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传》
十、到东京去,以及狱中生活
一九三〇年三月底,多喜二由小樽来到了东京。他暂时住在中野区上町斋藤次郎处,等待着田口来京。
他一直期待能再一次见到藏原惟人,但藏原已从前一年十二月转入半地下生活,因而未能见面。藏原在“纳普”所属各团体将于四月召开年度大会的前夕,用佐藤耕一的署名,在四月号《战旗》上发表了论文《纳普”艺术家的新任务》,根据“应与社会民主主义观点明确区分的共产主义观点”,提出要发展共产主义文艺,认为“要把我国的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当前所面临的课题当作自己的文艺活动的课题。”
四月四日,日本无产阶级剧场同盟在筑地小剧场召开了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多喜二出席了大会,并致贺词。大会的贺词和贺电是在中午三十分钟的休会之后宣读的。佐佐木孝丸担任大会主席,场内坐满了代表和旁听者。会议记录记载多喜二的发言如下:
“主席:现在请小樽《战旗》分局代表,我们优秀的作家小林多喜二先生致贺词。(鼓掌)
“小林多喜二先生:戏剧运动和半殖民地的北海道恐怕是毫无关系的。过去在‘普罗艺’时代,无产阶级剧场曾经一度来过北海道,但半途中由于官方的阻碍,不得不从青森退回去。北海道是一个半殖民地地区,它处于和我们的戏剧运动完全隔绝的状态。当然,面对这样的状态,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普罗特’的指导下,也要在北海道建立一个剧团。在这方面,还希望‘普罗特’能对北海道给予积极的指导。其次,在这一戏剧运动中,假定那些堕落的社会民主主义者要拥有一个剧团的话,那么我们的‘普罗特’必须要在哪些方面同这个剧团有所区别呢?(鼓掌)我觉得‘普罗特’好像还没有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明确地显示出这种区别。我们无产阶级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单纯地作为无产阶级而存在,我们已经拥有了一个作为首脑的指导部。我相信在这一指导部指导下的‘普罗特’,在戏剧的形态和形式上,和社会民主主义者是决不相同的。(同意!鼓掌)关于这一点,我不能在这里具体地多谈,而且也谈不好。不过,在这个大会上我只想谈一点,那就是希望我们艺术家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特殊的地位,而必须要和我们无产阶级指导部的活动循着同一条路线前进。(鼓掌)”
两天以后的四月六日,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在东京本乡三丁目的佛教会馆召开了第二次代表大会。
在这次大会上,决定了把文学运动的布尔什维克化、贯彻无产阶级现实主义、和资产阶级文学及机会主义的文学作斗争、建立创作活动中的无产阶级原则、把日常生活置于无产阶级的环境之中以及组织同人杂志联盟和工农通讯员等作为运动的方针。
田口泷子于四月十日前后来到了东京。多喜二在上町斋藤住处的附近租了房子,和田口一起生活。田口准备由五月一日起入代代木的整容学院。这是一个专门学习西式理发的学校。学习期间是普通科三个月,研究科一个月。
从四月二十日开始,东京市电车公司和公共汽车公司进入大罢工。多喜二到市内各处去看了罢工情况。这是他到东京后所见到的第一次罢工。
二十一日,在吉祥寺的江口涣的家中举行了欢迎多喜二的集会。这是一次亲切的集会,参加者主要是作家同盟的同志,共约四十人。
在多喜二从小樽迁居东京的一九三〇年,已经开始了深刻的经济危机,前一年年底开始的世界危机波及到日本,同一九二七年以来的金融危机交织在一起,开始从根本上动摇了日本帝国主义。
危机的牺牲都转嫁到劳动群众的肩上。失业人数大增,从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二年竟达三百万人。据说“东海道五十三站”旧官道上,到处是走回故乡的农村去的失业人群。
