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传》
二、迁居北海道
一九〇七年的年底,多喜二的一家离开了秋田的故乡,迁居到小樽。连同这一年一月出生的妹妹继子,全家一共五口人,在小樽新富町的伯父家中过了来小樽后的第一个新年。
小樽在日本明治初年叫作“倭他鲁奈依”[1];险峻的火山性的丘陵围绕着它的南、西、北三面,正面承受着日本海汹涌的波涛的冲击;当时它只不过是一个向南北伸张的小小的渔村,仅有四百四十户人家,二千二百多人口。但是,自从它成为开发北海道半殖民地的重要据点以后,近江[2]商人的资本利用东北农民奴隶般的劳动在这里着手进行开发,以后经历了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四十年后它已经成为石狩平原的农产品集散地和煤炭业中心,加上开展了对内对外的贸易,使它一跃而成为一个拥有一万四千户人家、九万人口的近代化的商港。
当时在《小樽日报》当记者的石川啄木[3]曾这样描写这个城市:
“小樽现为北海道最重要之吞吐港,此外,它还以全北海道最高的房租和捐税以及不受人欢迎而知名。
“尤其是其街道之恶劣,堪称全国第一。每当天雨,全市几成泥沼,普通之木屐已完全失去效用。……小樽人对此无比恶劣之街道并不在意,总是飞奔而过。是的,小樽人不爱步行,常喜飞奔。小樽生活竞争之剧烈几似白刃相接之战斗。”
小樽的新年开市盛况,使得在北秋田的山村里生活惯了的人们大为震惊。花园町到稻穗町的零售商汇集的街道上和色内町、堺町、入舟町等批发商庄聚集的街道上,拥塞着从附近乡村里来采购货物的人群和马拉爬犁。年轻人崭新的外褂上印染着商号的标记,系着染有同样印记的头巾[4],乘坐在插有旗子的新年第一次开市送货的爬犁上,给马脖子系上铃铛,一边敲着空煤油桶,一边发出“嗬呀!嗬呀!嗬呀”的雄壮的吆喝声,从热闹的市街上成群结队地走过。
新年过后不久,小林一家在小樽南郊的若竹町定居下来。若竹町原来是一个渔场,名叫“阿特马里”[5],这时也只不过是一个渔民居住的冷落的街镇。它位于小樽湾的南端,背后就是逼近海岸的山岗,平矶岬的悬崖探伸在南面,切断了和朝里方面相毗连的海滩,形成一个浅水湾。
函馆铁道干线沿着海岸从这里经过,顺着这条铁道线,还有一条丈八宽的公路,从朝里和熊碓方面一直通向小樽的市区。多喜二的家就在这条公路的旁边,座落在街镇尽头靠近海边的地方。他家的房后就是铁路,右侧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铁路道口,三四户渔家聚居在这一带为铁路所隔开的海岸边上。多喜二的家隔着一条公路就是海岸,每当火车通过时,房子就猛烈地震动。在暴风雪的日子,火车扬起的飞雪越过公路,溅进了屋子。
这是两间简陋的平房,原来是多喜二的伯父庆义准备为年老后居住而建造的。多喜二的父母在这里开了三星面包店的分号。这是个很小的铺子,店铺里只摆着几只放面包的货匣子。多喜二的父母是依照多喜二那有预见的伯父的意思而搬到这里来居住的,伯父认为这一带地方马上就会发生变化。他家是最先搬进这里的外乡人,当地人都觉得挺新奇,对他们所操的秋田土话也感到很有趣。有的人还特意跑到店铺里去瞧他们。在刚搬去的一段时间,多喜二的姐姐们弄得连出门都感到厌烦。
不过从这一年的五月起,这里开始了小樽港第二期建港工程,于是这个渔民居住的街镇在几年之内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为了防御日本海的巨浪,一八九七年开始建设从彭特马里岬到平矶岬的北防波堤(长一二八七米)的第一期工程。在这一工程完工之后,又制订十二年计划,动工建设从平矶岬到彭特马里的南防波堤(长二三六三米),最初的准备工程就是在若竹町的海岸一带着手进行作为工厂地基用的二万六千坪的填海工程。
北海道的铁路、公路、开垦以及灌溉等土木工程的特征,就是公开地实行极其残酷的监狱般的工棚制度的奴隶劳动。填海工程也是如此,一个叫作堀内组的土木建造业者把工程承包下来,炸开街后的丘陵,进行大规模的填海作业。数百名土工被运送到这里,搭起了监狱似的临时工棚。土工们早晚要接受点名,在工头的严密的监视下列队上工下工。新雇进来的土工要受体力测验,工头们牵着两三头凶猛的桦太狗,在警卫室前面的空场上,让新来的土工扛着大米袋转圈圈,以测验他们的体力。
由于爆破,土石崩塌以及残酷繁重的劳动,土工在两年之内死去了一百多人;伤寒病在土工当中蔓延开来,传染上的人就被扔进海岸边上临时搭成的简陋的小棚子。土工的工棚距多喜二的家约二百米。每到深夜,经常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惨叫声。多喜二在《龙介和乞丐》中写道:
“平时十个人左右组成一组,无论是早晨去上工,或者是傍晚从工地上回来,总有一个工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据母亲说,他们都是被欺骗说是能发财而到北海道来的。
“‘别他妈的磨磨蹭蹭!’
