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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王实味与「王实味问题」
王凡西
编者按语:王实味是中共历史上第一次文字大狱的被害人,本文作者以王实味老同学、老同志与老朋友的资格,为王实味作历史见证。
近年来,研究中共党史的中外学者与一般关心中国民主运动的人,越来越对王实味发生兴趣。这是容易理解的。因为王实味是中共历史上第一次文字大狱的被害人;他是斯大林──毛泽东文艺政策施之于中国的第一个牺牲者;他又是中共内部第一个挺身而出、反对高干特权、寻求内部民主的知识分子。
具有这样的身分,尽管王实味在党内从未担任过显要职位,尽管他遗留下来仅有几篇杂文;可是他在在中共思想发展与党制定型的历史上,却确实扮过很重要的角色。以他为象征的那种思想和作风,当然值得人们注意和研究的。
不过我现在对王实味发生兴趣,现在来谈他的种种往事,却出于一种较为狭隘的目的:我要以王实味的一个老同学,老同志与老朋友的资格,用事实来说明他与我个人乃至与中国托派之间的关系。
这个关系似乎已成为王实味能否平反的关键了。
(一)
王实味原名思袆,实味是他投稿《现代评论》时开始用的笔名,后来就索性改用这个名字了。他是河南人。他和我于1925年秋季同时考入北京大学,同被编入文科的预科一年级,又同被编在一个小班(全班约20余人,其中还有后来以「胡风」名字出名的张光人)里上课,因此生活比较接近。对于文学,特别对于西方文学,他和我有同样兴趣。我们都受到当时北京文艺空气的影响,都喜欢向各种报刋投点稿。在三.一八惨案前后,我们又都从布什米亚式小文人变成为革命的共产主义者。这一些爱好上与思想发展上的共同点,很自然地使他与我之间形成了比较亲近的友谊。
我在1925年冬天加入中国共产党。王实味入党大概迟我几个月。他的入党介绍人记得是陈其昌,他们二人是同乡。而其昌入党比我早,他当时已经是北大党支部的一名干事。
成为党员之后,大家忙于紧张的革命工作,王实味与我之间的私人来往反而少了,有时甚至相隔很久才见一次面。从1926年春天到1927年春天这个时期内,有关王实味的,深刻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他的一件恋爱故事。这个故事多少能透露出王实味的性格,多少和他后来在延安所闹的事情有点关联。
当时的北大支部中有两个新入党的女同志:李芬与刘莹。她们来自湖南,都是可敬可爱的人。两个人中,李芬似乎更成熟些,工作能力也更强。因之,一般同学与特殊的党员同学,对李芬有普遍的好感,而王实味竟爱上了她。为了表达爱意,他给李芬写了信。可是受信人并无意思。在当时北京的革命党人中,清教徒式的作风是相当有力的。同志中谈情说爱,纵非有背党纪,至少被看作消极行为,甚至被看作资产阶级的浪漫行为。李芬是否受着这种风气影响,不得而知。总之她没有理睬,没有回信;但是王实味却不肯罢休,再接再厉。一连给对方据说五、六封信。这使得李芬非常不快或不安了,终于把这件事向组织公开。北大支部书记段某,也是湖南人,而且据许多人说,他对李芬也有意思。王实味苦苦的片面追求,既然要他来处理,他便小题大做起来。这是1927年春天,李大钊等已遭逮捕,却尚未遇害。白色恐怖笼罩了北京,我们的工作进行得非常谨慎和隐秘。可是,这位书记要解决「王思袆事件」,却在北京烂漫胡同的湖南会馆召集了一次北京东城部委和北大支干会的联席会议,出席与列席者达十余人之多,会议几乎开了一个整天。
事隔58年,我已记不起会议的详情。我只记得那位段书记(顺便说一下,此人大约在一年后脱党,加入了国民党。后来听说做过山东某县的县长)气势汹汹的发言。他强调王实味之所以入党,只为了更方便地追求李芬,根本不是来参加革命的。又说在此白色恐怖极端严重的时候,在此党的领导人遭遇大难,斗争万分紧张与异常困难之际,身为党员的王实味非但不化悲愤为力量,以行动答复镇压,却拼命追求女同志,干些无耻勾当,实在荒唐之至。他主张会议通过决定,给王实味以严厉的党纪处分,纵然不开除党籍,也该「留党察看」。其他到会的人都发了言。大家都批评王实味,其中尤以陈其昌的批评最为厉害。他完全以「大哥」身份来责备这位「小弟弟」,说他不该为此胡闹。但是谁都不支持段书记的「卑鄙动机论」,没有一个人主张把王实味开除或给以严重警告。我的发言大意是这样的:男同志给女同志谈恋爱,不能算是错误;但当一方不愿接受而另一方仍不断追求,那就不好了。现在只要王实味答应不再写信,事情就算完结。我不主张把主要属于私人性质的事情,提高到党和革命的平面来考虑。段书记颇不以我们的「自由主义」的看法为然,但他居于一人的少数,只好服从多数意见。结果给了王实味一个正式批评,要他不再给李芬写信。
列席会议的王实味(记得李芬没有来)始终不曾说一句话,静听大家对他的批评。等到批评做出了结论,他表示接受,「案子」便告结束,「自我检讨,彻底认罪」的那套办法,当时是连苏联共党内部都不曾实行呢。
当晚王实味跑到我的寓所来看我,情绪非常激动,说他没法不爱李芬,不过他会克制自己,不会再给她写信。同时非常愤怒,极端不满段书记的见解与作风。他认为段对恋爱的看法是封建的,处理这件事情的态度是官僚的。
