医院进行了一次大整风。诗人沙鸥听说此事,写了一首长诗《驴大夫》。这都是正常的,但1951年文艺整风中,这两人都挨批,大概是因为“抹黑”,那医院可能原是学白求恩的先进单位吧!批评=抹黑=恶意攻击,这个公式从延安整风起流行,到反右以后差不多成了金科玉律。





李锐著《庐山会议实录》


  近读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增订本)。有关这类文章和专书,近年来已见到不少,但李著以亲身经历,根据各次会议当时记录,其材料之翔实可靠,自胜于别人,因之对当时各个人物在事件中之“表演”,留下一个如实的勾勒,史料价值极高。现在人们只会“义愤填膺”地抨击文革,不知文革只不过是反右以来的不断演变发展,其中庐山会议尤为关键转折点。反右虽也涉及党内,但主要还是对付“民主人士”和中下层干部,而庐山会议则在最高层引起震荡,以后一切灾难皆溯源于此。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腐败”,表面上是新问题,实质上还是旧瓶装酒。读罢全书,率成五绝。

  只缘身在此山中(东坡句),扑朔迷离未易穷。转眼忽然沧海变,如何当局尚懵懵。

  神仙会上起烽烟,下石纷纷竞着先。异日诸公齐入瓮,思量作俑始何年。

  寒蝉禁口已堪悲,况复昧心作魅魑。忽忆闺中人冷语: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语)。

  切身苦楚自家知,不待千秋论定时,遍地哀鸿啼血泪,有人掩闼下重帷。

  从此神州万马喑,生民清庙费沈吟。昆明劫火留余烬,何处可寻赤子心。

1994年11月17日





只眼须凭自主张


  友人寄下唐宝林编的《陈独秀语萃》(华夏出版社1993年出版),先读编序及翻阅有关章节,序中所列四个特点:革命性和爱国性、大视角、彻底性、预见性。最后一点的引证是在批判斯大林式官僚。文中称“最可贵的是他关于社会主义的一些论断,今天正在逐步得到印证”,文中在敘述陈独秀学术活动的第五个时期也说“总结苏联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作出了许多英明的预见”。语萃中录了1929年致中央信、三十年代反对派内部文件及晚年的《最后论文和书信》。年表要略于1931年统一大会后,继以“开始领导反对国民党独裁统治的斗争。”虽然序中对陈独秀几次思想转折,认为“最后的两个转变未必全然正确”,处于编者的地位不能不这样说,而措词还是委婉的。总之,此书的编纂态度和以前的“传统”大不相同,是一可喜事。整个社会形势在转变,研究者也跟着转变。

  1990年春,足伤卧床,读《陈独秀传》(上卷任建树著,下卷唐宝林著),曾写了十二首绝句,末两首是:

  终身叛逆似猖逛,不肯依阿囿一乡。长夜漫漫犹未旦,多方求索亦何伤。
  掩卷沈思百感长,浮云功过本寻常。傍人门户多辛苦,只眼须凭自主张(赵翼句)

1994.1.24.





读康春林编著《莫斯科三次公开审判》


  此书很好。不独资料详尽,收集了当时庭审口供,供词等,为过去有关著作所简略;对问题的分析,说服力较强,对当时联共高层领导间的矛盾及发展过程,描述得很细致,足见作者用力不少。近年来在前苏联此类著作已很多(从每章注释所引书目可见),有些已译成中文。此书中有一段话是很有味的:“假定列宁死后有知,有人对他说,1936年8月莫斯科审判的主要被告是他遗嘱中提到的六位党的领导人中的两位……把他们判处死刑,而国家公诉人竟是曾效命临时政府的孟什维克维辛斯基,那么列宁会怎么评价这样的事件呢?列宁时代的人会怎么评价呢?对于这种假定的状况,1923年的人们只会作出一种解释:这就是说,反革命胜利了。尽管最后一句话是引用的,作者的态度已很鲜明。

1996.2.4





立言之难


  十年前写的书,修改了三次,临出版时又修改了一次,仍是一本坏书,可见一个人真要改变,实非易事。十年来只是跟着形势变,不是真正从学术上,从思想认识上起了改变。既非出乎内心,异日又有反复,亦不足奇。昔人之“立言”,诚以全身心投入,故不蕲乎一时之得失,故自信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今人则“著书都为稻粱谋”而已。梁任公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战,果能如是,则旧作之不惬于心者,当拉杂焚毁之,不只是改头换面以欺世,然此已难望于今之人矣。

