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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历史

王独清

(1939年4月12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1939年4月12日《申报·自由谈》(上海版),署名:青侯。


  我想来背一点历史,可不知道讨人厌不讨人厌。

  在宋人底笔记里,常看到金人与元人侵入中国时的暴行,除了“家常便饭”的掳掠妇女、抢劫财物而外,还有对于中国旧文物的蹂躏。据说金人到了曲阜,烧了孔庙,还对圣像大加诟骂。元人却是不但也烧了几处孔庙,而且还把经书拿去刷马。——这前一项大概是出于庄季裕底《鸡肋篇》,后一项一诗记不起出处,也是在宋人底笔记里,而且是用惯用的笔法写出来的。

  不过变化可真是快得很。金人安住在北中国以后,却又学了中国底老法子,也“开科取士”起来,而那科目,不特有词赋,还有认为最主要的经义。虽然一面在推行女真文字,但却又赶紧翻译着《尚书》,那意思,虽然我们一向的学者看作是中国文化同化夷狄的铁证,但事实怕在另一方,那便是:处于统治地位的人需得中国底旧东西,好拿去用作统治中国人的法宝。至于文人有了“庙”以后,那更是大家知道的:孔子也被尊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了,而且特别主重“儒学”,朱子也忽然红起来了。用中国的旧东西来征服中国,法子也更加周密,更加厉害。

  只是我们过去的士大夫也□□□□:外族的侵入,是愤慨的;但愤慨旧东西的被蹂躏,却似乎比愤慨大批生灵的被屠杀要激昂得多。而侵略者也就终于看出了我们这一点精神,于是当到坐稳了的时候,便特别把我们底旧东西抬了出来。而这个即刻也就奏效,我们底士大夫不但忘记了从前的愤慨,而且从此便死心塌地做起新主子底干儿子了。——并且,直到现代,还有人一口咬定成吉思汗是我们底祖宗。我们对元朝的忠心真也维持得长久。

  满人入关后,到底对于中国旧文物的蹂躏是怎样的情形呢?说来也奇怪,记载满人屠杀的文字是有的,可是记载满人蹂躏旧文物的文字却像很少。莫非满人比金人和元人还要文明些吗?我看决不是的。满人只有比金人和元人更加聪明,更加明了我们底心理。当他们有了“朝”以后,禁书,删书,用了很大的苦心:对于夸耀自己威武的“屠城”的功绩有时还让它留着一些,而对于特别使我们起反感的蹂躏旧文物的记载却大概都给“销”了。这倒不是瞎猜出来的,就只是上面说过的《鸡肋编》中关于烧庙骂像的一段,清朝便给删改过一通。那说的不过是金人,而清朝还要去删改,可见一面自己也做过那样的事,一面关于自己这方面的功绩一定不叫留一点影子,更是无疑的了。

  而清朝抬出我们底旧东西也更加起劲。孔子被升得越发高起来,不必说,“八股”成了正宗的文学,也不必说;只看“御纂”或“钦定”的一些经书底甚么“堂纂”“义疏”之类,便可以知道那种热闹的盛况。这回的功效更大,我们底士大夫真的就高兴得眉飞色舞,忘记了过去无数的“屠城”,忘记了不少的文字狱,满嘴便“国朝”“国朝”起来。这“国朝”在我们底头上怎样作福作威也不要紧的,因为它能“稽古右文”。

  从历史上看了下来,我们士大夫的爱复古实在胜于爱民族。——自然,表面上说来,复古还是复民族的“古”,不过一到了实际上,却往往只认得那个“古”,而不认得民族。侵略者明白得很,所以那政策总是:就给你们那些“古”罢。他们知道“古”越给得多,你们底腰越弯得下,头越叩得响。

  背历史自然是干燥的。我底意思没有别的,只是说:复古不但不是救亡的武器,而且相反地还是侵略者亡我们的武器。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