这次危机和农业危机交错在一起,生丝的暴跌成为对农民的巨大打击,米价不断地暴跌,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的增大,使得农民更加贫困化。一九三一年又遭到了大歉收,尤其是东北和北海道地方遭受冻灾的地区,情况极其悲惨。
但另一方面,垄断资本通过这次严重的危机,把主要的产业组成了康采恩和托拉斯,越发加强其控制力量。这同时也意味着走上了经济军事化的道路。
在这样的形势下,以工人为首的各阶层人民的斗争激化起来。罢工事件打破了过去的最高纪录。佃农斗争也增多了,带来了小市民和知识分子的激进化。朝鲜和台湾的殖民地人民的斗争也日益激烈。
“四·一六事件”以后,对革命运动施加的镇压日益加剧。因违反“治安维持法”而被捕者,一九二九年为四九四二人,年增到六一九三一二四人。另一方面,颓废和享乐的风气开始在城市中泛滥。
共产党和“全协”遭到数次大搜捕,被迫深深地转入地下,陷入了极左的冒险主义,甚至号召武装暴动和整个产业举行总罢工等,一九三〇年的第十一届“五一”劳动节,在鹤见等地发生了少数以竹枪武装起来的有组织的工人冲进庆祝“五一”劳动节会场的事件。这个时期日本的革命运动孕育着危机。
“五一”劳动节以后不久,革命运动内部曾对这种暴动主义进行过批判。但由于潜入组织内部的特务破坏,共产党中央于七月遭受破坏,八月里“全协”又遭到大破坏,一时曾陷于覆灭的状态。
一九二九年二月,无产阶级作家同盟作为改组后的“纳普”的一个加盟团体进行了整顿,成为推进合法的文化运动的中心势力,它一方面从当时革命运动的情况出发,承担了较重的政治任务,同时和“文战派”的社会民主主义的文学思潮处于尖锐对立的境地。通过藏原惟人、中野重治、洼川鹤次郎、川口浩、小宫山明敏[1]和胜本清一郎等人的理论活动以及小林多喜二、德永直、江口涣、中野重治、藤森成吉、壶井繁治、立野信之、桥本英吉[2]、佐多稻子和村山知义等人的创作,不仅确立了文学运动的领导权,在日本的文坛上也成为一支巨大的力量,开始出现了所谓转变作家和同路人作家。
当时在白桦派及所谓新现实主义的作家当中,已产生了停滞和分化的现象。芥川龙之介的自杀和菊池宽的转入通俗文学,说明了日本的文坛文学已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曲折的时期。从一九二四年前后开始,横光利一[3]、中川与一[4]和川端康成等人怀着反抗现有文坛的情绪,组成了新感觉派[5]集团。随着无产阶级文学的兴起,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中村武罗夫[6]、久野丰彦[7]、龙胆寺雄[8]、冈田三郎[9]、浅原六朗[10]、加藤武雄[11]等人结成“十三人俱乐部”。第二年四月,以他们为中心,组织了舟桥圣一[12]、小林秀雄[13]、今日出海[14]、堀辰雄[15]、井伏鳟二[16]等三十二名作家和评论家,成立了“新兴艺术派俱乐部”,在《新潮》编辑中村武罗夫的支持下,依据《近代生活》、《文学时代》等杂志,提倡现代主义,在思想上与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对立。
“纳普”的机关杂志《战旗》,自一九二九年四月起采取群众杂志的方向,五月增加了附录《少年战旗》,九月增辟了妇女栏,十月独立发行《少年战旗》。九月前后,以壶井繁治和山田清三郎等人为中心创设了战旗社,作为“纳普”的出版部,除了发行《战旗》杂志以外,还着手出版《日本无产阶级诗集》及日本无产阶级作家丛书。《战旗》在 一九二九年发行的十二期当中就有六期被禁止发售。尽管遭到这样的压迫,由于在全国各年地建立了独立的分局散发网,所以到一九三〇年四月发行部数竟达二万二千部,受到工农群众的极大的支持,工农读者的比率占百分之六十六。分局散发网的任务是保护杂志不被禁止发售和没收,这一工作主要由宫木喜久雄[17]等人担任。
一九三〇年以后,统治阶级进一步加强了对《战旗》的压迫,每一期都遭到禁止发售。
