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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分八笔

王独清

(1940年7月15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文艺世界》第1期,1940年7月15日出版,署名:秦佬。



  屠格涅夫底《罗亭》,中国已有两种译本了。这名字现在已经成了“能言不能行”的代表,其实这是冤枉的。我们只要细细地把这部名著玩味一下,便会发现屠格涅夫总是把肯定的笔锋挥在他底“英雄”底身上。嘲笑,自然是有的,但那却实在是对于造成那种人物的当时社会所施的嘲笑。在最后的一章,罗亭与他底同学莱资约夫的谈话中间,屠格涅夫便替他底“英雄”作了很明白的表白了。我们才了然罗亭是要工作,要从事艰苦的事业,就为了这个他才不愿意安定,愿意过流浪的生活。——这便是他遗弃娜太雅的主要原因。说是骗了一个女子底感情,那自然是不错的,但屠格涅夫却并没有把罗亭描写成“拆白党”。

  罗亭到处“碰壁”,没有做成一件事,那恰是当时俄国社会底赐予。当时的俄国确是没有余地使一个为时代奋斗的人立脚的,于是罗亭到法国去了。他终于参加了一八四八年底“六月暴动”,作了国营劳动所(Ateliers nationaux)底牺牲者。——试问,这是“能言不能行”的人所能做的么?

  我们有些作家在“讽刺”自己底敌党时,也在用起“罗亭”这个名词了。这自然是极博学的。但可惜在表示看不起罗亭的时候,却简直就没有用镜子照照自己。罗亭是要去作改革的事业,吃苦的事业的,而我们却是在租界上一面骂人,一面做投机生意发财;罗亭处在当时的俄国要去流浪,而我们处在目前的中国却去尽量享乐;罗亭为了自己底志愿,遗弃了地主小姐,而我们却只想做富家姑爷或要人女婿,没有办法时也想找一个女子给自己“倒贴”;最后,罗亭参加了革命暴动,而我们却去参加××,我们还拿甚么面孔去表示看不起罗亭!


  宋朝太学生底救亡运动是极出名的,但却也有极不体面的历史。据《北盟会编》所记,金人围城时,太学生为了求生,投状归金国的有一百余人。那情形是:“比至军前,金人胁而诱之曰:‘金国不要汝等作文义策论,各要汝等陈乡土方略利害。’诸生有川人闽人者,各争持纸笔,陈山川险易,古今攻战据取之由以献”,但以后却被金人赶走了六十多人,理由是:没有本事,不配叫我们养你!留下的人想入学司业博士,却被金人把大家召集在一处,结结实实地给打了一顿完事。


  这依然是宋朝底故事。

  张邦昌被立为皇帝了。登基的一天,金人派了卫队去迎“驾”,邦昌恸哭上马,到了行典礼的地方,又装着晕了过去,接着又是哭,一直哭到了“礼成”。

  这扭扭捏捏自然是丑态。但我以为他不肯满面笑容,总还多少是知道人间有羞耻事!所怕的是就连这一点都没有。


  下面是我们目前最流行的文学内容:

  (一)非洲有一产妇,一胎三男五女。
  (二)南美有一球员,足重九百磅。
  (三)好莱坞某明星一天要打一百二十个喷嚏。
  (四)某处某富翁只咳嗽不唾痰。
  (五)希特勒演说时胡子先要动三下。
  (六)张伯伦右脚比左脚大二寸五分半。
  (七)萧伯纳每天早晨要在头上搔痒十下。
  (八)赛珍珠写稿时先要一声“嗳哟”再一声“喔唷”。

  …………

  但要把这样的好材料填满一个副刊或杂志,也不是容易事,因为这毕竟要些调查的时间,同时没有悠闲的心情也是不成功的。于是这种文学的创造便自然而然地要一个必要的条件才行。甚么条件呢?两个大字:“和平”!