「事件」发生后不久,我和王实味便分别了。我去了武汉,他留在北京。随之而来是革命的大失败,全国革命者遭到可怕的迫害。彼此在艰难的条件中斗争,甚至为最起码的生活而挣扎。我与王实味不问不闻者达数年之久,一直到1930年春天,才与这位老同学再度搭上关系。那时我已因赞成苏联共产党左派(即所谓托派)的政见而被党开除,王实味则与党失去了联络,正在寻找回归组织的路子。
(二)
我被开除党籍后,为了生活,翻译了普列汉诺夫的一本哲学小册子:《从唯心论到唯物论》,上海沪滨书店出版。王实味见到这本书,立即写信给书店,请他们将一封附有他住址的信转交给我。
得信当晚我就去看他。他住在靠近华界的、法租界菜市路的一条小弄堂里。弄堂很脏,房子很旧,他那个亭子间尤其破败湫隘。四壁空空,一灯如豆,充分显出房主人的凄凉光景。
我意外地发现他已有爱人,而这位爱人非他,正是李芬的好友,我们北大党支部里的另一位女同志刘莹。她当时正在产后,躺在床上──孩子呢?因为生下来无法抚养,死掉了!他们让我坐在一只破旧衣箱上(这是除了那张破床之外的唯一家具),开始了三个老同学一夕谈。大动乱中三年离别后的重叙,真有「相对如梦寐」的滋味。
我们自然提起李芬,但谈得不多。她此时一定尚未在湖南遇难,或已经遇难而未为他们所知,因为我搜索记忆,李芬壮烈成仁的事,还是后来在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中首次得悉的。他那时最最关心的二件事:第一,急于想弄清楚党内分成二派的政治歧见;第二,怎样解决当前濒于绝境的生活。我费了很多时间给他说明斯大林派与托洛茨基派对于中国革命的不同看法。我对他讲了过去革命中的两条路线,讲了二派对当前局势的不同估计,特别讲了党中央盲动政策的错误,以及托派主张以革命民主政纲来重新团结革命力量,以此再度走向新革命的理由。王实味听了我的说明是有印象的,但他没在二派之间作左右袒。他自认在这方面主意不够,知道得太少,今后要多多留心研究。他告诉我,他和刘莹此时都失去了与党的联系,正想重行归队。不过在重新参加组织之前,他要弄清楚党内二派的谁是谁非,以便决定向哪一派去申请加入。
谈到生活,他告诉我正在找徐志摩帮忙,可能给一家大书店译点稿子。这件事我曾在1951年写的一篇短文中作过比较详细的记述,下面是有关的一节:
「正在这个时候,徐志摩在编一译文丛书。王实味与徐志摩原不相识,不知是谁介绍,又彷佛是他自荐的,总之,他跟徐志摩约好了会面的日子。到了日期,他准时来到了徐志摩的家,也记不得为甚么,徐志摩竟爽了约。第二天,王实味再去拜访,这回却早了一点,他不知道徐志摩起身晏。一进门,娘姨对他说:『大少爷还不曾起身』,请他稍等一下。王实味无名火起三千丈,掉头就走。回得家来,结结实实写了一封信,将这位『大少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徐志摩接读来信,自知理亏,当即摸到王实味的地方去,着实道了歉。最后总算讲好了,请王实味『帮忙』,翻译哈代的《土人还乡》。」
这一件颇能代表王实味风格的趣事,发生于我们那一晚长谈之后不久。
译书「公事」谈妥了,王实味却连买书的本钱都没有。当时我也过着「家无隔宿粮」的日子,但比之于王实味,我在上海终究多点社会关系。是我,想办法给他买了本《汤麦士》,哈代的那本原文书的。
(三)
王实味与我在上海来往了大约一个整年──从1930春天到1931年春天。他为译书忙,我为左派反对派的组织忙,彼此见面次数很少,我相信不可能多达十次。除我之外,王实味当时与之来往的,据我所知,只有陈其昌,即延安整风时多次提到的陈清晨(顺便说明一下,此人亦即后来给鲁迅写信的陈仲山)。陈其昌当时也因赞成反对派而被开除,他属于陈独秀派。不过王实味却从未加了托派,既不曾参加我所属的「十月」派,也不曾参加陈其昌所属的「无产者」社。
政治上他是较多同意托派主张的。特别对于当时中国局势的估计:是直接革命的形势呢,还是革命业已失败,他认为反对派的看法比较正确。但他怀疑反对派另起炉灶,重建新党来领导革命是否可能。他希望大家始终留在党内,即使被开除也不要企图自立门户。他的这个想法,我相信是他后来设法回到党内,并前赴延安的主要原因。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与我偶尔会面时谈论的主题。我们每见必谈,每谈必争的一个问题是他后来因之出名的「人性论」。他深深相信:不论一般的政治也好,或特殊的革命政治也好,人性都起着很大作用。他认为马克思主义者太强调客观,太看重物质,以为改变了客观的物质条件,人性就能够变好。他认为未必。依他之见,改变人性这项工作是独立的,如果说它不比改变社会的物质环境更重要,至少是同样重要,要同时进行。王实味这套理论,往往伴以大量感慨和牢骚。革命失败了,得胜的新朝权贵们露出来的「人性」竟比北洋老军阀的更丑更恶,这使他悲愤;而更使他痛心疾首的,则因他眼见为数不少的「老朋友们」,一见气候转变,立即改辕易辙,甚至认贼作父,卖友求荣。每当他谈到这些「软骨头的无耻之徒」时,总是要情绪激动地问你:「如果这次革命不是失败而是成功,这些家伙不也成了新政权里的领袖或干部了吗?有了这些官儿,革命政府即使有最好制度,还能不变质堕落吗?」
对于他这套「改革社会必须改革人性」论,初时我是与他认真争辩的。我说马克思主义者并不否认人的个性不同,他们承认各个人的性格有好有坏。革命党并不轻视对革命者的教育,也不放弃对每个党员的品格的注意。我还说了马克思主义有关客观与主观二者关系的较为抽象与根本的一些原理。可是这些话都是白费。毋须我讲,王实味自己早就知道。知道了并且领会到这些事实与道理,却丝毫不妨碍他继续坚持这个有关「人性」的见解。因此,在后来的谈天中,我再不跟他郑重其事地辩论了。其实他自己也未曾将见解彻底发挥,更不曾付之实行的。如果真正贯彻他的理论,他应该改行去当牧师,至少始终干他的教师行当,不应再干革命,可是他至死还是个革命者。