战旗社为保卫《战旗》,号召开展募捐三千圆基金的运动,进而计划在东京及关西地方举办保卫《战旗》讲演会,派遣了江口涣、小林多喜二、中野重治、片冈铁兵、贵司山治[18]及大宅壮一等人到关西地方去。
五月十七日,由京都战旗分局和“纳普”地区协议会在京都三条的青年会馆主办了第一次讲演会。按照预定的时间于六点钟开会时,会场已挤满了八百名听众。官方的镇压非常严厉,十二名讲演人当中有九人中途被禁止讲演。
十八日,小林多喜二等一行人参拜了宇治的山本宣治[19]的坟墓;当天的傍晚参加了在大阪内本町实业会馆举行的讲演会。某一通讯员在《战旗》上报道那天晚上的情况说:
“小林多喜二君揭露社会民主主义者的本质和大山派的叛变行为,淋漓痛快。中野君的讲演也很好。单口相声《堕落干部日记的研究》极有风趣地暴露了他们的本质。大会盛况空前,七点半以前,听众早已拥塞在场外,因场内早已满员,迟到的人们被拒绝入内。”
在大阪演讲之后,他们又在二十日转赴三重的山田市参加有乐座举行的讲演会。二十一日出席了松坂市公会堂的讲演会。这时江口涣和中野重治要回东京,多喜二与他们分别后,和贵司山治等人在二十二日返回到大阪。当天片冈铁兵突然被捕,第二天——二十三日,多喜二也被捕,被拘禁于大阪岛之内警察署。
在东京方面,有乐町一丁目石川大厦的战旗社在五月二十日遭到彻底的抄查。据壶井繁治记载当时的情况说:“抄查是在警视厅的指挥下,以前所未有的极其周密的部署进行的。不仅是当天到办事处来上班的编辑局和事务局的全体成员,连在这里出入的其他有关团体的人们,甚至连广告代办社的店员和印刷厂的学徒,也为暗中埋伏的日比谷警察署警察不分皂白地全部加以逮捕,被捕者恐怕要达一百人以上。”同一天被捕的还有村山知义和美术家同盟的永田一修;二十三日从关西旅行讲演回东京的中野重治,也在田端车站被埋伏那儿的特高警察所逮捕。这就是逮捕给共产党提供活动经费的学者和作家的所谓“五月二十日事件”的开始。
被拘禁在大阪岛之内警察署的多喜二,“在署内受到了严刑拷打。警察用竹刀殴打我,使柔道把我摔倒,一连好几天掉头发。还使用了什么科学的审讯法,一审就折腾上三十分钟之久。最后送往检察局。”(多喜二六月九日给斋藤次郎的信[20])六月七日,被拘禁了十六日才释放出来。多喜二对待审讯,始终是顽强地抱着否认一切的态度。
释放后四五天,他回到了东京,暂时寄居在杉并区成宗的立野信之家里。田口泷子在他赴关西旅行讲演的时候,住进了代代木整容学院的宿舍。
以后不久,他和立野信之于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在成宗的立野家里,再度被警视厅的特高警察中川成夫等逮捕。多喜二当天由杉并警察署转移到巢鸭警察署,在巢鸭署拘禁了二十九天之后,又转移到坂本警察署。最后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罪名”被起诉。八月二十一日关进丰多摩监狱。在坂本警察署他和中野重治同住一个监房。
在这期间,因《蟹工船》问题,他和《战旗》的名义发行人山田清三郎被补充起诉,说是犯了对天皇“不敬罪”。
东京区裁判所检察局在七月十九日的起诉书中,列举了下述的起诉理由:
“第一、被告人清三郎于麹町区三番町二十八番地开设事务所,在战旗社营业的名义下,经营出版业,并以该社作为发行所,亲自担任发行人兼编辑和印刷者,根据新闻法,发行月刊杂志《战旗》。
“(一)上述《战旗》杂志于昭和四年
[21]五月一日发行之五月号及同年六月一日发行之六月号上,刊载小林多喜二题为《蟹工船》之著作。其内容有:‘浅川浅川,是蟹工船的浅,还是浅的蟹工船?’‘××××(天皇陛下)高高在云端,跟我们没有关系,可是这浅,就不那么简单了。’
[22]云云(该杂志五月号第一百五十页)。又:每年,照例在渔期快要终了的时候,就特制‘××××’(进贡天皇)的蟹肉罐头。可是很‘不恭’地,特制的时候,从来不特地斋戒沐浴,平时渔工们都认为监督这样干是很不敬的。——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这种想法了。‘是榨取咱们的×(血)和×(汗)做的,哼,吃起来大概特别鲜吧。吃了可不要肚子痛呀。’大家都是抱着这样的情绪做的。‘放点石头进去!管它的!’
