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我是一个知道得故事最多的老人, 我怕使听的人流泪…… 我始终不会打开沉默的口…… 在很荒凉的年代, 那时的月亮也和今晚一样的苍白…… 有一队憔悴而又饥饿的逃荒者从远方来, 他们用枯枝似的手臂和盐粒似的汗珠, 带着因贫穷而疯狂的人掘着金窖一样的渴望。 把我一锄锄地掘下去, 一尺,二尺,三尺,四尺………… 黑越越〔魆魆〕的井底依然只是些泥石和叹息! 老人的泪,汉子的泪,女人的泪。 孩子的泪滚落在枯干的井底。 井底水银似的清泉喷涌上来了………… 像取火者的眼底绽开了第一朵红花, 饥渴者的眼睛闪出了喜悦的光彩。 生命的火焰又重跳跃起来了! 从此勤劳的人民在这里搭起了避风雨的住屋, 这里有了粗犷而朴实的劳动之歌, 这里有了绿色丰沃的田野, 没有了寂寞,没有了荒凉………… 记不起该感谢谁? 在我身旁栽了一棵终年不凋的柏树, 夏天, 女人到井边来洗衣洗菜, 也好遮遮火似的阳光, 计不清的一队队的行商和孤独的流浪客, 在老柏树边卸下了风尘的行囊和手杖, 走到井旁来掏一勺清冽而带甜味的井水, 惬意地倾下干渴的喉头。 在井里照照自己在岁月里霜白了的头发,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恋恋不舍地但又匆忙地赶上了茫茫的长路…… 我用我的乳液, 毫不吝啬地哺育每个饥渴的路人, 养活了这村庄上世世代代土地的子孙………… 一个可怕年头, 龙王从破庙里抬出来, 在阳光的毒鞭下挞裂了泥塑的脸………… 螟蝗似暴风雨前的乌云从四空飞来, 又网似地撒落在萎垂的稻浪上, 沙沙地如千万含枚疾走的勇士的脚踏过街心, 螟蛾和蝗虫吃的不是将枯死的稻穗, 吃的是佃农们绝望的心! 池沼干了, 像一只盲了的眼瞳哀怨地瞪着无云的蓝天。 河流也干了, 无数只载着希望的船只在这儿搁浅了! 那时井底的水也枯干了, 像农民失神的眼再也淌不出一滴泪水, 像一只干渴得再也挤不出一点奶的乳头。 每天启明星还照在我的额边, 就有黑黝黝的人影喧嚷着挤在井边抢一勺救命的泥水, 这是我哭泣的泪水呵! 地主们却用金银买犹温的人血来解渴……… 洪羊的败卒如潮水向四方溃逃………… 午夜有血色的火光,人的嘶哭和呼喊, 有一伙老小用索梯爬下我煤黑的胸膛,. 然后自己盖上头顶的石盖, 每人抱着一颗期待的颤栗的心, 谛听着地上碎乱的脚步声, 不懂事的婴儿在母亲怀里放肆的啼哭! 怕哭声把秘密告诉给地上走过井边的人, 为了更多人的生命, 母亲用手扪死了自己的小心肝, 母亲的泪落在婴儿痛苦痉挛的小脸蛋上。 没有月亮的秋夜, 隔着一条乳色的银河, 牛郞和织女互相用眼睛交换情话, (虽然我听不懂他俩的情话, 但我是知道我是正在恋爱的年青人的眼睛)。 常常有一对少男少女偷偷地到井边来幽会, 他们把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他们的心也依偎在一起, 他们像柏枝上的小夜莺, 他们倾谈着年青人恋爱时千篇一律的情话, 要想把心底爱都变成声音飞出来…… 又何必用笨拙的言语来袒露自己的心呢? 就是不吐半个字。 他们互相也知道彼此心里想讲的话…… 但年青人的心像春天的蜜蜂, 你能使它永远只停息在一朵花蕊上吗? 有蓬发瘦削的失恋人, 想从回忆的痛苦的囚牢里挣逃出来。 半夜里跑到井边来, 找寻过去快乐的踪迹, 但如今只有忏悔哀痛的泪叮咚地落在井里…… . 小娃娃俯在石栏上看井底的月亮, 有梳洗得像早晨花朵似的村女, 提一只木桶到井边来打水。 口里哼一只怀春的曲子, 到井里来照照黑发上的山茶花插得是否好看? 从赛马会回来的骄傲而又自负的年青人, 牵着一匹披着胜利的红彩球的高大的马, 到井边来饮水…… 六月天的晚上, 抱着小娃子的长舌妇, 工作后浸在疲劳里的庄稼汉们, 像夜蛾丛飞到有光的地方来, 大家都聚集在柏树荫下。 摇着芭蕉扇, 谈着我已听得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的神话和传说。 他们的生活和祖先一样地辛劳而又贫苦, 像星球永远绕着一定的轨道旋转, 每个农民的身世都似双生子一般的相像, 他们对自己灰色的命运, 没有反抗也没有怨尤, 像牛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要拖驮牮架一样…… 一个风雪的冬夜, 从东方海岛渡洋而来的一群强盗, 用火,用枪弹击破了村落的梦。 两个吃得泥醉的强盗。 踉跄地拖着一个被污辱了的赤裸裸的牧女, 把她推仆在柏树边一尺多厚的雪地里。 然后从皮衣袋里掏出两包烈性的毒药。 偷偷地倾倒在我的怀里…… 火熄了!人声也寂静了! 月亮从云的窗帘里探出苍白的脸, 满天的星子是她洒落的泪珠吧! 垂死的牧女从白雪里痛苦地挣扎着爬近我的身边。 她的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 她的灵魂也像冰雪一样坚贞而又清醒…… 她美丽的头沉重地垂在胸前, 像一枝折断了茎的百合花, 长长的黑发羞涩地遮掩了血痕的乳房。 她等待着,等待着东方的太阳出来…… 她要告诉第一个到井边来打水的人, 她知道这井里已经…… 但她赤裸裸地再无颜见村上熟识的人, 她两手麻木地撑在爬满青苔的石井圈上, 她丰满的似秋天成熟的苹果般的身躯, 几乎被风雪僵冻得变成了冰块, 但她的心在胸中像一颗煤球似的燃烧…… 月亮在她头上, 把她大理石像般的影子投在井里, 她想起了永诀的骑马去了的人, 像成熟的麦穗儿, 悄悄地洒落了一串麦粒似的泪珠……: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 她含着深沉的哀怨, 蓦然地跳进了我的怀里。 月亮用乌云蒙住了自己哭泣的脸, 大地依旧几千年前一样的寥静…… 我是这儿村上年纪最大的一个老人, 我是他们的乳母, 我是这儿人民生活的镜子, 我映照着他们的灾难和欢笑, 在我记忆里洒满了他们的血和泪…… 但它们只灌浇得遗忘的荒草长得更多更高…… 我是一个知道得故事最多的老人, 我怕使听的人流泪…… 我始终不曾打开沉默的口………… |