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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琐忆
王凡西
(1952年)
〔说明〕本文刊载于《七十年代》第120期,1980年1月出版,署名:惠泉。
近来时常想起徐志摩,原因说不清,也许为了太寂寞吧。这世界确实是太寂寞了,处处是虚矫,奸诈,缺少点天真。尤其是在大都市里,这年头连孩子们都太早懂得了“世故”,存着“赤子之心”的大人实在少,因此也实在值得怀念。
这也许是志摩老是让人记起来的缘故吧。
徐志摩才活了三十六岁,一个颇有诗意的死法结束了他的生命。他让乘坐的飞机触上了山火,“壮烈地”火化了。
三十六岁。在古今中外的诗人中,原已算不得夭折。济慈死时离这年龄还很远,雪莱也比他少活了六岁,拜伦恰好跟志摩同年。就生命的修短说,志摩也不愧是诗人呢。
可是,不开玩笑,志摩实在是一位有才气的诗人。
他聪颖过人,而那永远是大孩子的性格,也是使他成为这样一个诗人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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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白话诗的命运似乎远不及白话文,白话文早已打定了天下,白话诗快要进文化博物馆了。早年曾经是新诗坛上战士的一些人物,都已回去做七绝,填旧词;而好多青年学生,竟也视白话诗为不屑作,而对平平仄仄发生兴趣了。
是白话诗根本站不住呢,还是因为新诗运动缺少了有力人物,才造成这衰退现象呢?
问题太大,也太专门,我们还是不谈。
不过,不管白话诗的前途如何,以及它有无前途,我总觉得,徐志摩的白话诗是成功的,可以传的。
许多人不喜欢他的诗,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个。不喜欢的理由,多半嫌它的堆砌,太做作,像是废弃了词调的词,又像是用汉字写的十四行诗。我承认这些毛病它都有;可是,这并不妨碍它们去构成志摩的诗;也并不妨碍这些诗具有独特的风格,优美的旋律,陶醉人的情趣。
本来,在格调上,诗体上,没有一个诗人能够完全解脱传统影响的;问题只在于诗的意境,更在于他是否有这份才气,驾御得了传统的东西。
在徐志摩,我觉得他是充分有这点才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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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的诗》,由他自己编,自己印行,线装,青色封面,用上等宣纸,聚珍仿宋,十分精致。印得不多,未曾大量卖(或许竟不曾卖出),主要是为了赠送友好。这诗集已无法见到,或许有识的收藏家还能当作珍本收藏起来吧。
记不清志摩回国后第一首发表的是什么诗,不过,他在二十年代初期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那篇《哀曼殊斐儿》。即使不是第一首,也该是最早几首之一吧。
那篇“缠绵悱恻”的诗文,确曾轰动了一时的。我那时还在当学生,同学中得到那期月报,几乎是抢着读这篇东西。篇末长诗,差不多在人人口上背诵着。因之印象特别深,记得十分牢。即令在今天,我还能不费力地写出它的第一段来: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这是“志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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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自然是资产阶级的诗人,浪漫主义的,感伤的,抒情的。
在政治上,他被指为研究系,还有人说他是该系的“交际部长”。原因是他有一时期主持北京松树胡同的新月社;而新月社这个文艺沙龙,确是当时北京大多数文人学者团结在研究系左右的一个场所。此外,又由于他主要编了研究系的《晨报》的副刊。
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政治人物。他之走到研究系,本由于他出身于资产阶级,本由于人事的牵引。他是蒋百里的同乡,张君劢的妹夫。
徐志摩的个性其实与派别政治不相宜,他有时天真得可笑,把政治上的歧见,一律还原到人的爱憎好恶。对于他,无法有严格的政派界限,他甚至不了解为什么政见会限制友情的流通。
在二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坛上划分着如下的壁垒:上海有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对峙,北京有语丝社和现代评论社的相争。隶属于双方的文人学者,后来虽然又经过了无穷变化,分合不一;可是在当时,对立的状态是相当尖锐的;照徐志摩的渊源和关系说,他应该属于文学研究会和现代评论,可是他守不住这样的界限。他把《艺术和人生》的长篇英文论文寄给了《创造季刊》,对周氏兄弟主持的《语丝》,在初期他也投了稿。
后来因为《语丝》上有讥刺“诗哲”的文字他才不再投稿了。私下里他时常叹气:“为什么门户要分得这样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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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对政治确实不大懂,也很少兴趣。
他家里相当有钱,但并非豪富,父亲是一个颇为庸俗的商人,连信都写不通的。他对儿子存着大希望,一心巴望他做官,好替他的财富添加点势力。志摩留学是私费,父亲出钱的条件是让他读政治经济。
志摩最初去的是美国,学的是他爸爸所希望的一科;后转剑桥,据他自己说,他去英国为的要“从罗素”。但是这方面实在不是他性之所近。过不多久,也许是“康桥景色”吧,更可能是拜伦的余风。终于使志摩改了志,志在摩诘,他做了诗人。
他原名章垿,志摩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做了诗人,真不知给他爸爸添了多少烦恼。志摩将他的诗集“献给爸爸”。可是他的爸爸毫不领情。“学做诗,何必花这么多的钱?何必出洋去留学?”爸爸的理由很对,根据着他精密的核算。
不过爸爸的失望还不止此哩。儿子和有钱有势的张氏原配离了婚,讨了个不谙家务只会化钱的陆小曼。志摩自己不挣钱,死摆阔,真的是挥金如土。这还不算,他有时又心血来潮,还要爸爸开些额外支票;譬如吧,那年,泰戈尔在意大利生了病,他惦记得不得了,于是横跨西伯利亚,便道游巴黎,又在佛罗伦萨赏了夜景。志摩因此添了诗,写了“鳞爪”,又满足了“友情”。可是爸爸的钱袋倒了霉。
最后,听说志摩动了官心。这是可能的,为要满足他的享用。他的那次坐飞机据说是为了某大使奔走。不过确否无从考证,还是不加臆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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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曾经陪过印度的诗人泰戈尔在中国各地讲学。因为主要的邀请者是研究系,泰戈尔又是个唯心论者,“不抵抗”诗人,所以当时国民党和共产党的联合阵营,就对那次讲学发动了抗议。每到一处,都有人发传单,写文章,叫泰戈尔回去。
那次反对运动中,连吴稚晖也参加了,仿佛在北京的《京报副刊》上。他写了篇文章,其中颇恭维志摩的诗,尤其称赞他的《石虎胡同七号》。他说,徐先生自己的诗就够好,何必路远迢迢请印度这位老头子来?