[23]云云(刊载六月号第一百五十六页)。由于被告连载上述充满冒渎天皇尊严辞句之小说,于联盟社印刷所印成杂志各数千部,并加以发行,因而构成对天皇不敬之行为。
“(二)被告计划将上述之小说作为单行本出版,于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左右,将以上留有空铅部分,填以原来的字句,题名为《蟹工船》,于上述之印刷厂印成书籍约一千五百部,印成之后,又由上述之事务所发行出售,从而构成对天皇不敬之行为。
“第二,被告小林多喜二从事所谓无产阶级文学之著述,昭和四年一月至三月期间于北海道小樽市家中,写作上述含有冒渎天皇尊严辞句之小说《蟹工船》,并将其原稿寄交战旗社,令其出版,已如上述。从而构成对天皇不敬之行为。并在上述《战旗》杂志之载文中署名。”
从五月二十日到六月,因和共产党有经济关系而被捕的文化方面人士共三十六人。学者当中的平野义太郎[24]、山田盛太郎[25]、小林良正[26]、三木清[27]、井汲卓一[28]及大河内信威等人被起诉,“纳普”的中野重治、片冈铁兵、村山知义、永田一修、小林多喜二、立野信之等人,稍后有壶井繁治及山田清三郎等十二人被起诉。藏原惟人已经转入地下生活,这次未遭逮捕。他和绀野与次郎等人作为日本的代表出席国际红色工会第五届代表大会,于六月三十日秘密离开日本赴苏联。藏原的主要任务是住在苏联,留在国际红色工会工作。
国际红色工会代表大会于八月十六日在莫斯科开幕。
监禁多喜二的丰多摩刑务所的单身监房是在“南房”的二楼。这是一座T字形的红砖建筑物。
在监狱里,代替多喜二的姓名的番号是“六十三号”。
镶有铁格子的又高又小的窗户上,安着一个可以旋转的毛玻璃窗。窗子很高,起脚尖也够不着。从玻璃窗和厚厚的红砖墙的缝隙间,可以看到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狭小的天空。
房子里是木板地,有二铺席宽,铺着一张没有镶布边的席子。
房子里的用品有以下这些:“笤帚。撢子。硬纸板做的簸箕。痰盂。抹布。有盖饭碗二只。碟子一只。饭桶一个。筷子一副。——这些东西都装在食器匣里。再有擦桌子布一块,茶壶、茶杯各一。黑漆马桶。洗脸盆。清水桶。脏水桶。水舀子一个。没镶布边儿的草席子一张。玩艺儿似的小蛟帐一个。”(《单身监房》)[29]
离监房不远有一座钟楼。这里可以听到石匠凿石头的低沉的回音;有时还可以听到由中野电讯队传来的机关枪的枪声,但传到这里,已变成好像打网球似的微弱而柔和的回声。
他在出狱后所写的短篇小说《单身监房》中,这样地描写他未判决前的一天的生活:
“我们早晨六点半起床。不过春夏秋冬这个时间稍有变更。起床后马上收拾铺盖,叠毡子,刷牙洗脸。‘查监’的人在这时候就过来了。他们是三个人组成一队,走在前头的狱卒锵啷锵啷地打开门,跟在后面的部长就把头伸到单身监房里,一面对证着检查簿,一面喊着:
“‘六十三号!’