  挫折、失败,适足为下一次胜利提供了有益的前鉴,那有一帆风顺的事。今人势利心重,囿于短视,只是讥诮“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不会反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建诗云:“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这是从萧索中看到了生意。龚自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意味更为深长。

1995.6.12





思考,独立地思考


  总结十月革命经验,是共运史上一件大事,其实也就是一部斯大林主义批判史。不认清斯大林主义的实质,便不免隔靴搔痒。陈独秀在1934年提出的以“重建十月”的口号代替“保卫”(苏联),颇具卓见。

  “三百多年前天主教的法庭判决伽利略有罪,这个判决不取消,倒不是伽利略的耻辱,而是天主教庭的耻辱。”此论极是。

  “思考,独立地思考”,当引为座右铭。

1991.2.19





平反的最大受益者是制造冤案的当事人


  从表面上看,什么平反等,受害人是最大的受益者,而实际上,从政治上看,最大受益者应是制造冤案的当事人。

  1992年10月31日新华社罗马电:“伽利略蒙冤三百六十年后,今天终于获得梵蒂冈教皇的平反。”科学和历史早已判定错误的是罗马教廷而不是伽利略,梵蒂冈的这个举动只是现教皇企图摆脱其前任所留下的鬼影罢了。然而约翰.保罗二世仍说:“当年处理伽利略是一个善意的错误”。这种“一贯正确”的措词,我们听得耳朵生茧了,上帝的仆人也未能免俗。1988年8月,苏联最高法院宣布为三十年代几起重大错案平反,戈尔巴乔夫还算是聪明的,在他还有权力时清偿了一些旧欠帐,再过几个月,他便无能为力,那些诬陷全部化为悲愤和历史的讽刺,只能让苏联前几代领导人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所以,能提出为陈年旧案平反的是“干父之蛊”,善于补过。对于受害人来说,有的早已含冤九泉,平反只是讨回了一个公理。

1995.8.12.





有感于王实味平反


  王实味终于平反了,说明颠倒了的历史总是要再颠倒过来的。家属提出的三项要求,严格说来,则应属于当权者为了改正错误应采取的措施。「不考虑,不可能,」只是说明对问题的闪闪遮遮,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这就反映了它在政治上的软弱无力。戴晴对此事出了大力。人们从她的报导中了解了事实真相,也了解了是非曲直。

  「平反」不是为王实味洗刷「罪名」,而恰恰是当权者需要洗刷过去所犯的「错误」(罪恶)。可是现在一切都被颠倒了,从寃狱中释放出来,还要叩谢「圣恩浩荡」!!

1991年6月30日





历史不会留给人很多机会去改正错误


  报载伽利略在三百六十年后平反,不过是个历史的笑柄而已。历史是不会留给人以很多机会和时间去改正其所犯的错误。戈尔巴乔夫在台上时,还能作出1988年的8.4决定,再过三年,他们就无权力来作这样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也不需要他们来作了。历史从不会遗漏给每个事件作出恰如其分的判决,它会平反一切冤案,而且也不会忘记给制造一切冤案者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近日重读陆放翁词,至“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常为黯然。梁任公读陆放翁集云:“叹老嗟卑却未曾,转因贫病气峻赠。”诚为知言。如仅为一身计,则为叹老,然沧海横流,老矣力不能济,而恬然作遗世想,则亦不足为志士矣。放翁在夔州立春日尝云:“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语似旷达而其情弥可悲也。

1994.4.8





养吾浩然之气


  从报上看到两篇有关郑超麟老人望百之年谈养生的文字,大概编者希望能传授些养生秘诀,老人却说:“我的长寿正是出于不遵守任何‘长寿秘决”,。这真是“道可道,非常道”,未免令一些人失望。世上多少人不愿死,舍不得死的,都被“无常”一索子牵走,从赢政的遣人入海求不死之药,以至群呼万岁。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才能无忧无惧。还是横渠西铭(张载)说得好:“生吾顺事,没吾宁也。”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只有信仰坚定,不以外物累心,才能不期寿而寿至。老人之长寿在此,如龚定庵的一句诗“世事沧桑心事定”。