那时我正约集几位朋友一起翻译托洛茨基的《自传》。王实味英文程度好,我请他帮忙译一点,他答应了,译了两章:「纽约」与「集中营内」。这件事,据后来延安文件上说,王实味曾经自动向党组织报告了的。又说他曾替托派译了列宁的遗嘱,此事我却不知,可能是经由陈其昌的关系,发表在王独清编辑的公开杂志上的。
王实味和我,以及和托派的往来,据我所知所忆,尽于此矣。1931年5月我被国民党拘捕,最后割断了我与他之间的来往。1932年春天,我已被判刑而囚禁在上海漕河泾的监狱里,一天下午,狱吏把一包食物和两本书交给我,说是有人来探监,没有允许接见,留下了这些东西给我。两本书都是英文的,一本便是我给王实味购买的《还乡记》,另一本是法国福楼拜的名著《萨兰波》。从书,我猜出了前来探监的人。他那时已经将书翻译完毕,特意送来给老朋友在狱中消愁解闷。
从此以后,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我才再听到王实味的消息,那是从赵超构写的《延安一月》得知的。
(四)
新民报记者赵超构写的《延安一月》,让我于久违之后,再获得这位老友的消息。原来他去了延安,而且在那里闯了大祸。「一个脸呈死灰色的青年,让丁玲带着,出来背书似地向记者们痛骂自己。」为甚么呢?为了他写了一篇「反党」文章:《野百合花》。
王实味何时去延安,我至今不曾查考出来。根据我所见到的一些有关文献来推测,他大概是在抗战开始后,特别是在京沪沦陷后,当全国大批知识青年奔向延安之际进入陕北的。他何时离开上海,我也不清楚。1934年冬天,我被释放出狱,重回上海时,他早已不在那里了。陈其昌曾经同我谈起过我被囚期间王实味的生活。但是一直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这样一件事:他和刘莹生了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孩子落地时,他们又是一贫如洗。此时,幸得其昌将全家可当的东西统统送进当铺,得洋20元,拿去给他们应急,这才保存了那条小生命。当时李芬已在湖南遇难,为了纪念他们共同怀念的亲人,给孩子取名「念芬」。
在他们离沪去延安之间的两三年中,王实味究竟在何处工作,干甚么工作,我只记得陈其昌说他是去山东教书的。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此时也断了。因为1935-36年我都在上海,与陈其昌一起,经常见面,却从不曾听他谈起这位老同学的消息。据延安整党文献上的记载,「王实味直到1936年还与托派分子陈清晨通信」,如果这是真实的话,也不过最普通的问候吧了,否则我不可能不知道的。
共产党赢得内战胜利,一切的机关从乡村迁入城市,中央由延安最后搬到了北京。这时候,「冠盖满京华」而「斯人」独不见。我猜王实味始终不曾把自己「改造好」,未能重新获得上面信任。不过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会在中共的报刊上忽然见到他的名字,我不希望他能有「一官半职」,只希望藉此可以证明他尚在人间。可是空等了几年,我这个起码希望却终于让毛泽东出来给打破了。
1962年1月30日,毛泽东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最后提到王实味,文如下:
「……还有个王实味,是个暗藏的国民党探子,在延安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文章,题名『野百合花』,攻击革命,诬蔑共产党。后来把他抓起来,杀掉了。那是保安机关在行审中间,自己杀的,不是中央的决定。对于这件事件,我们总是提出批评,认为不应当杀。他当特务,写文章骂我们,又死不肯改,那就放在那里吧,让他劳动去吧,杀了不好。……」(见1969年原文复刊《毛泽东思想万岁》第421页)
毛泽东给王实味发的这个「讣闻」自然使我悲愤。一个真挚、热情、坦率的文人,一个怀有纯洁高尚的理想主义的革命者,一个为中国共产主义的事业艰苦奋斗了几达20年之久的老党员,竟为了对党提出忠告与批评的小文章,给加上「国民党探子」的罪名处死了!但是我并不感到震惊,因为自从二十年代末期以来,斯大林以及全世界斯大林主义者对待政治上与思想上异己者的野蛮和荒唐的作风,我已见惯不怪了。
我只是期待着看到更详细、更客观的有关乎王实味案的文献。
(五)
最近在海外一间大学的图书馆里见到了中共出版的一本《党史通讯》(1984年8期),其中有一篇专谈「王实味问题」的文章(作者宋金寿)。它满足了我多年的期望,它让我知道王实味当年在延安如何闯祸,他发表了一些怎样的意见,结果得到怎样的处置,他何时与如何被杀,以及中共的新领导者对王实味这个人采取怎样的态度。
根据这篇文章提供的材料,我想给海外的读者们,特别给对于王实味其人及其思想怀有兴趣的朋友们,介绍一下我这位亡友因以遇难的见解。同时,我要以一个被牵涉在内的证人资格,向国内对此案有权审议的人们,提出我的要求和申诉。
