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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俄时代底社会学之社会背景

王独清

(1936年4月25日)


  〔说明〕本文收入于王独清著《如此》,上海新钟书局1936年4月25日出版。


  今天我是被拖着来演讲的。我被派的讲题是“帝俄时代底社会学之社会背景”,可是这却只能简单地讲。

  在俄国帝政时代,首先把法国与英国底自由思想导入俄国社会的,不能不算加德林二世。这位文明的专制女王曾以嗜好法国“百科辞书派”(Encyclopediste)自命,她甚至还要把狄德罗(Diderot)聘至俄国。这便给当时俄国底智识青年开了风气:一般对于西欧思想底输入,便几乎成了疯狂的状态。除了法国与英国底自由思想以外,德国底理想主义还成了俄国上层社会精神上的时髦装饰。这结果是有了空前的结社运动。当时在莫斯科,出名的人物是诺维哥夫,他创作了俄国最初的民众文学同时又建立了教育民众的学校。而这时底新闻杂志也是非常盛行,这可以说是俄国舆论的开端,同时是“开了欧洲窗子”后智的活动的黄金时代。

  然而这时代却不久便悲剧地完结了。因为法国大革命底浪潮引起了俄国民众底叛乱,使得倡导自由思想的加德林二世一旦不能不改变她底态度。她突然设置了严厉的检查官,许多杂志著作都被禁止。并且连她自己著的《指示》(“Nakazy”——内容完全是孟德斯鸠底《法意》的复写)也都在被禁止之列。诺维哥夫被捕入狱,所有的结社都被解散。拉吉舍夫本是加德林御用的自由思想的宣传者,但是因为著了《从莫斯科到彼得堡之纪行》一书,中间对于当时行政加了猛烈的非难,也遂遭了逮捕,还被放逐到西伯利亚。

  为了辩护这种行政上的变化,加德林曾发表了她底俄国人民特性的理论。她申说着俄国有特殊的地理气候和特殊的地理环境,只有专制政治才可以使国家繁荣。但是这理论并没有得到人民底信服,在社会下层却不断地发生着一些主张极相反的团体。一直到十二月党运动出现,才算是人民终于把他们对于专制的态度明白地表示了出来。

  十二月党是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尼古拉一世即位时所起的军队底叛乱。十二月党主要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军队阶级,他们多是因为参加拿破仑战争而亲炙了法国自由思想的人,其中最大的思想家便是著《俄国及俄国人》的尼哥赖杜克涅夫。

  尼哥赖杜克涅夫对于社会组织的见解可以说完全是私淑孟德斯鸠和亚当·斯密的。不过他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家而是一个接近实际观点的政论者。他主张废除农奴,改良裁判制度,进行代议制的地方政治以确立国民的宪法。在十二月党中他算是起领导作用的重要份子之一,叛乱失败后遂被长期放逐。

  当时俄国人民所希望的是立宪政治底实现。亚历山大一世也曾经唱过这样的高调,但是因为起了拿破仑战争和所谓“神圣同盟”的成立,遂永远失掉了下文。十二月党起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可是一经过这次的事变,尼古拉一世却越发拿出铁血主义的面孔来了。从此自由主义便连影子也被追放出俄国底领域以外:全国是实施起了更进一步的出版物检查制度,就是官吏及大学教授也都要受极端严厉的言论上的钳制。

  不消说知识阶级是被逐出了实际的政治生活,不可能再有一步的自由活动了。这遂逼得一般前进份子相率埋头于文学和哲学的创作与研究之中。当时莫斯科大学便成了学术的中心,思辩的精神笼罩了所有新的学术的讨论和集会。德国底浪漫主义哲学在这时享着一种极优越的顶礼。

  于是,在这样学术的空气中,便发生了斯拉夫主义和西欧主义的两种派别。

  斯拉夫主义底产生便是在莫斯科大学,当时莫斯科是新生的国家主义底发源地,这一精神的刻印便盖在了学术底身上来。所谓斯拉夫主义,实际还是德国浪漫主义哲学底支派,但是它底理论却又以“排外”为主要的前提。这一派别显然是和当时拿破仑战争后的国民意识有着血统的联系,不成问题是带着有狭义的民族夸大的色彩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仍然是在莫斯科哲学家底集团里面,又有一种相反的倾向:那便是认为西欧底文化是有着不可磨灭的伟绩,俄国应当尽量地挹取才可以使本身底文化走向新的前途。这个便是所谓西欧主义。和斯拉夫主义一样,最初的西欧主义仅仅是非政治的学术上的主张,可是到后来却走上了政治,与斯拉夫主义的国家主义者作着不可调解的斗争。