1994.6.14





名将论诗



  《炎黄春秋》1994年第6期载有靳树鹏文《萧克评说陈独秀诗》。萧克是名将,还能论诗,真是难得。特别是他对陈独秀后期诗作的评价,更是掷地有金石声。现代人选注诗词的困难:一是不懂诗词,不知诗词用语与散文不同;二是不熟悉写诗当时的环境,未免望文生义,妄自猜测,有失本意。萧克对《金粉泪》所用“七分政治”一语的注释极是。我又想起有人把《金粉泪》中“党中无派缘清党,阿斗先生双眼明”中的“阿斗先生”释为蒋介石,其实“阿斗先生”,并不是指蒋介石。国民党分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当时是“训政”时期,时人认为这是把人民群众当作需人扶持的刘阿斗,即讽其不给人民以民主权利。这是当时人所共知的说法,“阿斗先生双眼明”,是说人民对这一切是心知肚明的。

  北京一位老书法家和诗人马里千读了靳文后,也是有感于将军风义,吟成一律,并泼墨挥毫,写成条幅寄给靳。头两句是“兰陵豪气未消除,论世因诗百战余”。首句“兰陵豪气”未知何指。诗文中用兰陵的,常见的是荀卿在楚为兰陵令(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或是用太白“兰陵美酒郁金香”,其它于古楚是在山东苍山县兰陵镇,隋唐仍之。

  我不知作者其意,信询郑超麟。老人回信说:“‘兰陵豪气’似乎是‘兰台豪气’之误,兰台同宋玉有关补此句当是说,本为文人,从戎后仍未失却文人本色。”

1994年4月19日





岳阳楼


  岳阳楼自孟杜两律脍炙人口后,楼以诗重,代有作者,而山谷(黄庭坚)两绝,简斋(陈与义)三律,亦称绝唱。故前人有云“未向岳阳楼上望,定知未可作诗人”但此,楼之煊赫千秋者,厥在希文(范仲淹)一记。楼上有清人题:“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冠绝诸联。五九年庐山会议,会后田家英、李锐等默默行山径,至一石亭,田家英拾木炭枝书此联于亭。去年登岳阳楼时触景伤情,乃作《登岳阳楼》。希文忧乐两语传诵至今,然今日何者为忧,何者为乐,先须分辨清楚。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当事者犹谓形势大好;而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识者有隐忧焉。忧乐颠倒,可为太息。写诗只能点到即止。后者借同游之酬答以述自处,只是两句古语:“志士不忘在沟壑”,“七十老翁何所求”。

  “七十老翁何所求”为王摩诘夷门歌结语,“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当时长平败后,邯郸危若累卵,候生之谋,延赵魏衰祚三十年,当与鲁仲连不帝秦并传,非仅如豫让聂政之酬恩而已,又另作《夷门歌》一篇。

1993.4.13





忆廉颇



  近日写《长平将军行》七古一首,这是接着《夷门歌》写的。

  庐山会议后,常常想起两句杜诗:“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人同此心,想当时应也有人发此同感)觉得老杜在千年前已为后人预写,深切有如天衣无缝。长平之战,赵军主帅原为廉颇,持重不出战。秦军旷日不能进,乃以反间计游说赵廷,谓秦人惟畏赵括。赵王庸弩,以括代廉颇,于是四十万众被坑长平,元气大伤,赵事遂不可为矣。一念及此,便觉“忆廉颇”一语,赵之存亡系焉,非徒泛泛以不用廉颇为憾而已。庐山会议以后十余年,惨酷过于长平,重读杜诗,百感苍茫。

  《长平将军行》说不到这一层意思,深愧不如古人用语之含义深远。此诗只说到教条主义之愤事。然昔人则泥古不化,执拗至死犹自以为是而不悟。今人则未必坚信教条主义,特假此以诳人,犹巫者之假鬼神以欺人敛财耳。是今人之不及古人耶?抑今人之胜于古人耶?