先谈王实味到底犯了甚么错误,后来又背了怎样的罪名。
王实味的错误,在那篇文章里给概括成三大项:
一、「站在资产阶级立场,混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
二、「以青年人的代表自居,挑拨青年与党的关系;鼓吹极端自由主义与绝对平均主义的思想;」
三、「主张和宣扬资产阶级的文艺观。」
这三大错误,主要表现在王实味从1942年2月至3月期间所发表的4篇文章里(《政治家、艺术家》、《野百合花》、《我对罗迈同志在整风检工动员大会上发言的批评》、《硬骨头与软骨头》)。
这4篇文章,我见过的只有《野百合花》。它的文字与内容,今天留在我记忆中的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了。其它3篇,仿佛都不曾以「反面教材」在任何文件和报刋上重载。尤其发表在延安中央研究院墙报《矢与的》上面的《硬骨头与软骨头》以及由王实味写作的另外几篇杂文,据说「今天已无法看到」,只能「从延安《解放日报》上刋登的反驳王实味的文章的引述中见到一些。」(见《甘肃师大学报》1980年4月号杜哲文写的《关于王实味的一篇文章的题目》)
不过这次《党史通讯》上的文章把这几项错误介绍得还算详细。从它显然偏颇的叙述中,我们多少仍能看到王实味的真正意见。
「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是《野百合花》文中的名句。作者用以形容当时延安业已形成的「升平气象」,用以反衬「李芬烈士和抗日前线战士们的牺牲」。作者认为这些「黑暗」点不应该讳而不言,应该揭发出来,让大家改正。可是不少首长认为上层干部们的及时行乐是理当的,最多也只是小毛病、「小事情」、「算不得甚么」、「天塌不下来」──这在王实味看来,是非常危险的,是官僚腐化的开端,因而大声疾呼,要整顿这股「不正之风」。
这个态度,我无论如何看不出是「十分明显的资产阶级立场」。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是反对资产阶级立场的,是反对资产阶级对革命根据地的腐蚀作用的。
说王实味挑拨青年,鼓吹绝对平均主义,证据也是见于《野百合花》,在那里,作者说了如下的话:
「青年之可贵,在于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他们充满了生命底新锐的力。别人没有感觉到的黑暗,他们先感觉;别人没有看到的肮脏,他们先看到;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们大胆地说。因此,他们意见多一些,但不见得就是『牢骚』;他们的话或许说得不够四平八稳,但也不见得是『叫嚷』。我们应该从这些所谓『牢骚』、『叫嚷』和『不安』的现象中,去探求那产生这些现象的问题的本质。」
这哪能说是「挑拨」呢?古今中外的任何改革与进步,若就改革者方面的动力来说,主要都得归结到王实味文中所指出的青年人那些可贵的德性。别的不说,就拿中共本身的历史来说吧,当年如果没有《新青年》「挑拨」起中国一批青年的「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与充满了生命的新锐的力」,「挑拨」他们起来大声疾呼,反对旧中国的「黑暗」与「肮脏」,哪里来的中国共产党?哪里来的中国革命?延安当局那时要出来反对并压制这种「挑拨」,只能证明在割据区域内做了十几年执政党的中共,此时已染上浓重的官僚主义的色彩,已部分丧失其革命的青春气了吧。
至于所谓「鼓吹绝对的平均主义」,指的是《野百合花》中如下的句子:
「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却实在不见得必要与合理──尤其是在衣服问题上一切应依合理与必要的原则来解决。如果一方面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面汤,青年学生一天只得到两餐稀粥,另一方面有些颇为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要不合理的『享受』,以致下面对上面感觉到他们是异类,对他们不惟没有爱,而且──这是叫人想来不能不有些『不安』的……动不动,就说人家小资产阶级平均主义;他自己倒真有点特殊主义。事情都只顾自己特殊化,对下面同志,身体好也罢坏也罢,病也罢,死也罢,差不多漠不关心。」
王实味在这里明明说「一切应依合理与必要的原则来解决」;他分明不曾主张不论衣食或其它待遇,应一律平等,一切平均。主张在任何情况下的人人平等与物物平均,自是不符实际的幻想。硬要如此主张,甚至硬要如此实行,在客观上会起反动作用。所以马克思主义者反对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平均主义。但这绝对不是说,马克思主义者主张等级分化,鼓吹一部分人的特殊享受,另一部分人的无权受苦。马克思主义者时时刻刻要在「必要与合理的原则」下,去消灭特权,使人人能逐渐趋于平等,使种种享用趋于平均的。
中共的某些(我不想说所有)领导者是否躲在「反小资产阶级平均主义」的盾牌后面,心安理得地度其「特权」生活呢?经过「文革」与「反四人帮」二次斗争的大量揭露,我只能说王实味实在有「先见之明」。我们只能佩服他言人所不敢言的大无畏精神。
