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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郭沫若的信

王独清

(1923年7月30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创造周报》第19期,1923年9月17日出版。


沫若:

  前游罗马归来,曾寄伯奇一信,并嘱他转你一阅;后又直接寄你一信,内附诗一首,不知都收到否?

  昨日收到《创造周刊》,挑读一过,很觉高兴。从前我还不知道仿吾是这样一个重气节厌虚伪的人,现在看了他几篇论文,非常痛快。真的!我们非“提倡士气”不可!我总有一个很固执的偏见:觉得艺术的创造,虽然不能立在功利的打算上,但至少总也有窥探与改革人心的责任,而尤其是今日中国这种奸伪秽恶的人心!我是绝对反对以Spieltrieb来创造艺术的,所以把艺术底本身看得非常的尊严:我认定艺术的创造者就是社会的改革家,——否,革命家!而尤其是今日中国的这种社会!

  Force,是我们最不可少的一件东西。凡是在那里高谈调和的人都是些懦夫,媚世的懦夫!我自从读了这次的《创造周刊》上仿吾同徐志摩君的通信,同时又在《时事新报·学灯》上看见了徐君底那篇《天下本无事》,胸中总觉得像有些咽不下去的积物,——自然,我住在外国,对于国内学术界的情形很是隔阂,似乎不宜冒昧来参加;但我对于一个没有诚意的人尤其是从事于窥探与改革人心之文学而没有诚意的人,是最痛恨不过的。徐君因为被仿吾揭穿了他底虚伪,便借调和两处文学团体为词以掩饰他底恶德,岂不知调和便是无聊!凡是此方与彼方不和,必定有他们不和的原素,无论哪一方面所持的理性不真,只要都能充分地发挥他们底不和,自然真的理性终会出现。我敢说社会的进化多是由这种不和的激战生出来的。等到他们不和的原素消失,自然会携手同行,实在用不着先在那里高唱懒性的调和。至于说文学界不宜互相激战,更无道理。我只知道科学界有激战,科学才有进步;哲学界有激战,哲学才有进步;……文学界有激战,文学才有进步。——甚么叫“天下本无事”!我们正是要在无事中寻事去做,社会才会有活气呢!未进化的社会只是“无事”,就因为有几个自居为“庸人”的改革家出来寻“扰”,才有今日的社会:若处在今日的社会,还在羡慕无事的天下,那我以为,只有请这位“理想者”到深山中回复他底原始状态去罢!

  我因为最恨我们中国旧日所留的那种消极偷安以至虚伪的恶习,所以遇此等事时特觉不满得厉害。你与仿吾底主张都与我有共鸣之点,不过我以为我们处在今日的中国,最要紧的是须在“人心”上从事改革,除了与虚伪始终作战外,还要对于自己本身有两个信条,就是:

  (一)极力提高自己底知识,
  (二)极力降低自己底生活。

  对于第一条不用说了。第二条,我是采取于托尔斯泰的。我不赞成托尔斯泰底主义(无抵抗),却很主张实行托尔斯泰底生活。我以为近来中国底青年就是坏在不能克己,我们一面与旧势力为敌,应用我们所不息努力得来的成绩;一面就应当补救这个缺点。我们底力不可不强,我们底精神也不可不高;至于破坏个性与思想的那些极端的物质上之幸福,还是让他们媚世的人们享受去!

  前次收到《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见你那篇批评《意门湖》一书的文字,很表同感。国内近来出版的书籍确有些太不成样子的,就像《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一类书的怕也不知有多少呢。我在外国,自然见国内新出的书籍不多,但据我所见的一二来说,都觉得难令人满意。我不妨且举一个实例罢:前几天才在朋友处见了耿济之译的托尔斯泰底《艺术论》,顺手一翻就翻到批评Verlaine诗的开首一段,译文是这样说:

  鲍特莱尔以后的大诗家魏伦(Verlaine)著《诗的艺术》(art poetique)一书,……

  我不禁吃了一惊,可惜我这本原文书在我底旧房主人那里,不能立刻拿来对照,但我想托尔斯泰决不至于那样强不知以为知,说“Art poetique”是一本书!我想就把Verjaine底生前著作与他底Oeuvres posthumes一齐列出搜寻,也怕寻不出这本书罢。原来这只是他“昔日与今朝”(Jadis et naguère)集中的一首诗,这首诗常被人引用,倒很是他底名作,去年我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了一篇评论Verlaine底“无言之哀歌”的文字,也曾提说过,但不知怎么在这卷有名的《艺术论》底译本上竟把它变成个书名了。我再把那所引的前后三段诗的译文一读,这可更把我惊呆了。我实在不知道译者底法文程度既那样薄弱,为甚么偏要去勉强试译!我且把他那四段译文依次批评一下,你看如何?

  De 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
  Et pour cela préfère l'Impair
  Plus vague et plus soluble dans l'air,
  Sans rien en lui qui pèse ou qui pose.
音乐,在一切物之前的音乐,
虽偏倚还是好的,
泛于空中,一些也不重累,
溶解,还是不错误。

  “仍难尽之”,原文中哪里有这几个字的意思!méprise一字,译者似乎看成mepris了,所以才有“且有些轻蔑他”的那句怪话。最后的“不免除”,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

  …………
  De la musique encore et toujours!
  Que ton vers soit la chose envolée
  Qu'on sent qui fuit d'une âme en allée
  Vers d'autres cieux à d'autres amours.
音乐常为,
你的诗,常为那些,
从一个灵魂里飞出,透逸,
而入于别的爱与天真的东西。

  原文第一行本有独立的语气,译者却把它改成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断句!

  Que ton vers soit la bonne aventure
  Eparse au vent crispé du matin
  Qui va fleurant la menthe et le thym!...
  Et tout le reste est littérature.
到别的爱与别的地方去,
引诱的幸福跟着,
藻荷,茴香与早晨的卷缩草……
以及其他一切都是真的文学。

  这一段简直太不成话了!译文第一行第二行都全是原文一点也没有的话,像这样的杜撰,未免过于不讲道德!第三行“卷缩”当然是译Crispē一字,但此字是Vent底形容词,译者却把它改成草底形容词了。最后一句,我特别对于译者深致不满:因为这首诗最有力量的话就是这最后一句,Verlaine是反对他以前Banville那种专讲修词的诗作法的,所以才有这首诗。最后一句意思是说“其他都不过仅是文字而已”,批评家都以为这结句是对于旧文艺的冷骂。我万不想译者竟把它译成一句承认语气的极无意义的话了:真是Nerlaine底不幸!

  我现在且试把这四段不全的诗译出一看:

  无论用何物也须自音乐做起,
  因此才得把不整的调子来选择,
  一点也无重无累,
  使他飘渺而溶和地浮于空际。
   
  也不用再去力求无谈地
  选择你底言词:
  只有那“朦胧”与“正确”结合的
  带醉之歌是有最可爱的丰姿。
   
  …………
   
  仍当常奏着音乐高调!
  快使你底诗成个飞鸟,
  那翱翔而远出的灵魂
  在世外的恋与天之边逍遥,
   
  快使你底诗成个散乱的佳景,
  结合于吹开了薄荷与百里香的
  痉挛晨风之中……
  文字的末枝哟,那不过是一切最后的残剩。

  我想那几段诗至低弱也要像这样的译法才像个样子呢!

  至于那本《艺术论》,后面所引的许多诗,我因没有时间——也实在是不愿——再看,不知如何。但我以前者相推,怕也是不堪考究呢。——这是我最近见的一种国内新出的书(听说在国内很受人欢迎)!

  我近来颇想力避批评的冲动,把时间来从事创作,不想今日却又犯禁,又耽搁你许多时间,余俟后谈罢。

  祝你健康!

独清
一九二三,七,三〇,于赛因河边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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