“殿后的狱卒又锵啷锵啷地把门锁上。
“到了七点半,杂役打那头喊:‘准备吃饭!’于是你就得把饭桶和两个饭碗摆在食器匣的盖上,一手拿着茶壶,站在门口等着。饭车会顺着走廊推过来的。等小门打开,你就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把那装在嵌着号码的圆模子里的饭倒在饭桶里,大酱汤限喝两碗,装到饭碗里,然后再往你壶里给灌点开水。大酱汤的表面,常常漂着一块儿煮进去、已经死了的蛆似的白虫子。
“八点钟是‘倒水’和‘给水’的时间。要点干净水,把脏水叫他们给倒掉;把马桶送到廊子里叫他们打扫。(这事一天两次,下午还有一次。)
“这一系列的程序搞完,下面就是自由时间了。你可以面对小而硬的桌子看点书;墙上还贴着‘广播体操’的图解,你可以作体操。
“单身监房的左上方,有一个简单的设备:把那露在外面的木头往里一按,就咔嗒一声冲外边廊子跳出去一个写有单身监房号码的扇形‘标示器’。狱卒看见了它,就走过来隔着门上的小窗问:‘什么事?’
“过了晌午,值班的狱卒就各房间转来问‘明天的愿望’。
“那么你就可以告诉他你的要求:
“软糖 一盒。苹果 一角钱。
“向家里要的书开个申请单子。
“信纸 邮简两张。
“向家里要的衣服。
“运动每天一回,二十分钟。一星期洗两回澡,一星期理一回发。诊察身体隔日一次。——由于每隔一天就给我们诊察一次,有时候就使我们产生一种阔气的感觉,仿佛我们有个‘侍医’似的。不过要是论到这个‘侍医’的医道多么不高明,自然就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晚上八点钟上床睡觉,可以足足睡十一个钟头。”
[30]
和外界的通信,要根据内容决定许可还是不许可。但送去检阅,一来一回就得四十多天,非常不便。斋藤次郎亲切地照顾他,他在狱外的一切事情都委托了斋藤。村山筹子[31]、中野铃子[32]和原泉子[33]等人负责给他向狱中送东西。
八月二日是多喜二的父亲去世七周年,他原来打算回小樽一次,并且通知了他的母亲,但他母亲并不知道他已经被捕入狱,还买了一个大西瓜,望眼欲穿地等了他好几天。
九月下旬,弟弟三吾由小樽来到东京,把母亲让他带来的一床厚被子给多喜二送进监狱。多喜二拜托原泉子和关鉴子[34],希望她们给弟弟三吾找一个适当的教师学习小提琴。不久之后,三吾经关鉴子介绍,开始跟桥本国彦[35]学习。
田口泷子在九月底从整容学院毕业,但她所依靠的多喜二突然被捕,情况不明,使得她手足无措。多喜二从狱中寄来的书信,她也不知道是回复好还是不回复好。
多喜二曾经委托斋藤次郎,让田口有事和斋藤商量。
田口第一次来看他是在十月中旬以后,已经是深秋的时候。他在十月三十一日给田口的信中,写到会见那天的情况:
“你来看我,使我感到无比的高兴 。而且看到你气色很好,更使我喜欢不尽。我想到这是一副充分吸收到阳光的幸福的脸庞。而我们这里的人虽然都希望能像向日葵那样追随着阳光转动我们的面孔,可是办不到,结果就像小泷所说的那样,脸色变得‘苍白’了。能看到在这明朗、清澈的秋天的阳光下走来的人,这对我来说,是无比的愉快和幸福。……
“上次我不耐烦地,唠唠叨叨地给你写了不少,用一句话说,那就是因为小泷在各个方面还处于和我们的工作隔离的境界,还不太懂得这些,因而一旦有了像这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从小泷的过去,小泷现在的职业来看,这也是难怪的。但是,总是这样下去,还是不成的。我有很多好朋友,所以丝毫也不用发愁,不过假定一旦要你‘往监狱里送书’,你在这方面的缺陷就暴露出来了。如果你能够选择书,能够把它送进来,那你就算是十分够格了。不过,这只是一个比喻,总之,像报纸、杂志之类,你一定要读。另外,我在这里看完后送出去的书籍当中,如果有有意思的(像《双城记》之类),我想你也可以读。”
[36]
田口从学校毕业后,留在学校里当助手,每月有三圆的津贴。多喜二原来打算先开一个小店,逐渐地打好基础。可是,现在是一无办法,他身在狱中,还不得不经常考虑到小樽的母亲和妹妹以及来到东京的弟弟的生活。
一九二八年秋,多喜二曾经把《到东俱知安去》一稿投寄给文艺春秋社的《创作月刊》,但是一直没有下落。这时,由斋藤次郎将该稿从草稿本上誊写下来,经作家同盟的江口涣和西泽隆二等人的介绍,发表在十二月号的《改造》上。改造社还预定出版短篇小说集《到东俱知安去》的单行本,作为新锐文学丛书之一;另外改造社出的现代日本文学全集的《无产阶级文学集》中,还决定收入他的《蟹工船》和《在外地主》。这样一来,他的经济困难才算暂时有了解决的希望。
他还经常地劝导田口,说她已经掌握了技术,生活就有了依靠,所以没有必要那么焦急,与其在东京过着不安定的生活,不如回到小樽若竹町他母亲那儿,暂时和母亲一起生活。