王实味被扣上的第三顶帽子是「主张和宣扬资产阶级的文艺观」。关于这,宋金寿的文章里说了并引了如下的话:
「在文艺思想上,王实味割裂了文艺工作与整个革命工作的关系,鼓吹文艺工作的任务就是要『暴露黑暗』。在《政治家、艺术家》一文中,王实味把艺术家同政治家对立起来,要艺术家去『揭露』政治家心灵的『黑暗』。王实味要一切文艺工作者把文艺作为『揭露』我们自己『弱点』的手段,他说:『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与黑暗,清洗他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在文章的最后,王实味向艺术家发出号召:『谨以真挚的赤忱和热望,敬向艺术家同志们发出一个微弱的呼声:更好地肩负起改造灵魂的伟大任务罢,首先针对着我们自己和我们底阵营进行工作。』」
我不知道这里一再转引的王实味的文句是否经过窜改;但即使字字真实,我也看不出《政治家、艺术家》一文作者的立场是「资产阶级的」,「割裂了文艺工作与整个革命工作的关系」。证以最近30年来中共的文艺政策及其所造成的结果,特别看到了所谓「文化大革命」中文艺之如何受到摧残,一般文化人与特殊的艺术家之如何遭到糟塌,我们只能说王实味确曾提出过及时的警告,他确有真知灼见。经过「十年浩劫」之后,今天竟尚有人主张文艺工作者必须是「歌德派」,必须为党的领导者隐恶扬善,必不可揭发「不正之风」,必不可对「自己的阵营」提出批评;否则便是「敌我不分」,便是「站错立场」──这,至少是让人惊奇的。
王实味在1942年春天写作的这几篇杂文,其中所透露的思想与感情,比之以34年后,即1976年4月5日北京十万群众在天安门广场以诗歌表达出来的抗议,虽然无此激昂,却更为系统与深刻。
更有意思的是,宋文第一次告诉了我们王实味这几篇文章在延安所造成的巨大影响。它说:
「《矢与的》(按:这是延安中央研究院的墙报──西)正式出版于(1942年)3月23日。在墙报的发刋词中说,『以民主之矢,射歪风之的』,并提出墙报主张『彻底民主』、『绝对民主』,又说,『谁阻碍民主,谁就会在民主前碰出血来』。在这种宗旨之下,墙报上除了连续发表了王实味的文章以外,还有不少鼓吹极端自由主义和绝对平均主义……《矢与的》墙报出版以后,看墙报的人川流不息。有几期墙报贴在布上挂延安南门外,看墙报的人像赶庙会一样多。当时,王震去看过《矢与的》墙报,对墙报上的文章表示很不满意。毛泽东在一个晚上去看了《矢与的》墙报,毛泽东说,『思想斗争有了目标了。』」(加重号并非原有──西)
上一段文字里显然有故意歪曲与捏造墙报原作字句的地方。例如,加上引号的彻底民主与绝对民主,凡稍有共产主义运动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决不可能写在延安中央研究院的墙报上,作为正式主张的。但虽如此,这段文字却非常出色地给我们描写了王实味这几篇小文章如何在当时造成了大哄动、大影响。它又形象地告诉我们毛泽东著名的《文艺讲话》与王实味的思想发难之间的密切关系。
延安南门外张贴的墙报,无论在形式上与内容上,都与30多年后天安门前与西单墙上的诗歌与文章,前后一致,相互呼应的。
(六)
王实味让延安当局如此痛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文章之外,又由于他争取民主的行动。关于这一重要方面,《党史通讯》里的文章有如此记述:
「1942年3月18日,中央研究院召开全院大会,动员整风并检查工作。副院长范文澜向全体同志作了关于整顿三风和检查本院工作的动员报告。会上,就成立院整风检查工作委员会的人选和出版墙报的问题发生了争论。关于院整风检查工作委员会人选问题,院务委员会的决定是各研究室主任以上的领导同志为当然委员……同时,在群众中推选一部分同志,共同组成。但王实味率先提出,院整风检查工作委员必须由群众直接选举产生,各研究室主任,即使是院长,同样必须经过选举才能成为院整风检查工作委员会的成员,才有领导整风检查工作的资格。于是,赞成院务委员会的决定和赞成王实味意见的同志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结果,赞成王实味意见的占多数。最后决定院整风检查工作委员会的成员由群众直接选举产生,并进行了选举。在出版墙报问题上,……王实味则提议,为了保障投稿人的民主权利,墙报上的文章可以不署真名或用匿名。一部分人反对王实味的提议,认为整风检查工作是党中央、毛泽东的号召,帮助院领导检查工作,光明正大,不应匿名。同样,这个问题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认为可以匿名的也占了上风。于是,一些同志高唱,这是『民主』的胜利。」(加重号并非原有──西)
王实味的此一斗争,我是从宋金寿的转述中首次知道的。列宁的民主集中制,本来与后来斯大林的官僚集中制有本质上的不同,最主要的分别是前者必须先有自下而上的选举,然后自上而下的集中;后者则只有上面的「领导」,只有上面的指派,而群众则只有绝对服从的义务,绝无选择领导与监督领导的权制:这里只有集中而无民主。至于匿名,亦即无记名投票或无记名发表意见这个极为重要的民主措施,那是被当作「阴谋」而绝对排斥的。