“工头的叫骂声以及全组人在叫骂声中搭拉着脑袋加快脚步的情景,龙介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他们连脸上大颗大颗淌着的汗珠也不去擦,用鹤嘴镐刨着坚硬的土地。在他们的身旁总是站着体格极其魁梧的工头。
“龙介还记得许多可怕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山崖像落下来似地轰的一声崩倒了,在崖上挥着镐头的人、往车子里铲土的人……一下子都不见了,就好像被吸进土里似的。即使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吧,从土里挖出来的人体,好像被当作什么碍事的东西似的,在外边一扔就是两三天,然后在后山挖上一个大坑,把这些已变成黑紫黑紫的尸体统统扔进坑里,而且连墓标也不给竖立一根。所以在龙介家的附近,常常闹什么出现鬼火、出现鬼魂的事情。
“有时在没有月色的暗夜,只听到喊着:‘逃跑了!逃跑了!’
“工头手持木棒,骑着马到处闹腾着。那些中途被捉回的人,就别打算活命,总是要被打死的。”
[6]
填海作业最初使的是手推车,后来从山岗上到海边搭起了木架,采用了以水力把砂土冲进去的方法。第三年,为了采集防波堤的基础工程所需要的石料,曾利用断崖,一次进行数千立方坪的大规模的爆破作业。就这样地进行了两年半的准备工作之后,才开始正式的筑堤工程。
随着填海工程的进行,若竹町也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新开辟了一条红土铺的公路。山岗被炸平的地方,到处出现了一层层的住宅。商人们从各处拥了进来。小林家店铺的周围,新开了绸缎铺、瓷器店、澡堂和理发馆。填海工地的附近,新建了混凝土工厂、水泥仓库、选豆工厂、火山灰工厂以及办事处等等;开辟过的山岗上,新建了由札幌迁移来的水产学校。第二年的十一月,建港用的露天车站建成。多喜二家屋后的铁路边上,还立起了信号机。多喜二在《转形期的人们》中写道:
“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父亲就背起货匣子,穿上草鞋,到小樽市中心的面包工厂去买‘馅面包’、‘代用面包’和‘咸面包’。这些本来可以由厂给送到家的,但自己去买,可以在批发中多给两三个。买到手后,便赶着回来,好按时卖给上班的工人和上学校的学生。每逢下雨的寒冷早晨,父亲在水田里做活时受的寒就发作起来,腰部发痛。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担起两个隔成两三层格子的玻璃箱子,里面摆着大福饼和面包,到土工做活的地方去卖。”
[7]
每年将近初春或快入冬的时候,总有一些衣衫褴褛、消瘦衰弱的年轻人步履艰难地走到这个地方来。他们是从山里的监狱工棚里逃出来的或者是被赶出来的。初春从这里经过的那些年轻人,是趁着山道上积雪融化的时节,碰上难得的好运气而从山里逃出来的;入冬前从这里经过的人们,是由于被迫从事残酷繁重的劳动,变成了残废,最后从工地上被赶出来的。他们一边沿途乞讨,一边打听着回乡的路途而从这里经过。多喜二在《龙介和乞丐》中写道:
“有时候,他们走进龙介的家里,要求歇一歇脚。当他们用无力的、低沉的声音反复地说着些什么的时候,母亲就把火钵端出来让他们烤火,拿面包给他们吃,还问他们说:‘你是哪里人……老家在哪里?’
“不过,当时龙介年纪还小,他还不了解这些精疲力竭的乞丐为什么总是在秋末和春初从自己的家门前经过,但是每当看见他们的时候,他总是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要流泪的心情。
“即使是龙介正在外面玩耍,他一看到这些人,就飞跑着回家告诉母亲说:‘妈妈,那些人又来了!’