多喜二的母亲出身于贫苦的佃农家庭,不会读书写字。但多喜二入狱以后不久,她开始专心地学习起字母,不时还用铅笔在习字纸上写信寄给多喜二。
也许是由于和外界隔绝的缘故,每当他见到时常来探监的斋藤和弟弟等人,那以后两三天内,总是感到精神亢奋,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
从十月中旬起,他每天早晨提前三十分钟起床,用冷水摩擦全身,光着身子打扫房间,然后做体操。甚至到了水桶里结上一层薄冰的冬天,他每天早晨还是坚持这样做。
送进监狱里来的书籍,在内容上受到很大的限制。在这里他头一次读到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作品。
“我在这里知道了一些新的作家,如狄更斯和巴尔扎克。现在正在读巴尔扎克。这对我来说,简直等于在自己的面前横列着复杂的高次方程式,使我感到必须要一个一个地、真正脚踏实地地一个一个地去解决。”(十月十二日给村山筹子的信)
[37]
“我在这里读了很多书。这些书,在外面的时候因为工作忙,差不多都没有读过,可是正因为如此,又非读它不可。我感到这在两个方面对我有极大的好处:第一,我从这许多书籍中,发现到我们的作品不管装出多么傲慢的面孔、摆着多么威严的架势,(不但算不上是小说)充其量不过是小学生的作文而已。第二,由于我们在‘无意之中’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们总是沿着这条狭隘的路线来选择我们要读的书。但是,来这里以后,因为有许多人给我向狱中送书,使我读到了‘出于意料之外的书’,在这些书当中,我发现有许多是我必须马上要了解的作品。
“在这里,我知道了狄更斯。读了他的《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艰难时世》以及《圣诞讴歌》等作品。而这位我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作家,今后一定会在我的艺术上留下巨大的痕迹。据说阿丽丝·梅内尔女士说过狄更斯具有五十个人的眼睛。诚然,这位作者确实很自如地写出了很多人物,他使我懂得了在我的任何一部作品中都没有写出一个人物。(正确地说,是未能够写出人物)。”(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三日给莳田荣一的信)
[38]
他还给当时住在奈良的志贺直哉写了下面的信。他要不是五月下旬在大阪被捕的话,原来预定要去奈良拜访从未见过面的志贺直哉的。
“我以前写过五、六篇作品。我想您大概都没有看过。这些作品,当时我虽然都是全力以赴地写成的,但我认为它们还只是一些粗糙的、陈旧的、浅薄的作品。来到这里,有了许多独自思考的时间,我越发清楚地感到了这点。而且 ,我忽然发觉自己也许是有一只脚跨上了半职业作家的惰性。这是可怕的事情。我现在甚至觉得这次事件是偶然地给我及时打住的机会。我认为这一点是值得高兴的。”(十二月十三日)
[39]
十二月一日,在北海道,主要针对“全协”的组织进行了大逮捕。小樽的伊藤信二、寺田行雄及因藤庄助等八人被起诉。曾因“四·一六事件”而被捕、保释出狱的岛田正策又被逮捕。他们都是多喜二的亲密朋友,曾经共同组织过研究会,在一起工作过。
田口泷子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到继父突然去世的消息而回到小樽。田口的母亲改嫁后,又有了三个幼小的孩子。妹妹美津子在小樽的中央饭店工作。由于继父去世,母亲和四个幼小弟妹的生活担子一下子落到田口肩上。
丰多摩刑务所单身监房的厚实的墙壁,是用粗劣的混凝土造成的。在寒冷的夜晚,墙壁常常突然发生噼噼啪啪的声音而裂开了缝隙。这是因为含有湿气的混凝土在晴天的夜晚容易冻裂。这种声音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纳普”因它的领导人在五月二十日事件中被捕,一时受到很大的打击。镇压“纳普”的消息传到海外,美国的约翰·里德俱乐部[40]书记局、迈克尔·高尔德[41]、德国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同盟的鲁德威希·雷恩[42]、中国的萧三以及英国的哈洛尔德·海洛斯洛普[43]等人都向日本政府发出了抗议的函电。
一九三〇年九月,战旗社从“纳普”中独立出来。《战旗》在“纳普”的五个加盟团体以及无产阶级科学研究所、产业劳动调查所和农民斗争社等单位的支持下,作为群众性的杂志发行。同月“纳普”协议会创办机关刊物《纳普》。但统治阶级对出版的镇压更加厉害了。《战旗》在这一年最高发行部数为二万六千册,可是除四月号之外,其他各号都遭到了禁止发售的阻挠。