1993.5.27





戏解西游


  俗语说:跳不出如来掌心。似乎如来法力无边。但细思之,这法力其实亦有限。即使真有什么三千年一劫,五行山也有崩颓之一日。孙大圣被压了几百年,到头来还得放他出来,再关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如来也不得不出此一招,只是加了个条件:「皈依佛门」。其实,孙猴丝毫没有改造好,只是用个金箍骗了他才迫使就范。然而查查记录,几次使用金箍咒,错的是唐僧,由此也可见金箍咒的教育意义的渺少以至无能了。孙大圣放了出来,脾气还是依旧,看来还是挺”顽固”。他是石猴,脑袋自然是花岗石的。

  皈依佛门后成了正果有何意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孙猴被封了一个什么佛,可是人们并不以此相称,人们只称他为「齐天大圣」,沿用他自己的称号,惦记着他大闹天宫,从不记得他叫什么什么佛。上天的封号还不如他自取的花名,真怪!这似乎是对神佛的亵渎,阿弥陀佛,罪过!

  一般人认为《西游记》是神怪小说,我认为如透过神怪的外衣,把它作为一部社会小说来看意义更大,对人有不少新的启发。例如取经路上遇到一些妖魔,一类是土妖精,是些法力小危害也不大的,结果却被孙悟空一棒打死,名之曰为民除害。这是妖精的应得下场,体验「天法」的严正。另一类是有来头的,而且后台很硬,这些都是法力高强,几乎置唐僧师徒于死地,连几次请来天兵天将也无可奈何。最后发现他们原来是神佛的徒儿、坐骑、宠物(玉兔),以及下凡的星宿等等。案子结束后,没有听说要受什么严厉处分(当时更没有刑事处分),而且他们的主子们也没有因为管教不严造成严重后果而被天庭撤职查办,似乎连检查也没有写呢!而唐僧师徒所受的折磨只当是活该,名之曰考验,而且还须不断经受考验,直至历尽八十一难。我想这是小说家为了写这部名著,才让唐僧师徒活下去的,换个凡夫俗子,肯定受不了这般多的磨难,想想那些对手的后台多么强大!妖精中还有一类虽然没有来历,但是本领太高强,于是被神佛看中,收了去做镇山大使(如黑风怪、大鹏怪以及红孩儿等)。皈依成佛后,当然也是前罪一笔勾销,还可享受人间香火供奉!这是第一类妖精所不能梦求的,原因就在于这符合一条辉煌的原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们原来所持的屠刀,确是够锋利的,而第一类的妖精缺乏的就是这把锋利的屠刀,尽管罪恶小,却不能援引成佛的原则而只落得严厉镇压的下场。所以第三类其实可以和第二类合并为一类。从来妖精只能分为两类:一是和神佛无直接关系的,即土生的,严惩不贷;另一是和神佛有关的,(已有组织关系的,或可以发展的),治病救人,全力挽救。这一发现也许比从《狂人日记》的字缝中发现「吃人」两字更有意义,不过这一发现却使取经这一伟大事业的神圣光圈黯然褪色了。佛祖真是为了普济众生而把真经传来东土吗?为什么阻碍取经的恰恰正是那些与神佛有关联的化了装的魔头呢?自圆其说的所谓“考验”,只能使身受其害者啼笑皆非,痛心疾首。在普济众生的幌子下究竟干出了一些什么勾当?从对待妖魔的态度上看,难道还分不出谁亲谁疏?