早期中共有健全的民主制。后来经过一再「布尔雪维克化」,终于让王明与康生一伙将全套「苏共模式」介绍并应用到中共里了。1942年的延安,王明虽然在政治上已居下风;但在那弃王投毛的康生主持下,中共组织,尤其是它的特务体制,却已将近完成其「布化」手术了。
王实味那次民主斗争,正代表着中共党制彻底走向斯大林主义化的一个里程碑。在中共的思想以及党制的变迁史上,它是重要的一页。人们只有熟悉了这一页,才能充分理解中共于全国胜利后的那些「运动」,特别是那些针对知识分子的「改造」运动。
(七)
针对王实味要求「绝对民主」的发难,延安最高当局如何反攻,《党史通讯》这篇文章里有比较详细的叙述。只因不想让我这篇文字过于冗长,不再逐一转录,这里只摘述其大致的经过如下:
一、1942年3月31日,即在王实味发表他《政治家、艺术家》的一个星期之后,毛泽东在延安《解放日报》的改版座谈会上,不指名地批评了王实味的错误。
二、同年4月3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作出「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其目的在于「纠正王实味带头刮起的小资产阶级歪风。」
三、4月6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高级学习组发言,指出「在整风发动阶段中存在着三个问题」。毛说:「批判王实味,解决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的问题,需要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是思想上的,二是物质上的。」
四、同时,胡乔木根据毛泽东多次讲话的精神,两次找王实味谈话,还写过两封信,希望王实味改变错误立场。
五、4月7日,中央宣传部约集中央研究院的负责干部和积极分子开座谈会。会上指出王实味的有系统的错误与一部分同志的「自发性偏向」之间,应加区别。从此,中央研究院开始了对王实味的思想批判。
六、同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中央研究院齐肃的文章《读〈野百合花〉有感》。自此开始了对王实味的公开点名批判,惟仍以同志相称。
七、5月2日至23日,召开由毛泽东与凯丰主持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批评了「王实味的资产阶级文艺观,把对王实味的思想批判提到了新的高度。」
八、同年「4月底5月初」,康生在中央社会部的一次会议上说:「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四月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了。」康生此时已把王实味当成敌人。稍后,康生更具体地说王实味是「托派分子,也是复兴社分子,是兼差特务。」
九、5月27日起,中央研究院召开「党的民主与纪律」座谈会,讨论王实味错误的程度。一部分人认为这不过是自己人间的意见差异,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王实味在「组织上虽仍是同志,但是思想上已成了敌人。」
十、6月1日,座谈会上有人提出王实味与托派的关系问题,会上讨论从此便一变而为对王实味的批判与攻击。
十一、6月4日,王实味奉命出席会议。听取人们对他「平时散布托派言论」的揭发,并对他提出了许多质问。「王实味承认了自己同托派王文元(王凡西)等的关系,以及同志们对他的揭发。」
座谈会开到6月11日结束。中央研究院的党领导做了结论:「支配着王实味的思想是托洛茨基分子的思想。」「王实味是个托洛茨基分子。」
十二、王实味被定为托派以后,又牵连到中央研究院潘芳与宗铮,以及在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的成全与担任中央妇委的王里。自7月起直至10月,这5个人被批斗了72天。结果被打成「5人反党集团」。
十三、10月,王实味被正式开除党籍。
十四、1943年4月1日,康生下令,于一夜间在延安逮捕了200多名「特务」、「汉奸」、「叛徒」、「托派分子」。王实味在被捕之列,被关押在枣园后沟的西北公学内。
十五、1947年3月,「胡宗南进攻延安,党中央和边区各级机关以及人员,全部撤离延安。王实味同时被押撤离。过黄河到晋西北根据地以后,在未经党中央批准的情况下,由中央社会部的几个人决定,下令枪杀了王实味。」
(八)
我这里真得感谢《党史通讯》这篇文章的作者,他告诉了我关于王实味闯祸、挨斗与被杀的详细情形。更加使我感激的是,他让我知道了中央新的领导人对于王实味问题的看法。
文章作者「查阅了一些历史材料,同时走访了部分曾经接触或受理过王实味问题的老同志,了解了他们当时的认识,以及现在对于王实味问题的基本观点……,归纳起来有以下几个要点:」
「一、对王实味的思想批判是完全应该的,也是必要的。王实味有严重的错误,不仅有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立场和观点(包括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错误,而且也有托派思想」。
