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南行驶,前往埃斯特雷马杜拉。一路上村村都严加守卫,有些地方村民全部加入守卫行列,无人理会农事,都在询问北面的最新战况。
这些西部村庄与东部一样,土地问题悬而未决。处理属于一两个支持叛军的贵族的整片土地较容易,自动征收,由委员会和工会管理。从前划定的地界依然存在,还是同一双手耕作同一片地,工钱也和从前一样。小麦也不再卖给商人,征为军粮。在有些村庄,支持叛军的富农被处决,遗留下的土地至今无人耕作,仍由委员会管理。农工有时会被叫来犁地,得到相应的报酬。该怎么处理这些土地?一些农民认为应该平均分给村里的贫农,另一些赞成集体管理;无论委员会还是政党组织,都没有颁布切实政策。
尽管如此,这些位于埃斯特雷马杜拉和新卡斯蒂利亚交界处的赤贫村庄是我所见过的斗志最昂扬的地方。也许这正是因为贫困;这些村庄没什么可失去,却可以从一场革命中获益不少。而且叛军攻势迅猛,暴行累累,村民既憎恨又恐惧。各村都聚集着武装起来的农民,很多人并不是本村村民,而是来自已被佛朗哥军队占领的村庄。成群农民赶在敌人攻进来之前逃了出来。来复枪非常缺乏。他们在深夜穿越封锁线,花好几天时间在一个个邻村搜寻武器。在哪里找到武器,就待在哪里,协同保卫村庄。有时结队行动的农民起码有四十人。
我们途经位于埃斯特雷马杜拉前线南侧的普埃托圣文森特(Puerto San Vincente),得知阿利亚村(Alía)仅仅由本村村民守卫。政府军先遣队驻守在阿利亚村后方十一英里处,每天早晨都会打一通电话,询问敌人攻没攻进来。我们继续前行,到达阿利亚村。村子满目疮痍,斗志却无比昂扬。人们把能寻到的枪都背在身上,还有不少从西边被占村庄逃来的农民加入保卫队伍。内战爆发之初,国民卫队发起反叛,占领村子,杀光公然支持政府的人。而后农民夺回村子,杀死卫队成员。村子被再次占领,又被夺回。眼下,据说敌人先遣队在瓜达卢佩。没人知道敌人的确切位置(整个前线均是如此),可能明天就会攻过来。还要维持生活。村里半数土地属于一位女侯爵,她的牲畜群仍由之前的牧人看管,委员会没有钱付工钱,以实物支付。村子并不富足,却不减为后方军队送食物的热情,而且不求报酬。这个斗志昂扬的村子没有一个安那其,仅有的政治组织是成员并不多的社会主义青年联盟。在二月选举中,如此全心全意支持革命的村子,却在本地权贵施压下,大多投给了右翼。正要驾车返回,一位农民拦住我们,显然是有话想说。“从法国来的记者先生,能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吗?”“请说!”“那请告诉我,就一件事!法国的主席是谁?他好不好?”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最偏僻的角落,不识字的农民在此之前可能仅仅是听说有个叫法国的地方,突然意识到法国主席的好坏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或许是生死攸关。我想这些农民不觉得法国主席和委员会主席之间有何区别,但是不需多加解释,我说勃鲁姆[6](Léon Blum)非常可靠。
见过这些村民,无法想象驻扎在几英里外普埃托圣文森特的军队作何表现。我们遇上一辆刚从塔拉韦拉返回的汽车,停在设参谋部的那幢楼前。“曼陀林修好了没有?”长官问道。向北几英里远,西班牙的命运危在旦夕,而此地关心的是修好曼陀林。这支部队颇具战斗力,有骑兵,也有炮兵(这一地区颇多此类混编部队),受一位年轻中尉指挥。中尉之前就在军队服役,非常服众。部队没有设立政治委员会,中尉认为那会乱了纪律。一尊尊大炮架在山头,俯瞰村子;草草挖出的战壕围着些铁丝网。丝毫感觉不到严阵以待的紧张气氛。军医说村里医生休假去了——仿佛这是平常日子,他可以休假——他自己也无一例伤员需要治疗,正与村里的孩子玩耍。
