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凡西 -> 《电影漫谈》(1956)

形式与内容



  电影艺术的形式方面,我们在上面几篇文字里,总算粗枝大叶地谈了一些。当然,那里头谈得太简单,太抽象,太公式化。要让读者们借此获得必要知识去欣赏以及评判电影,显然是很不够的。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谈。更重要的,必须举出一些影片的实例来,与我们所谈的各种学说相联系,具体而明确地去说明那些理论,然后才能使一般的读友们了解这些思想。

  我们曾经计划这样做,也仍然准备这样做,不过在目前,为了说明上的方便,为了避免引起可能的误解,我们不得不提前谈谈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电影艺术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问题。

  形式与内容是几个古老的争论问题之一。在中国的思想界中,就有所谓名实之争。这个问题,不论在一般的思想上,乃至特殊的艺术上,都是永远聚讼,纷争不已的。有时似乎解决了,可一会儿又爆发出来,在这方面仿佛已有了持平之见,在另一方面却往往又生出了偏差。所以会形成这种现象者,如果我们抽象一点说,大概是由于人类的历史——包括政治、社会、文化诸方面——是在永恒矛盾中发展的缘故吧。因为矛盾,便不能不有偏重;有了偏重,便不能不矫枉过正;有了过正,也就难免因时地之别而有看轻或看重此端或彼端之病了。

  在艺术上,这争论是以如下公式表现出来的,即:“为艺术而艺术,抑或为人生而艺术。”前者自然偏重形式,后者则必然会专讲内容。究竟哪一观点对呢?实在不能空洞回答。因为这些偏差既然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真实反映,我们只好联系了实际的历史情况之后才能判断。假使我们硬要立定一个准则,那我们只能勉强这样说:趋向于形式和内容统一起来的那种努力,永远是正确的。

  为什么我们要说“勉强”,说“趋向”与“努力”呢?因为,迄今为止的人类发展的真实历史,实在不易——甚至不可能——使这二者真正统一的。这个统一,历来是,今天仍然是,少数特殊天才们的一种努力趋向吧了。

  好了,话别说得太玄,太渺远了。让我们回到电影上来吧。

  亲爱的读者们,请你们闭目想想:在你们看过的数不清的影片中,有多少张是既有美的形式又有好的内容呢?极少,如果不是没有。我们日常看见的电影。形式上过得去的还不算少,但若欲求一内容上多少有点好的意义的,却就太难了。关于这一点,我们毋需举例的,诸位时常看电影,一定会与我们同具此感想。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在此时此地的电影中,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公式:形式越“美丽”,内容越丑恶;越是某某彩色,越是瑰丽堂皇,越是耗资百万的,总越是空洞贫乏,越是莫明其妙,越是离奇荒唐。战后意大利与日本少数几张形式简朴而内容相当充实的片子,所以会引起国际上的欢呼,我们不能不说是上述那个制片公式所促成的吧。让《绅士爱淑女》败坏了胃口,人们自然要借《烽火流莺》与《单车窃贼》来恢复味觉了。形式与内容何以会弄成如此睽离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便不能单纯从艺术,或电影艺术的本身来研究了。我们必须探讨到更深的,必须从上述的所谓历史环境寻找原因,不过在本刊的本文中,我们当然不能谈到这些问题。

  我们所要研究的问题如下:以前说过,蒙太奇是电影艺术的基础,那末,电影的制作者如果已经把握了这个基础,他是否已经尽了影艺工作者的能事?再若以观众的地位说,对于电影工作者的要求是否以他们的蒙太奇的高度与娴熟的应用为限?

  当然不是。因为,蒙太奇虽然是使电影成为艺术的主要手段,但毕竟是属于形式方面。这犹之乎仅有漂亮的衣冠与俊秀的面目发肤尚不足以构成一个健美的人一样,真正优秀的电影艺术还必须具备旺盛丰腴的血肉,即是说,还必须具有入情入理的内容。上面我们提起过的形式与内容的古怪关系,绝大原因是“人为的”,亦即故意的:姑不论。这里我们所要谈的是无意的,或善意地,纯粹出于艺术见解的对于蒙太奇形式的过分看重。

  在电影理论的简短的历史中,出现过“形式主义”这个名词,那便是反对此种偏重的。我们知道蒙太奇的学理上的发挥与电影上的应用,最初与最成功的是爱森斯坦与普多夫金。但这样说不完全正确,这里至少还得加上一个名字:库里肖夫。他是一个颇有才能的年青画家。他,第一做了各个镜头的创造性的联接实验。据普多夫金承认:“我从他那里第一次学到了‘蒙太奇’这个字的意义,这个字在我们电影艺术的发展中,曾起了如此重要的作用。”这个人后来做了电影导演,导过好几部片子。在那些片子中,蒙太奇自然被广泛地应用了,可是这些作品的成就,却远不及从他那里学得了“蒙太奇”的普多夫金,更不必说爱森斯坦了。原因何在?一句话,他犯了蒙太奇的形式主义的毛病。他的影片,正如有人批评他的话,成了蒙太奇的“画面游戏”。破坏了内容,甚至牺牲了内容,一味在魔术似的变幻中求得满足,因之也就丧失了他那些影片的艺术价值了。

  这是一个最有教训意义的例子。它告诉我们,如果仅仅注重画面的蒙太奇,忽略了内容,那末即使是“蒙太奇的祖师爷”也不能导出好影片来的。

  爱森斯坦也曾受了“形式主义”罪名的攻击。人家说他“对电影镜头的内容缺乏兴趣”。爱氏自己勉强承认了。不过平心而论,尤其从影片的成果来看,爱氏决不能与库里肖夫相提并论。在爱氏的诸作品中,由于蒙太奇的高明应用,我们不但看见了现代史中最精彩的诸片段,而且还让我们紧紧地按住了整个人类活动的脉搏,让我们直接地感触了某些大事件的磅礴的活力,让我们亲切地呼吸到现场的空气。这些特别有力的效果,如果不是精通电影艺术的外形手法同时又深刻了解故事内容的人,如何能够做到?这和库氏在其《威斯特先生游记》中仅玩花招,不顾其他的那一套,如何能同日而语?

  不过,我们不想在这里介绍发生于一九三〇年代的那次争论。更不想在今天参加这一争论。我们此地所以要提到它,只是想告诉读者们,这一构成电影艺术基础的蒙太奇并非是电影艺术的一切,他们只是事情的一半吧了,另外一半,至少同样重要的,必须有正确的,入情入理的与好的故事内容。

  然则何谓“正确的,入情入理的与好的内容”?这是极其重要的问题。不过这问题看似很简单而实则复杂异常。为想比较详细地谈到它,我们只好另用专题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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