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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意大利诗人裴德拉尔加(Petrarca)纪念日的感怀

王独清

(1924年7月14日)


  〔说明〕本文最初刊载于《民铎杂志》第5卷第3号,1924年5月1日出版,署名:王独清。


石岑我兄:

  我接到你底信已好几月了。你信中那番期望我的厚意,使我心中生了无限的悲感。我久想写信给老朋友们报告我底近状,奈一提起笔就像得了Nevralgie一样,竟至不能成书。我想知我者定能原谅我的。去年我游了意大利,到很得了些强烈的感想。第一便是因为访了诗圣但丁底故乡,乃想起了我国的屈原;但丁与屈原底身世可以说是完全相似,都是政治家而兼诗人,都是被本国不容而流罪于异地,且都是开了后世诗文发展的途径的。第二便是到罗马后想起了我国往日繁盛之区的长安;这真是一个催人心痛的联想!所谓罗马底黄金时代,诗人艺人聚会的时代,不是与我国唐代相似么?那些Forum底建筑不是正如我国阿房宫等建筑么?可惜现在都一样的凋落了!但是意大利对于但丁,知道崇拜,知道追慕;对于罗马古迹,知道保存,知道护惜。我国对于那伟大的诗人屈原怎样呢?对于可贵重的长安古迹怎样呢?唉,我真惭愧!我真伤心!

  对于一个民族底启发,不外二种要素:(一)纪念;(二)希望。前者属于“过去”,后者属于“未来”;而此二种之表现又都在“现在”努力之中。未来之希望固非常重要,但所以激起此种希望者又端赖过去之纪念。在现代诗人中,我甚敬佩D'Annunzio;他底性情与他底事迹都可不必论及,只就他发扬意大利往日的精神一点上说,已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了。再如太戈尔,听说这次到国内很受人反对,但我是中国人,我先忍心把他这次到中国所宣传的是否有害于中国且丢开不谈,只就他底人格而论,我也是表相当的尊敬的。他未到中国以前,我也曾与他通信,也曾直说我对他表示尊敬的理由。我不怕有人骂我,我尊敬他的就是他知道发扬印度旧有的文明,那种爱本民族的热心与诚意。纪念并不是复古。像中国目前的情形,我想凡稍明事理的人都应知道注重科学;都应知道赶快开发实业,使人民有职业可求。但这是一件事,发扬自己旧有的精神文明又是一件事。除非有人要强说中国原来没有精神文明,那我便不愿多说;若是不然,那就不能使其枯朽埋没。即以屈原而论,他底人格,他底思想,他底美学在世界已往的世纪中实是有数的诗人;我们不管考据家怎样去用那些无生气的证据来取消他过去的存在:就说他等于飘泊行吟的Homero,再甚至说他等于追殉情夫的Sapho,都无关轻重;只要我们认定我们中国有过屈原这个人,我们中国民族底历史上便有一段美丽的奇彩(就让那班考据家说他是个假设的人物也好),那我们就要去纪念,就要去用这种纪念激刺现在文人底堕落;像屈原那种爱护民族的节操,像屈原那种厌恶虚伪的道德,像屈原那种献身孤独的人格,在现在中国实已泯灭无存了!我们中国往日能产生那样伟大的诗人,可见我们底民族是怎样的可令人崇敬哟!怎么今日便衰退到这步田地!怎么今日便再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出现!……——话扯得太长了,总之,石岑兄!你也是个对于本民族很有热爱的人,我这番意思想来你定可体会,我很望你在国内用力来提倡一下罢!