“回想起这些事情,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人怀有一定的感情。当时母亲回答说:‘又来了吗……是从监狱工棚里给赶出来的啊!’”
[8]
多喜二的幼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他的个子不高,而脑袋却不小;和他在一起玩的附近的小朋友都管他叫“面包店里的阿弟”,因为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叫他“阿弟”。比他大七岁的哥哥多喜郎死后,父母亲还是用这过去的爱称来称呼他。
多喜二于一九一〇年四月进入潮见台小学校。从多喜二的家上学校去,要沿着一条新开在高地上的尽是小石子的红土路走上十五分钟,小学校在小樽市街的南端,这附近一带和市街北端的手宫町一样,到处是潮湿、阴暗、低矮、乱糟糟的贫民窟。约莫六百个小学生在这所小学校里走读,他们大多是在港口干活的自由劳动者和小商贩等穷苦人家的子弟。最显眼的是学生们都穿着肮脏的衣服,下身系着一条围裙。学校既没有校徽也没有校旗。
每年五月二十日左右,在市中心后山的花园公园的体育场上,举行小学校联合运动会。这是小樽每年例行的活动之一。这时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很多银行、公司和商店都在当天停业。每年有很多人去观看,很是热闹。
多喜二后来在他的小说《地区的人们》中,回忆自己贫穷的母校说:
“各校学生对这一年一度的运动会感到极大的兴趣。为了迎接运动会,每校都在运动会之前反复地练习一个月左右。我现在还记得,当运动会快要来到的时候,是非常难过的。那种心情实在令人难以忍耐。
“在这个运动会上,各校都作了新的运动服。全市十几个学校进行比赛当中,只有‘地区’的潮田小学的学生没有运动服,照旧穿着日常服装。他们穿着带纽扣和花纹的绒衬衫出场,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在穿得又漂亮又整齐的其他学校的学生中间,显得实在难看。这样打扮的学生随着号声走到体育场中央时,其他学校的学生一齐哄然大笑,还唱着从前就有的一支歌——‘潮田小学校,是个穷学校。没有运动服,咧着大嘴哭……’来嘲笑他们。当穿着运动服、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市中央学校学生出场时,非常美观,博得其他学校,甚至几万观众的热烈鼓掌。——在人们的掌声中,我不像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竟低下头来,紧紧咬着嘴唇!这个运动会,如同柱子上划的指甲印一样,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不能忘怀”。
[9]
若竹町沿岸的填海工程还在继续扩大着。铁道部于一九一二年在邻接港街的港内南边一带着手进行填海工程,这一带地区成了铁路用地,建设起船车联络所和煤炭处理场。被铁道线分开的整个沿海岸地区决定划为铁路用地之后,多喜二的家迁移到相隔有一百来米远的道口内侧。这是两间光线阴暗的房子,面对着和铁道线平行的大路,从店铺里隔着大路可以看到铁路的道口。
在这条穷人聚居的街上,白面包的销路并不好,掺进大豆的代用面包和带馅面包反倒比较容易售出。过新年的时候,多喜二的父母还出租做年糕的工具,夏季卖刨冰来维持生活。姐姐虽然得到伯父的接济在女子中学读书,可是到春天休假时还要到鲱鱼场和出口豌豆的选豆工厂去做工。多喜二在《田口回忆姐姐》中写道:
“姐姐虽然在市里的女子中学念书,可是因为家里穷,是勉勉强强去的。一到秋天五谷上市之后,姐姐一放学回家马上就到选豆工厂去。在选豆工厂里做工的女人比卖淫的女人只不过聊胜一筹,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姐姐平常总是说,咱们不能和那些富家子弟上学相比。她还到附近的火山灰公司后面的煤渣堆上去捡煤核,到了冬天就可以代替木炭用。姐姐捡煤核回来,头发给煤灰弄得灰白灰白的,可是姐姐从来没有露出过不乐意的脸色。我有时也由姐姐牵着手,跟着去捡煤核。”
[10]
山岗上的水产学校的学生是小林家店铺里的老主顾。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们闹闹嚷嚷地跑下山岗,一下子拥进店里,挤在又窄又暗的土间[11]里,站着吃面包。有些学生和多喜二家的人渐渐熟识起来,也有带小说来借给多喜二的姐姐看的,还有的和多喜二家的人一起围着熏笼取暖,把高山樗牛[12]的《文如其人》、夏目漱石的《哥儿》和《三四郎》、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之类的书念给他们听。于是不知不觉之间,每当店铺关了门,吃过晚饭之后来听姐姐朗读小说就成了一家人的乐趣。
多喜二的父母和姐姐都喜欢小说和戏曲。多喜二在《十二月二十几号的故事》一文中写道:
“我的母亲出身于多雪的秋田县的乡下,她从来没有进过学校,也没有给孩子们讲过很多故事。要说忙是够她忙的,可是有一个故事却一直留在我的印象里。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几号,母亲照例要做赤豆饭。那一天要是下大雪的话,她就高兴地说:‘这才放心啦!’可是,即使特地做了赤豆饭,那年要是不下雪,她的脸色就阴沉沉的。