「二、『五人反党集团』是不存在的,应给予平反。事实上,除王实味外,其余四人(成全、王里、潘芳与宗铮)已于1982年2月2日由中共中央组织部作出决定,正式给予平反,撤销对他们的处分,并恢复名誉──虽然这四个人早已『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了。」
「三、王实味到底是不是托派分子?多数同志认为,有关部门应该进行重新审查,如果是错案,即使人死了也应该给予平反。」
「四、枪杀王实味是不对的。许多老同志认为,即使王实味是托派分子也不应该枪杀。」
关于王实味的思想问题,我不想于上面的略谈过的一些之外再说甚么。他对民主、特权以及文艺创作的见解,至少还有他的几篇短文在。究竟它们是否代表「资产阶级立场」,今后有心的读者,会凭此作出自己的判断的。
历史是最公平的裁判,虽然它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我相信它终于会宣布在这些问题上,到底正确的是谁。是王实味呢,还是将他杀害的那些掌权者?其实,通过「十年浩劫」的惨痛经验,历史已经为我们作出它的初步判决了。
作为长文的结束,我这里只想就王实味的托派关系再说几句话。
中共的新领导者对于托派、乃至对于王实味的态度,显然与毛泽东──康生的态度有很大的不同,特别与信口乱吠的康生不同。毛泽东说过王实味「不应当杀」,但他还是一口咬定那个被害人是个「暗藏的国民党探子」。杀了人,还随便加人以荒唐的罪名,这种做法,我相信目前的中共领导人已在逐渐改正了。他们自己在「文革」中吃过这种苦头,现在似乎认真想把中国推上法治的轨道。对于这,我们当然是拥护、赞成的。中国的托派,即早年由中共分裂出来的左派共产主义者,于1952年12月间全体被捕,一直给加上反革命的罪名囚禁在监狱里。1979年6月,中共的新领导人决定将他们全部释放──这件事,当然也值得欢迎。这是当权者「拨乱反正」,他们要以「法治」来代替「人治」的证据。不过,直至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中共新领导人对于国际托派与中国托派的评价,基本上仍受着斯大林──王明──康生的影响,仍旧停留在这一帮人所划定的框子里。他们既无决心、又无兴趣去弄清楚六十年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斯大林派与托洛茨基派所争论的问题谁是谁非。他们也没有决心与兴趣去弄明白这两派在中国问题上的是非曲直。今天他们显然已否定了康生从莫斯科带来的一套对中国托派的诬蔑,即已不再把陈独秀及其他的托派说成为「汉奸」、「特务」与「复兴社分子」;但他们仍不肯把中国托派以革命阵营中的一派相待,仍不肯给他们作政治上的「平反」,仍不肯恢复他们应有的名誉。这,不但对历史说是不公正,而且对实际的政治说是大大地有害。因为,我们若只就社会主义建设一点来说吧,苏共当年左派反对派的政纲(先反对斯大林的极端右倾,后反对斯大林的「极左」冒险主义),对于今天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也仍具有无上参考价值。
中共的新领导人认真要找到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他们应该详细彻底地研究二十年代中、后期与三十年代初期发生于苏共的内部的各派(主要以托洛茨基、布哈林、斯大林为代表的)关于建设社会主义的不同意见。而要真正进行这种研究,首先得取消斯大林为了保证一己胜利而强加在敌对派系头上的种种荒唐罪名。必须首先为那些被斯大林陷害致死的人「平反」,为他们「恢复名誉」。
这是我由王实味问题而引起的对中共领导的最佳期望。
不过我又愿意退后一步,愿意在中共对托派的现有看法之下,出来为王实味说几句话。我要以「被告」的证人资格,向可能「重新审查王实味一案」的那些主持人,提出以下的陈述:
在我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句话:
「在中共统治区内,一些自动前去参加工作的托派(例如王实味等),遭到了无情斗争,并最后被杀害了。」
这里我应该指出,这句话说得不甚确切。正如我在上面所忆述的,王实味虽与陈其昌和我有过长期较密切的关系,虽然他思想上受过托洛茨基某些意见(特别是文学方面的见解)的影响,但他始终不曾参加过中国托派的任何组织。
我们可以说王实味曾经是托派的一个同情者,却不能说他是托派分子。
必须声明的第二点是,王实味大约从1929年至1934年这个期间与党失去联系,为想重新参加组织,他那时确曾徘徊于「中央派」与反对派之间。但最后他参加前者而不参加后者,而这完全是出于他独自的决定。当他决定重新加入中共组织之后,便断绝了与托派朋友的来往。
这里绝不可能存在甚么「派遣」问题;绝对谈不上甚么「渗透」用意。
希望我这两项证言能多少有助于王实味最后一关的平反,更希望王实味的平反又能有助于他今天多半还存活着的妻女的遭遇。
王实味前往延安时,妻子刘莹与女儿念芬一定不曾同去。因为我不曾见有任何文件提到过她们。我猜,当时她们是回湖南老家去的。在后来战争和革命的艰苦岁月里,特别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她们是怎样度过来的呢?或者她们根本不曾挨过来吗?