但是,一九二八年十月,以“纳普”的人们为中心,创立了国际文化研究所,接着又广泛地团结进步的学者和研究工作者,以一九二九年十月创立的无产阶级科学研究所(机关刊物《无产阶级科学》)为中心,于一九三〇年七月成立无产阶级世界语协会,八月成立新兴教育研究所(机关刊物《新兴教育》),日本的文艺运动逐渐开始发展成为包括科学部门在内的文化运动。
东京左翼剧场于十月四日至十六日在市村座举行第十七次公演,上演了多喜二的《在外地主》(四幕十一场)。编剧是小野宫吉[44]和藤田满雄[45],导演是佐佐木孝丸。佐佐木孝丸、原泉子、中村荣二[46]及藤田满雄都参加了演出。
左翼剧场是剧场同盟的主要剧团。在这一年,它通过德永直的《没有太阳的街》(二月)、村山知义的《全线》(《暴力团记》的改编,五月)等剧的公演,在戏剧界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但受到了审查制度的严重迫害。《在外地主》上演时,禁止剧中有喊声、歌声和群众行动;审查剧本时删节去一百二十二个地方,达三千五百六十四字;彩排以后,又删去四个地方,六十八字;甚至在首场演出之后,还强制删去十八个地方,共六百十六字。
这一年的六月,十六国代表于莫斯科召开了国际工人戏剧同盟第一届国际会议(成立大会)。当时在柏林的千田是也作为日本的代表出席了这次大会。同年十一月,来自二十二个国家的约五十名作家、评论家齐集于哈尔科夫,召开了国际革命文学局第二届扩大会议。当时在柏林的藤森成吉及胜本清一郎作为日本的代表出席了这次会议。大会后来发展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作家第二届国际会议,集中讨论了无产阶级文学的创作方法问题;另外还讨论了农民文学与民族文学的问题,将文学运动的基础置于工人之中的问题,以及工农通讯员、培养新干部和同路人作家等问题。并通过了四项国际性的决议:反对帝国主义战争,与白色恐怖及法西斯主义作斗争,拥护苏联,与社会法西斯作斗争。另外还召开了苏联、德、英及法各国的文学委员会,同时也召开了日本文学委员会,根据关于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历史和现状的报告,进行了讨论并通过了决议。由于欧洲各国过去不太了解日本的文学运动,所以这次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和注意。日本的文学运动和德国的文学运动都获得了高度的评价。
日本文学委员会在其决议中,对《工厂支部》作了下述的评价:
“小林多喜二的中篇小说《工厂支部》的内容描写了这样的整个经过:处于困难状况中的日本共产党正在开展地下工是在这一作;被称为‘优秀工厂’的某制罐工厂工作中被视为最困难的对象;在该工厂实行产业合理化的过程中,党巧妙地抓住了机会,终于扎下了地下工厂支部的根子,不久就动员了全厂的从业人员,建立了公开的工厂代表会议及其他组织。这部作品可以说完全是在革命的意图和正确的阶级观点的指导下写作的。”
在这次国际会议上,一九二七年以来为联系世界革命作家团体而设立的革命文学国际局 (机关杂志《外国文学通报》),发展为国际革命作家同盟,并决定将机关报《世界革命文学》(后改称《国际文学》)用英、俄、法、德四国语言发行,文学运动的国际联系与团结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这一年,德国无产阶级作家同盟计划要介绍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并着手翻译《没有太阳的街》、《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及《蟹工船》等作品。
另外,宫本百合子在写完长篇小说《伸子》之后,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起,就和汤浅芳子[47]一起居留苏联。一九三〇年十一月,宫本百合子(当时姓中条)回到日本。回国后不久,即于十二月中旬参加了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
注释:
[1] 小宫山明敏(1903—1931),文艺评论家。
[2] 桥本英吉(生于1898年),工人作家。
[3] 横光利一(1898—1947),现代派作家。
[4] 中川与一(生于1897年),小说家。