“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有一次母亲把这件事的由来讲给我听过:很久很久以前,在母亲出生的那个村子里,住着一家有许多孩子的贫苦的佃户。日子越过越困难,最后连饭也吃不上了。做父亲的成天一粒米也不吃,光给孩子们吃,可是终于到了穷途末路,孩子们已经有两天什么也没吃了。父亲只好祷告说:‘老天爷呀!这十几天来我连一颗饭粒也没有进嘴,孩子们都快饿死了。我下了决心,为了救孩子们的命,今晚就去偷地主。’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几号。据说孩子们的父亲背着米袋从地主的米仓里走出来的时候,也许是老天爷保佑吧,突然下起了大雪,父亲一迈步,大雪就从后面把他的脚印盖起来。”
[13]
多喜二的个子不高,但体格很健壮。每天走着上学,没有一天间歇过。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大和孩子们在一起游玩,是一个老实、腼腆、不苟言笑的孩子。
学校每学期都要把学生的成绩表张贴在运动场边上的布告牌上。多喜二在二年级以前成绩是中下,由三年级开始,成绩逐渐上升,名次大体上是在第十名前后(注一);不过也没有什么成绩特别优异的课程,可以说是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学生。在教室里回答教师的提问,即便当同学们都纷纷举手、抢着说“我说!我说!”时,他也总是默不作声,几乎没有举过手。
但是多喜二在朋友们之间是以讲故事能手而知名。他在上学的往返途中,边走边给朋友们津津有味地讲冒险故事、神话故事和三剑客之类的故事。一个故事一连要讲上好几天,讲完之后歇上一阵子,于是又开始讲新的故事。朋友们总是高兴地盼望着他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每当放学回家,同学们总是在路上围着多喜二,央求他说:“讲个有趣的故事吧!”“讲一个吧!”
(注一)小林多喜二在潮见台小学的学习成绩
学 年 | 修身 | 国语 |
算术 | 日本历史 | 地理 |
理科 | 图画 | 唱歌 |
体操 | 手工 | 操行 |
第一学年 | 甲 |
甲 | 甲 | |
| | |
乙 | 乙 | 乙 |
乙 |
第二学年 | 乙 |
甲 | 甲 | |
| | |
甲 | 乙 | 甲 |
乙 |
第三学年 | 乙 |
甲 | 丙 | |
| | 甲 |
甲 | 甲 | 丙 |
乙 |
第四学年 | 9 |
10 | 9 | |
| | 9 |
10 | 9 | 8 |
9 |
第五学年 | 9 |
9 | 8 | 8 |
10 | 9 | 10 |
9 | 9 | 9 |
10 |
第六学年 | 10 |
9 | 10 | 10 |
10 | 10 | 9 |
9 | 9 | 9 |
9 |
注释:
[1] 为日本北海道一带的少数民族阿依努族语的音译,意思是“沙河”。
[2] 近江为日本历史上近畿地方的一个小国,现属于滋贺县。
[3] 石川啄木(1886—1912),诗人、小说家、评论家。
[4] 日本旧式商行赠给主顾的衣服和头巾,上面印染有代表该商行的标记, 以扩大它的商业宣传。
[5] “阿特马里”为阿依努语的音译,意思是“鲱鱼成群”。
[6]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2卷,第105—106页,1954年6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7] 见《小林多喜二选集》第2卷,第200页,1958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8]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2卷第104—105页,1954年6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9] 见《小林多喜二选集》第2卷第344页,1958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10]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1卷第87—88页,1954年10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11] 日本式房子,正门里面铺泥土或水泥的地方叫作土间。
[12] 高山樗牛(1871—1902),评论家。
[13] 见《小林多喜二全集》第8卷,第240—241页,1953年12月日本青木文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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