  斯拉夫主义可以说是黑格尔与希林格(Schelling)底直系弟子。斯拉夫主义者探取了黑格尔辩证的方法和黑格尔绝对理性的概念,但是不消说对于黑格尔所谓“世界精神”(Weltgeist)却是不能得到同一的结论的。夸耀着本国民族把欧洲从拿破仑手中解放出来的这般哲学家,他们眼光中的西欧人民已经是着了不真实的颜色:他们认为西欧是已入了颓废的状态,所谓“世界精神”,所谓从希腊罗马传来的进化路程——如黑格尔所解释——已到了尽头,非重新转移方向不可。而他们所谓转移方向又正是指的俄国底斯拉夫民族,就是说,人类再生的启蒙是要由斯拉夫人去掌握这一命运的。

  就这样创出了“西欧破灭论”,斯拉夫主义者夸张地说“科学艺术宗教的胜利正在西欧底废墟之上等待着”他们。于是他们便搜求着俄国特有的事物以备可以转换人类底生命。这种事物终于被他们搜求出来了。那便是俄国人底“希腊正教”“独裁政治”“农民间教会区底公产团体”。这三种特有的事物所得的解释是:希腊正教不注重仪式,出于精神的结合,是人类唯一的宗教;独裁政治产生于西欧政治的斗争以后(这是指拿破仑战争后“神圣同盟”所恢复的专制政治),是历史的自然产物;教会区公产团体即是西欧底社会主义理想之实现。于是,这儿言外的结论是:人类必需宗教,立宪政治无用,革命是不必要的。

  但是我们却不能否认斯拉夫主义者之群中也出了不少的人物。在尼古拉一世时斯拉夫主义确是供奉着形而上学的褓母,可是到了后来新斯拉夫主义出现,便一改了从前的态度。新斯拉夫主义者曾试用社会学与自然科学作为他们学说的基础,企图有一个新的发展。达尼来夫斯基便是其中代表的学者。

  不过这学说一反映到政治上时便是极端的保守主义,同时也作了当时国家主义的保镖。当时尼古拉一世底忠仆乌洼罗夫伯爵便将斯拉夫主义者所尊重的俄国底三特点更变通为另一形式。他在一八三三年发表的政见中曾说道:“我们底任务便是把自己所有的正教精神,独裁主义精神以及国家主义精神统一起来以建设国民教育。”——这真是俄帝国主义底三位一体!但这还不算当时最反动的人物,当时著名的反动主义者却还是波比杜诺切夫(一八二七—一九〇七)。他是亚历山大二世底皇师,尼古拉二世即位时的反动宣言便是由他起草的。

  西欧主义底理论便恰是斯拉夫主义的一个南极。西欧主义者首先反对的便是俄国底神权政治,关于宗教的主张,他们是提倡奉行西欧底罗马旧教,——这在当时算是一种进步的主张。他们本身也并不是罗马底旧教徒,他们所以要这样提倡的,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法国底文化便是旧教底产儿,为了接收那产儿,便不能不和那母亲结婚。主张这个最早的是加达耶夫,这算是三十年代西欧主义底代表者。

  到了著名的柏林斯基,对于西欧思想的解释却就变了方向。他从文明的形而上学的解释到了社会的实证论。他认为智识阶级底第一任务是要先把民众从悲惨状态和愚昧状态中解放出来。这结论是:当时底社会组织及政治组织都应当根本推翻。从这儿便产生出他底名言:“斗争是生命的必要条件,没有斗争便没有生命。”这影响了以后许多前进的智识份子,像赫尔岑,巴枯宁,都是承继这一思想的实行家。