晚间我随中尉去先遣队驻地。士兵立正聆听训话,这在政府军里可不常见。中尉并不在乎这些。他说民兵胆子太小,空袭造成的心理恐慌远远超过实际破坏;缺乏具备战略意识的手下。去侦察过几次,发现驻守瓜达卢佩的敌军人数有限,中尉认为只需一千五百人,朝特鲁希略(Trijillo)发起突袭,就足以切断他们与后备部队以及葡萄牙的联络。但是,恰恰缺少这训练有素的一千五百人。我说,你有一支过硬的骑兵部队,而且阿利亚的村民个个擅骑,对这一带地形也了如指掌。为何不向瓜达卢佩发动一次突击侦察?这一定会牵制塔拉韦拉的敌军。“瓜达卢佩不是战略要地。”他说。我仍觉得这支静得出奇的部队多展开一下行动没有坏处,即使不是“战略要地”,向北不远,一场关键战役正在进行之时。西班牙人闻名的游击战才能哪儿去了?年轻中尉似乎觉得小小突袭有失体统。
九月二日
经过漫长行驶,到达古城托莱多已近中午。托莱多有深厚的天主教传统,可谓政府治下最凶险的地方。本地政府以及民兵都觉察到四处存在消极抵抗和通敌行径。面对民兵的凌厉攻势,叛军撤退,胁持了约二十名人质,还有相当多的男男女女自愿跟随,退守要塞。人质的照片张贴在最大的民兵食堂里,以防攻破要塞时错杀无辜。与其他地方不同,本地政府拒不执行马德里的命令。时间有限,我和同伴分头探访。他们去索科多维广场(Plaza de Zocodover),民兵部队驻扎地。带回的消息是和两周前探访时一样,民兵并不着急行动(似乎觉得包围要塞无需制定行动计划)。我则试着打听艺术品的命运,尤其是格列科的画。
文物保护委员会已成立,由之前在教堂工作过并对保护本城艺术品感兴趣的艺术家和工匠组成。他们满腹苦水:不知为何,市长不准其进入教堂和格列柯博物馆,钥匙都握在他手里。城内兵工厂已被空袭过一次,二次空袭也不远了;敌人在迫近,画作会遭到无法估量的破坏,必须赶紧转移,而顽固的市长挡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位马德里政府部长之子,眼下是托莱多某家医院的医生,为我向市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可以在英国发布新闻,说托莱多画作完好无损,只要允许我一看究竟。我紧接着去了市长宅邸,却也没能比保护委员会或哪个记者同行走得更远。他拒绝见我,只说画作并未受损,也无意展示画作。或许该再试试取得马德里教育部的保护许可。但是,已来不及赶回马德里,他这样一味阻挠,马德里的许可也没用。(在第二次去西班牙时了解到后续发展。文物保护委员会最终敦促市长请求马德里提供车辆,运走最珍贵的艺术品。叛军推进迅速,转移画作刻不容缓。教育部知会市长,卡车可供转移使用,而市长拒绝接受车辆,并且告诉保护委员会马德里并未回应车辆请求。委员会只能继续坚守,守到最后一刻,与画作同存亡。最终,摩尔人军队攻进托莱多,两名委员会成员才游过塔霍河,保全一命。民兵在敌军攻进来之前就已溃逃,画作完好无损地落入佛朗哥之手。整个过程同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以及巴塞罗那的加泰罗尼亚博物馆井然有序地转移艺术珍品形成鲜明对比。)
托莱多的告别也不同寻常。距城数英里外的第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一个健谈的守卫,拉住我们聊个不停。几步之外,有两具尸体,显然是刚处决的。我们可没想走近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