[5] 新感觉派,日本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之一。
[6] 中村武罗夫(1886—1949),作家。
[7] 久野丰彦(1896—1971),小说家、评论家。
[8] 龙胆寺雄(生于1901年),小说家。
[9] 冈田三郎(1890—1954),小说家。
[10] 浅原六朗(生于1895年),小说家。
[11] 加藤武雄(1888—1956),小说家。
[12] 舟桥圣一(1904—1976),小说家。
[13] 小林秀雄(生于1902年),文艺评论家。
[14] 今日出海(生于1903年),小说家、评论家。
[15] 堀辰雄(1904—1953),小说家。
[16] 井伏鳟二(生于1898年),小说家。
[17] 宫木喜久雄(生于1905年),诗人。
[18] 贵司山治(1899—1973),小说家。
[19] 山本宣治(1889—1929),日本共产党员政治活动家,被法西斯分子所暗杀。
[20]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1卷,第96页,1954年3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21] 1929年。
[22] 见《小林多喜二选集》第1卷,第130页,1958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23] 见《小林多喜二选集》第1卷,第195—1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24] 平野义太郎(生于1897年),法学家。
[25] 山田盛太郎(生于1897年),经济学家。
[26] 小林良正(生于1898年),经济学家。
[27] 三木清(1897—1945),哲学家。
[28] 井汲卓一(生于1901年),经济学家。
[29] 见《小林多喜二选集》第3卷,第127页,1959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30] 见《小林多喜二选集》第3卷,第129—131页,1959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31] 村山筹子(1903—1939),戏剧家村山知义的妻子。
[32] 中野铃子(1906—1957),中野重治的妹妹。
[33] 原泉子(生于1905年),话剧演员,中野重治的妻子。
[34] 关鉴子(1899—1973),歌唱家。
[35] 桥本国彦(1904—1949),提琴家、作曲家。
[36]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1卷,第138—139页,1954年3月,日本青年木文库版。
[37]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1卷,第130页,1954年3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38]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1卷,第209—210页,1954年3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39]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1卷,第183页,1954年3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40] 约翰·里德俱乐部,美国革命作家组织。约翰·里德(1887—1920),美国作家,美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41] 迈克尔·高尔德(生于1894年),美国作家。
[42] 鲁德威希·雷恩(生于1889年),德国作家。
[43] 哈洛尔德·海洛斯洛普,美国诗人。
[44] 小野宫吉,戏剧家,关鉴子的爱人,1936年因受日本反动派迫害,死于狱中。
[45] 藤田满雄,戏剧家,已故.
[46] 中村荣二(生于1907年),演员。
[47] 汤浅芳子(生于1896年),日本的俄国文学翻译者,宫本百合子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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