  我又发现《西游记》结局还漏写了一大段。大概吴承恩写累了,才草草收场。书中说到取经以后,唐僧师徒都成正果,授予佛号,其实不然。当时诸佛对孙悟空做鉴定时,认为他首先出身不纯,不如唐僧是佛门弟子,八戒是天篷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出身高贵,连白马也是龙宫三太子,而孙只是石猴,缺乏「神性」。此点是原则问题,非常重要,不能越级擢升,更不能上升为佛。说到取经路上的表现,更是意见一大箩:如1.屡次和师父顶撞,不尊重领导;2.遇事擅作主张,违反上级意图;3.逞强好胜,突出自己,目无组织;4.凶狠好杀,全无佛门慈悲胸怀,缺乏「佛性」;5.阳奉阴违,屡教不改,无纪律性;6.作弄八戒,群众关系极差。此外还提了几十条,每条都有确凿的事例为证。(还有:原在天国有组织关系的妖精在人间胡作非为,被猴头揭发控告,使诸佛大伤脑筋,认为给天国抹黑,怒不可遏。但这一点,他们自然不便明说了。)据说弥陀佛为了缓和气氛,说了一句:「悟空虽然缺点太多,但取经路上立功不少。」此话当场受到反驳,主要论据是:取经的成功,是由于我佛光辉照耀下,各方神佛的多方护持下,六丁六甲天兵天将的密切配合下,唐僧的具体领导下,八戒、沙僧、白马的全体努力下,还有尘间大批善男信女出于对我佛虔诚顶戴而作的积极支持下才能获得辉煌胜利,关猴头屁事?据猴头生性泼赖,专事捣乱,以前触犯天规,我佛以慈悲为怀,给以改过自新,让他在取经过程中立功赎罪而已,根本谈不上「受功」。最后是如来作了结论:「从宽发落,既往不咎。孙悟空要接受意见,吸取教训,继续争取,不可泄气。」当然,这次评佛是评不上了,不过金箍圈准予取消──其实,那个金箍圈当时锻造就很粗糙,已日久朽烂,不取消也起不了当年的作用了。事后听说孙悟空被激得金晴火眼几乎爆裂:「猴子就猴子,老孙从来不想成佛,宁可压在五行山下,也好过受这么多窝囊气。老孙也不再受骗去取什么真经了!」他把观世音大骂了一顿,说她是头号骗子,就一个跟斗跳到不知那里去了。他没有成佛,这才是《西游记》的真正结局。

  吴承恩不能写得太长,感到太累了,于是草草收场,偏漏了这重要的一段。我希望有人用现代语言,补写一部西游故事新编(例如,孙大圣在地府「勾销生死薄」,翻译成现代语言是「销毁黑名单」)。

1986年11月30日





读《徐松石民族学研究著作五种》有感


  1995年初谢山偶然看到一本《徐松石民族学研究著作五种》给同学写的信,摘录如下:

  我对民族学素无研究,不过见到此书,我还是草草翻了一下。徐校长对中华民族「多体一元」的见解很正确。对于他严谨的治学态度,从语音变化,地名异同,以至神话的内含找出各古代种族变迁、同化、迁徙的过程极具卓识。我很叹服他对古籍的渊博,以及几十年来对两粤、西南和东亚、东南亚各民族文化的深入研究,这种学者精神,晚近已很难遇了。我对语言缺乏天才,但对他的排比对照,还是感到兴趣和钦佩他多年孜孜不倦的毅力。我来广东后,听懂了广州白话,因此对他引到粤语时,特别有味。如对「蛤无公,虾无乸」的解释,令人信服。

  过去受「正统思想」影响太深,加以对古代史的朦朦胧胧,自以为黄帝子孙(或炎黄子孙)而轻视蛮夷,阅此书后,始知今日的少数民族,和僮傜苗等都是伏羲神农(炎帝)的后裔,而黄帝却来自西北,有蒙古突厥血统,后世(其实自古已然)争相攀附为黄帝后裔,真是可笑。一个民族千百年群居于同一个生活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中,形成了和其它民族迥不相同的面貌,但溯源寻根,则今日认为疏远的,在古代也许是近亲;而今日亲密无间的,在古代也许是仇敌。马来族过去称之为棕种,书中证明他们是从中国东南沿海迁去的。而当我们自称是炎黄子孙时,四五千年前,炎帝和黄帝两族却在涿鹿战得天翻地覆。结果,「成则为华,败则为蛮」。而今人在提到炎黄子孙一词时,洋洋自得,大概根本不会想起这些往事(更多的人根本不知有这些往事)。这里提出了「同化」问题,因此我觉得维系民族团结的,主要还不在于「血统」而在于「文化」。事实上,现代国际间形形色色的交流愈益频繁,「血统论」看来越来越少,而且也没此必要了。希特勒的「优秀民族」不只是一个笑话,而且还成为种族歧视的谬论,而我们二、三十年前的「血统论」,则更是一件「荒唐事」。(注:文革时流行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阶级只是一个社会属性,竟然当作「血统」,并演变成一埸鲜血横流的大悲剧……这是我从四、五千年前的部落战争,想到了今日西南山区的少数民族,一路联想起的。不知有没有「想入非非」。

  徐校长的自序中,说到他1920年留美时见到印第安人,认为和中国人面貌相似,由此引起研究。我想《华人发现美洲概况》大概就是关于这一命题的研究吧。我想这可能又是几千年前(也许是史前时期)的事,和近代的谁先发现美洲的争论是迥不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