  尼古拉一世底极端专制主义终于从内部发生了崩溃。促成这一崩溃的事变便是与所谓“欧洲病夫”(尼古拉锡土耳其的绰号)以军事相见的克里米亚的战争(Crimean War)。这失败的结果便是亚历山大二世即位时所发的“根本改革”的政见。

  “解放”的声浪突然普遍起来了。农民从农奴制度中解放,国民从国家中解放,妇人从家长权中解放,思想从传统中解放……一切都得解放,解放!——这声浪激起了民众对于政治上,社会上,经济上,宗教上,凡是不合理的制度的斗争。于是便开展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新的时代中,各派的社会学都以实证科学的原则而出现。其中主观派是最占优势的一种,而与此派对立的又有稳和的自由论以及主张准备走向空想的社会主义的渐进的改良论等等。但是终于政府被觉醒的舆论威胁得无可如何了,亚历山大二世遂不能不于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署名于“解放条令”之上。这条令便是著名的解放五千二百万农奴的条令。

  然而这结果却只给民众底笑容上投了一层暗云:解放的条件只是使大地主把土地让给农民时得以提出不正当的高价而已。到头这个著名的条令不过是维持大地主利益的护符。

  农民是就这样永远陷于贫穷的命运,这必然地会引起反抗的运动的。赫尔岑本是当“解放条令”颁布的时候,曾在杂志《钟声》上向皇帝说过“啊,基督哟,陛下是胜利了!”然而到这时也不能不在外国首先发出反对的呼声。巴枯宁则更直接唤起了农民革命,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指导着国内智识阶级开始政治斗争的工作。

  这时便有所谓“大俄罗斯”秘密结社底出现。这结社是由劳动者,军人以及在农民中宣传的男女大学生组合而成的。比较“大俄罗斯”运动更急进的则有“土地与自由”秘密结社,这便是与一八六三年波兰底叛乱有着直接关系的团体。这种活动——秘密结社——约分为两种派别:第一种是专作教育上的宣传,第二种则注重直接行动。前者组织于一八六五年,手段是首先筹备公开的公共事业,如星期教育,自由图画馆,公产结社等等。后者是由侨居外国的巴枯宁以及在国内的一位流氓智识份子叫作奈盖夫的所指导。 在这样骚然的时代,车尔尼雪夫斯基不待说并不是雅各宾主义的信仰者,但是却也遭了牺牲。继承他以指导俄国青年的便是虚无主义者的皮萨烈夫。这是一个否定理想主义的哲学人物,他也虽然早死,但影响却很不小。

  继承皮萨烈夫的是拉甫罗夫。这便是有名的“党底纲领”的起草者。所谓党底纲领,即是他主张的斗争之二大原则:第一,对于神学的,形而上学的,宗教的人生观的斗争;第二,对于劳动者的不劳消费的斗争。拉甫罗夫是一个战士,但是也和巴枯宁一样,只是以破坏为唯一的目的而不注重战略的运用,结果是民众付了牺牲的代价而革命终遭了极悲惨的失败。

  直接行动的急进运动算是以一八八一年三月十三日亚历山大二世之被暗杀为顶点。奈盖夫于一八七〇年又再起作革命运动,他组织了名叫“民众裁判”(Narodnaya Rasprava)的团体,以厉行极端的雅各宾主义为纲领。但因指导的态度失体,领导的地位成了问题,革命计划也逐消灭得无影无踪了。

  通过了一八四七年克鲁泡特金等所组织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团”底“到民间去”的运动一直到一八七九年南俄“人民意志”党底成立,这中间的社会状态始终是被混乱掩盖着的。为了恐怖主义底曼延,革命团体常在起着分化。一八七九年“土地与自由”党分裂出了“分配黑土”党时,才像是有了些革命理论的眉目。普列汉诺夫便是这个“分配黑土”党组织人之一。

  这以后便可以用以下的公式来叙述: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可以说是社会运动停滞的期间,俄国政治的表面是维持了二十五年间的“太平天下”,革命者都陆续地逃亡到了外国。一八八三年普列汉诺夫著了他区别社会主义中两派别的名著。一九〇三年俄国社会民主党成立。……

  我讲到这儿真可以打住了。我知道我讲的是简略得很,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愿诸君能在我这篇“流水账”中寻出一点系统去再作分析的研究,那一定会得到更有趣味的知识的。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