  十八世纪伟大的唯物论者之一的拉麦特利,在他震动一时的名著《人是机器》(L'Homme machine)底卷头上写了一篇献词,是献给他同时代的科学家哈莱先生(M.Haller)的。但哈莱却跳出来公开地否认和拉麦特利底关系;而且还把一种过分的侮蔑加在这位赠给他荣誉的著作家底身上。《人是机器》底卷头上还引了伏尔特尔底诗句,但伏尔特尔却也是对拉麦特利不客气的一个人。其实哈莱在生理学上的贡献与拉·麦特利实在是相同的,伏尔特尔也宣传着同一理论的思想,但是他们却都不能容忍《人是机器》底作者。这是甚么道理呢?就因为拉麦特利敢于坚持自己底信念,——就是说,因为他太过彻底了。


  X:你发财了!该不是……?

  Y:这有甚么要紧!我劝你也……

  X:不行我总觉得良心问不过去。

  Y: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当这样的傻子!甚么良心不良心,这都是时代落伍者底话,不要惹人笑了罢。

  X:但我总觉得转不过来。

  Y:我教你个法子,当你觉得难为情的时候,狠狠地叫几声“妈的!”自然就转过来了。


  明亡后的许多“遗民”,凡在清初享盛名的,实在说来,生活却都是舒服的。他们多半都是大地主,又有不少的门生都是在清朝作了官的,不但有人送钱,而且还有人保护。就以“遗民”领袖顾亭林来说罢,他实际上生活却是非常阔绰,这在金谢山底《亭林先生神道表》里面已经给我们交代过了。而且亭林晚年总住在北京,他住的地方总是那般在京作官的他底后辈底官邸。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遗民”总还是值得我们敬仰的,他们就是虚伪罢,也虚伪得有人气。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把顾亭林和洪承畴拼在一起。

  最苦的倒是那般作守城抗战的下层人物:他们没有名,没有钱,只是一味地死干,直到最后为止。要说“民族英雄”,他们才是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但是他们底“神道表”呢?

  然而直到现在,我们却还有人要抄袭对清朝献殷勤的“史笔”,把那些没有“神道表”的人物呼之曰“贼”。


  拉丁伟人西塞罗在他给后世留下的散文经典之一的《说老年》(De Senectute)中给老年人卖了不少的气力,说老年人无论怎样的智慧的渊源。在那书底第六节中,说得更加露骨,最后有这样的几句话:

  ……譬如斯巴达,统治国家的便是所谓“元老”,但实实在在也是老年人。倘若大家肯注意外国史,就一定会明白败坏一个庞大的国土的是青年,而维持一个庞大的国土的是老年。
  ——“你们底国土为甚么很快的失掉了呢?”
  奈维乌士(Naevius)在他底戏剧《狼》里面提出了这个问题。在那很多的答案中间最恰当的一个是:
  ——“因为出现了一大群幼稚而瞎吵的年轻人。”

  …………

  我在这儿并不想驳这位伟人底宏论,我只想举出一个有趣的事实:现代欧洲作家中,纪德是号称为承继西塞罗风格的作家,他底一本被人称赞的作品《新的食粮》(Les nouvelles nourritures)曾经有“包含西塞罗风格之各方面”的声誉,但是那书中却有两节牢骚,很奇怪地竟然成了这传统的极显明的讽刺。那两节牢骚是:

  我将要成某些人底仇敌了。那些人是:引人为恶者,无病呻吟者,无精打采者,向后退走者,踌躇不前者,嘻皮笑脸者。
  我厌恶一切使人“不丈夫”的人,我厌恶一切使人减少聪明,减少信仰,减少速度的人。因为我不相信智慧会常伴随着迟缓与怀疑。也就为了这层,所以我以为存在孩子精神中的智慧比存在老人精神中的智慧要多得多。
  你要问那般老人底智慧吗?……呜呼,他们底智慧,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那智慧要人尽可能地少活动一些,要人不相信一切,要人只去保守。
  在那般老人底忠告里面,常常总是我所不懂的老话,陈话。
  最好是看看某些家庭中的母亲怎样粗俗地在吆喝他们底小孩子:
  ——“不要摇得这样厉害,当心绳子要断了;
  不要靠在这树上,当心树要倒下来了;
  不要在湿地上跑,当心您要滑倒了;
  不要坐在草上,当心您身上要弄脏了;
  像您底年纪,应当要懂道理了;
  您到底要叫人给您说多少次才行;
  不要把膀子这样放在桌上……
  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但是算了罢,老太太!你实在比孩子更叫人受不了。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