志摩当时很气愤,他怪中国的革命党人不懂诗。
现在,自不必谈到这个旧争论的谁是谁非;不过,据我看,那时革命党人对泰戈尔的了解也确实太片面些。这个老人是唯心论者,但非不抵抗的。印度的年青一辈受过他的感召,中国抗日时候,老诗人寄了同情的信来,我们应该更深刻地懂得泰戈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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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治学太不认真。读书不求甚解,凭的是他的聪明。写作靠“灵感”,疏懒,冲动,有时要他写文章得“绑票”,他给《醒世姻缘传》写的那篇序,简直是胡适之将他关在家里硬逼出来的。
他也教书,在北京大学曾经讲过英国维多利亚朝的诗,但并不成功。他教书像诵诗,全不考究讲解。他随心所欲,象征地,轻妙地,不可捉摸地,时时说些不甚联系的概念,慕名去听课的学生很少不失望的。
他有时也翻译,粗心大意,“口渴”译成“星期四”;但确是好翻译,原作的神韵,他能用中国文再创造出来。他的翻译看不出翻译的痕迹,是志摩自己的文章,十分流利。
志摩是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也许得到更多人的欢喜。句子长,句法带些欧化,但灵活地配进了中国的,特别是北京的口语,非常美,有生气,充满感情。徐志摩的散文,和鲁迅恰好是两极,一个是奔放,生动,绮丽;另一个则是谨严,细密,深刻。前者诉之于感情,后者侧重于说理。
志摩的文字有时经不起分析,整篇看是迷人的,一推敲却就糟,有的句子你可以说它不通,有太多字眼用得不恰当。志摩时常单单爱上一个字的美,就用进了诗或文,可是他并不深究这个字的含义是否和所想表现的恰恰相符。
小学与他无缘,可是,志摩并不因此而不成为一个好的散文家和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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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徐志摩是一个资产阶级的诗人,但也许是他所生息的时代之故,或者由于他的性格使然,他对工人阶级却没有明显的敌对,有时他还自称是社会主义者。
北京东交民巷的苏联大使馆有次举行什么会,志摩也去了。阳光中,吹着点微风,一面鲜红的旗,伴着庄严雄伟的歌,在杆子上升上去,围绕着群众,台上站着俊美丰姿的加拉罕大使;人们的神情肃穆,眼睛里发射出神圣的光,他们一眼不霎地望着徐徐升起的旗。在这中间,志摩看见了力,看见了虔诚,看见了不可克服的意志,看见了能摧折一切的理想。他感动,他堕泪。
又一次,到莫斯科,他专程去晋谒了红场上的列宁墓。他看到了更大的力,更深的虔诚,更坚决的意志,更崇高的理想。
那回他不曾流泪,却是更感动了。他礼赞了斯拉夫人的无比的魄力!
想起志摩这两次情景,有时我不禁自问:志摩若在,今天他该在哪里?也许在美国吧,跟着“我的朋友”高谈自由;也许在伦敦,和他的“知己”通伯在咖啡馆中“闲话”;可是,多少也有几分可能的。这“大孩子”或者竟留在燕京,对着天安门前演出的大场面流感动的泪。
志摩,跟大多数近代中国的名人一样,不管他们宣扬着什么主义和思想,而骨子里却都还是个民族主义者。今天新中国的场面实在是伟大的(至少就民族主义说),无论你反对或怀疑,你总无法不看见一只雄伟的狮子,睡眼惺忪,欠伸而起,对着东方朝阳,引颈而吼,甚且张牙舞爪了!
这情景多半会鼓舞起志摩的诗心。
假使你提醒我志摩的政治渊源,那末朋友,君不见张东荪教授,冯友兰先生,章行严部长,甚至比这几位更右上几多倍的人物之所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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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个资产阶级诗人的诗,已由他的学生卞之琳编选,快要出版了。翻出二十八年前写的关于诗人的杂忆,竟不能改一字,抄寄《七十年代》,为这位乡谊而兼友谊的朋友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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