  一提起游意大利,便不觉多说了话,反忘记了答你来信命我做的事。

  法国文艺界可记的事甚多。我却只是去年当诗人孟德斯鸠(Robert de Montesquiou)底周年时曾向国内纪念过一次;那也实因友谊使然。其余像陆续经过的Pierre Loti与Maurice Barrès底死亡,我虽曾深致了我底哀悼之忱,但终未给国内做过报告纪念的文字。这次经了你来信的教唆激刺,倒很想把我近一年来悲伤的感触略为写出。但因一时捉不住头绪的缘故,遂又把这个念头抛弃了。最近有一个festival,我存心想来纪念一下就是那意大利诗人裴德拉尔加(Francesco Petrarca)底生日与死日。这位诗人底生死都是在七月二十,今年这个日子立刻便要到了。今年本不是他底甚么整年的纪念,不过我正在预备作意大利底第二次之游,打算到所谓诗城的威尼市(Venise)去盘桓数日,决定顺便到最著名的Enganèens去访这位诗人晚年所居的Arqua村,预算可赶上他生死的日子到他那四面围着铁栏的矗立之墓前一吊,那时总可以得些异常的悲哀情绪,当可写些东西。现在在我未动身以前,我且先借这封信来和你谈一谈这位诗人底平生,就权作为我对他今年底纪念日的预祭罢。

  裴德拉尔加是于一三零四年七月二十日生于Arezzo。我们一说起意大利没有不立刻便想到一个但丁;其实但丁以外其著作身世颇能相敌者正自有人;裴德拉尔加虽然没有但丁那样具有多方面的天才,虽然没有但丁那样建设近代文艺的伟大事业(即我自己还是崇拜但丁远过于裴德拉尔加);但在意大利往日的诗人中可以同但丁相提并论的除了他怕也再难有第二个了。他底父亲本是福罗朗市的流犯,当时意大利正是扰乱的时代,他随着父母飘流到Carpentres后,往Montpellier与Bologna两地学习法律,同时又学习罗马法典,学成后便归休于Avignon,但从此以后,他底天才突然现露,所谓诗之精灵,意大利诗之精灵——否,拉丁诗之精灵便来歇在他底身旁了。他底天才底现露之最大原因,就是他生平那段光荣的恋史。这正是同但丁一样,一生都系在Béatrice底身上,他在一个教堂内遇见了那位年青的贵妇人Laura之后,便把他一切都交给了这位精神上不死的恋人。以后他底歌咏,他底Canzoni都是受了她底命令而创作。所谓“光荣之爱”与“理想的恋人之爱”的两种伟大的inspirations便成了他底艺术。

  裴德拉尔加终是生成的一个飘泊的诗人,他曾到处旅行,半生未有定栖。他底精神上的恋人死后,他更只有借旅行以遣悲怀了。最后才选定了Euganeens山间底Arqua村地作了晚年的住所。在一三七四年七月二十日他不知道他底死期已至,还和平常一样的工作,等到他觉得身体疲倦时,死已莅临到他底身上。我们这位诗人便安静地长眠在展于他面前的一册书卷之上。

  裴德拉尔加是诗人而兼哲学家与历史家并人道主义者。他底拉丁文著作如《牧歌与历史》以及叙事诗《阿非利加》等皆是不朽的典籍。而最受人传诵的却还是那一册意大利诗的汇集,他把他底平生全写在内面,并给了一个圣洁的名目:这便是那出名的“Il Canzoniere in Vita et morte di Madonna Laura”。

  我最爱读他叙述他第一日与他恋人相见的那几行诗,真与但丁底Vita nuova中的诗篇有同等的价值,那种神圣的爱情,可以说现代再难寻出的了:

  “在那些妇人之中。
  渐渐走来了我底‘爱情’,
  她那美丽的面容
  使我看见每个妇人都不足赞称,
  并且使燃起我热念的欲望,从此长成。
  我给这地点,
  我给这光阴与时间,
  都祈福不尽;
  因为此时此地使我底两眼
  与最高处相亲。
  我说:我底灵魂,
  你须郑重地供奉着那娇艳的神韵,
  当赞美她容貌时的你,
  是怎样的光荣而可尊!
  就这样成了真恋的思考之因,
  那思考,比你原有的更多且真,
  并且引导你到非常的高处
  去爱那有欲望的人群。
  就这样成了仁慈的惠恩,
  那惠恩,要把你由正路上
  推向顶上的苍冥,
  并且就使我带着了希望
  勇猛地前进不停。”

  写的过多了。其余俟我旅行归来,若能得些灵感上的作品,当寄上以答雅命。异地远隔,祝你身健笔健!

弟王独清
一九二四,七月十四日于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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