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凡西 -> 《电影漫谈》(1956)

《梁祝》成功的主要原因



××兄:

  今天我第八次看了《梁祝》,打破了自己看一部电影的最高纪录。回得家来,感想潮涌,又不得不借纸笔向你发泄一下了。

  我从来有这样的一个感想:京戏,譬如《玉堂春》吧,我看过的次数是记不清的。今后如果有看的机会,我也仍旧会去看。至于话剧,就像《日出》或《雷雨》那些成功的作品,我相信看过二三次的人也不在少数吧。可是谈到电影,情形就不同了。最大多数的片子只让人有欣赏一次的兴趣,看两遍的很少,看两遍以上的那就非常之少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曾经努力想过。电影因为是照相的关系,每次重映都是一种不差毫厘的重复。缺少变化,这可能是一个原因。胶片易坏,不可能反复映出,这也许是第二个原因。重印相当费事费钱,生意又不太有把握,倒不如拍新的好了,这可能是又一原因。此外我们还可以找出几个技术上的以及观众心理上的原因来,借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对电影通常仅看一次的理由。不过我个人觉得:京戏重在设计的歌舞,而电影重在平易的动作,乃是使人们对前者能屡观不厌,而对后者则看一两次便尽够了的主要原因之一。对诗歌,我们常能反复吟诵,百读不厌;对散文,有些美妙的小品虽然也能让人一再欣赏,但在趣味的隽永上便多少有些不同了;至于实用的记载文字,那大多是看过就算,看第二遍的兴趣是没有的。歌舞剧、话剧与电影,其差别当然不就等于我们上述的三种文字,但就其各自的性质说,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个类比。只有从这个类比出发,我们才能了解为什么映过的影片往往像读过了的旧报纸一样,只好送进废物堆或当作燃料。

  《梁祝》所以能叫人一再看,八次看,甚至据说还有人看上二十余次者,我想也必须从这个模拟去了解,才能发现其原因吧。

  不过问题当然还有。歌唱电影不自《梁祝》始,为什么别的歌舞片大多逃不出旧报纸的命运,唯独《梁祝》不然呢?对于此,我有如下想法。

  歌舞能使电影艺术丰富与提高,电影工作者很久以来就已经懂得了。但是如何使电影与歌舞结合起来,才能使电影成为更高的艺术,这问题却仿佛还没有多少人考虑过。从来的歌舞影片,十九未能认真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们只是生吞活剥的将二者拉在一起,所以其中最大多数不能称作电影歌舞剧,而只能说是用电影来记录的一些歌与舞。这里的二者(或者可以说三者)不是化合物,而是混合物;不是融成一体的,而是硬拼在一起的,以致没有做到各舍所短与各取所长,因而形成一种新的较高的艺术,却反而互相抵触,彼此妨碍,以致弄成既不是好电影又不是好歌舞了。如此这般的拼合,乃是各有所失,并不能相得益彰的。

  现在可以说没有一个制片家,尤其是没有一个香港的制片家,不认为要使电影卖座,一定要插几只好听的歌。这点认识,未始不可以说是我们上述那层道理的体会。但是仅仅体会到电影艺术应该用歌舞来加以丰富显然是不够的,并且我们还毋宁说,毕竟是有害的。我们不是常常看到一些本来还过去的电影,只因硬生生“插”进几首不伦不类的歌,结果竟完全看不得了吗?那些“插曲”简直像匕首插在一只绵羊身上一样,轻则损伤,重则催命了。

  由此可见,歌舞固然可使电影生色,但不适当的采用,却可使后者丧失生命。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非常成功,据我个人之见,主要原因之一,乃在很适当的“化合”了歌舞与电影艺术。关于这一层意思,我在上两封信中谈得相当够了,现在不想冷饭重炒。还想稍稍加以发挥的,只是歌舞与戏的关系问题,亦即如何才能将歌舞与电影化合起来的问题。

  我们必须着重的提出一个原则:不管是歌唱戏或舞蹈戏,它首先得是一个戏。申言之,一个好的歌舞戏,首先必须是一个好戏。在歌舞与戏剧相结合的时候,其成分或重要性的比例,应该是以戏为主,以歌舞为宾。

  这个“原则”我以为十分重要。我们如果拿了这个标准去衡量一切歌舞片,几乎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某片成功某片失败了。举凡违反这个原则的必然失败,而获得多少成功的歌舞片则一定是有意或无意的遵守了上举原则的。不过什么叫做“戏”?我们在这个特定的说法中究竟何所指呢?这是须得加以说明的。平时,我们提到“戏”,心中都不期而然的指着两种意思:一、戏的故事,情节,甚至还包含它所代表的意识;二、故事的特殊安排及其感人的效果。上面谈到的所谓“戏”,也就是指那二种含义而言。对于如此了解的戏来说,歌与舞只能看作特殊种类的演技,不是戏的本身。把演技独立起来,犹如把任何手段独立起来一样,它没有了目的,没有了意义,也就没有了感人的力量。这情形在现实生活以及艺术的一切部门中是如此,在戏剧中也是如此,在现实性最浓重的电影戏剧中则更是如此。

  因此,要使一张歌舞片获得成功,也就是说,要使它有感人的力量,则作为特种演技的歌与舞,必须服从于戏。他们必须不仅要为戏而歌与舞,并且那个戏还必须有个真实的故事,健全的意识,以及很高明的结构。有了这样的“好戏”来作本体,附饰上去的歌唱与舞蹈才会具有生动的美,才会使一段散文的戏变成诗的戏。

  《梁祝》这部歌唱电影是做到了这一点的,它首先是一个好戏。其次,以越剧形式装饰上去的歌舞,又应用得如此适当,如此合体,正像一袭剪裁得极好的衣服穿在一位美丽的姑娘身上一样,益增其妩媚与娇艳了。从来歌舞影片的失败,毛病大多在于戏情不配合,而不配合之所以发生,则往往由于歌舞的分量太多,喧宾夺主,压倒了情节,或根本不顾情节。《梁祝》影片里的歌舞完全没有犯这种毛病。一方面我想是由于编导的正确了解和处理,另方面则由于越剧本身的歌(这里我们了解成身段)的单纯,与言语和动作的距离不远。因为距离不远,和电影的现实主义要求容易调和。越剧的歌唱实际上不过是配上简单旋律的道白,其舞蹈则仅是帮助传达唱句词义的一些手势。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单纯,恰恰可以为戏服务,而不致妨碍戏的发展。

  《梁祝》的大成功让我们对电影中的歌唱多了不少认识。我们懂得了:独立发展的歌舞,不管它们本身的成就如何精深,与电影的要求却是不能调和的。至少,它们必须要另行设计与改造,才能去丰富电影艺术而不是去破坏它。好莱坞在这方面的经验可以补足我们的认识。他们逐渐从大歌舞场面的记录发展到在实际生活中的舞蹈设计;从齐格飞歌舞团经过弗雷·亚斯脱,发展到真基利的《雨中歌唱》与《一个美国人在巴黎》,以及斯坦莱·道能和米卡尔·吉特的《脂粉七雄》,正表示出我们上面反复说明的原则:一张好的歌舞影片首先必须是一个好戏;电影上所要求的歌舞,应该与现实生活的言语动作离得越近越好。迄今为止最合电影理想的舞蹈,可能是《脂粉七雄》中的雪中据木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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