但愿她们一向无恙;更愿她们终能因丈夫与父亲的沉冤得白而免受不该受的歧视。
1985年2月10日写毕
后 记
文章写完,重看一遍,发觉犹未尽。由于写作的目的使然,我侧重事实方面忆述了我的这位老朋友,却不曾在性格与才能方面介绍他──至少是介绍得很不够。翻翻我33年前以「润土」笔名发表在香港《星岛晚报》上的那篇旧文:《记野百合花作者王实味》,其中有几段文字似可补些此文的不足。因此摘录在下面,作为本文后记。
「就作家论,王实味却是有才气的。他的文字漂亮,口语写得生动。和张天翼是同学,二人感情好,竟致写的东西有时可以混淆。」
「只因他生活窘,每月的柴米油盐等着他笔头上写下,所以大多时间,不得不花费在译作上。……」
「王实味不是持才傲物的人,尤其不会故作倨傲。他宅心善良,性子耿直。要说毛病,也许是暴躁一点,太易激动。一不合意,他便会脸色变青。对朋友,不分新旧,他一样会在性使气。胡风跟他,一度曾经是同班同学,胡风也是出名的拗性子,可是相形之下,这位曾被鲁迅先生称为不懂世故的批评家,竟可说是颇为圆通的。」
「在普通朋友中,王实味这种性格最多是吃不开;和相处久了,很多人还会了解他,喜欢他,因为他实在是真实得可爱。因此王实味的朋友虽然不多,所往来的却都说得上是性气之交。可是在较大的圈子中,在政党的同志中,王实味的脾气就难于叫人谅解了。」
「他加入中共很早,约在1927年春天,他之入党,与其说是由于思想,毋宁说是由于感情。对于他,任何种类的压迫都是难于容忍的。举凡政治、经济、思想等领域内既成的与陈旧的东西,他几乎都反对。说得抽象些,大概他的血液里天赋有反叛的气质,正是这个气质,使他走进了一个站在最左边的革命党。不是马克思主义使他成为共产党员的。关于马克思主义,他不但读过,而且还译过一些书,可是始终不能算已精通,这是说,马克思主义始终不曾进入他的灵魂深处。不管他读过多少本历史唯物论的著作,他却牢牢地保持着一个见解,那就是『人性改革论』。根据历史唯物论,社会制度改变,人性才会跟着逐渐地改变;根据王实味的见解,若不同时(或者首先)改革人性,则社会制度也终于改不好的。至于如何改变,则他就想到教育、艺术、甚至道德说教方面。」
「为了这个『人性』,王实味和的朋友不知面红耳赤地吵过多少嘴。吵多了,后来朋友们多半当他说疯话,或者和和他的调,随他去。可是在纪律严明、思想划一的政党里,这可闯下大祸了。这回在《野百合花》案中,『人性论』构成了王实味的诸大罪状之一。」
* * *
「社会科学中的思想命题,跑进文学家艺术家的头脑中去时,多半要改变面貌的。文艺家仿佛有一种特权,他们可以,而且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现这些思想。在严格的社会科学家的眼中,这些方式或者可笑,或者荒诞,或者幼稚。但若抛开那些可笑、荒诞与幼稚的思想方式,直接与百分之百地,依照社会科学的方式来从事文学或艺术的创造活动,结果一定不行,他们的努力一定失败。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一些真正高明的革命导师们,不会把思想尺度与艺术尺度混为一谈。他们对于某些文学家或艺术家的偏差见解,常能采取宽容态度。当年马克思对于海涅与佛拉烈格拉脱,列宁对于高尔基,以及高尔基本人之对于诗人布罗克,便都是这样的。」
「王实味的『人性论』,乃至他的『自由主义』,如果与布罗克的『人文主义』及其『反教化主义』相比较,倒是正常得多的。布罗克的思想,有好些地方简直是标准的疯话。可是这些疯话并不曾构成过甚么『案件』。」
「把政策性拿来作为一切文艺活动的标准且视对此标准的违背为一种刑事案件,这在苏联是斯大林独揽大权以后才有的事。」
原载香港《九十月代月刊》1985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